西明寺，花开见佛，旃檀多香。佛陀前供奉的尽是香花，有艳丽的棠棣之花，亦有金婆罗花。羽林军带刀身入寺庙，为免冲撞佛陀，陈齐物并李承欢于佛前参拜之后，方开始履行公务。主持空静大师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两位施主何故骚扰佛门清净？”

樱市子信中提到过她之所以寄身西明寺内，乃是提前安排好的一场戏，故而眼前这个佛袍加身的主持究竟算是哪路人马，李承欢心下自有计较，冷冷道：“我们是来抓二十年前主持收留在寺中的一名妇人并她的女儿，目前已查出她犯下几宗杀人命案，主持难道想要包庇她不成？”

说罢不再理会他，径直带兵去往后院抓人。后院禅门紧闭，李承欢一脚踢开，与陈齐物联袂而入，叶含章犹豫片刻，跟在众羽林军后面也进了门。不出所料，禅房一片空寂，雪子早已不在此处，繁花落尽的杏树上，铃铛和玉片悠悠响动。陈齐物沉声道：“这棵妖树果然和宫里的一样！”

悄然来到树下的叶含章似乎面色不大好，耳畔铃声不停回响，一开始只是细碎的声音，很快便化作疾风骤雨一般的狂暴响声，好似上百个炮仗在耳际齐声震鸣。“承欢——承欢——”叶含章凄声大叫，禁不住捂着头，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叶姑娘——”众人吓了一跳，陈齐物上前想将她拉起来，可又抓不住她。李承欢仰头看着那妖树，突然飞身而起，长剑狂斩，将树上的红线铃铛，连同树干一齐砍断。树枝飞坠，红线断开，铃铛玉片满地零落。不过片刻一棵老树被他斩的光秃秃，只剩下一根树干并一些枝桠，树下一片狼藉。叶含章缓缓坐起来，被他抱在怀里，满脸痛楚之色，“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是雪子将我引到梵铃坠下，以玉笛施展邪术，我才会受了她的控制！”

“可那个女人眼下并不在此，是不是躲起来了？”

陈齐物面色凝重，长安城这般大，她若真躲起来，怕不易寻，更何况见过她的人不多，连画相都有困难。李承欢低眉思忖道：“她一个外邦女子，又很少与人打交道，连母亲临终前托付之人也不肯相信，你说她还会信谁？”

“青岚，那个青岚！”

叶含章喃喃道，眉间痛楚丝毫未减，一个女子流落在外，再怎么样都是不安全的吧，一如当年的樱市子，她只可能去找那个她唯一信任的人。一行人离开西明寺，准备回宫，不想竟又遇上了金吾卫中郎将裴宣：“有几个受害的女子清醒过来，说那采花贼身入闺阁之时在她们床上放了这朵金婆罗花，还说经常在西明寺里见这种花，所以我来问问主持。这风月之事，居然与红尘以外的佛院净土扯上关系，也真是奇了怪了！”

李承欢淡淡道：“裴将军，西明寺还是不用去了，作案的僧人眼下正在宫中，你不妨带上证人入宫去与他当年对质，看他有何话说！”

要被玷污清白的女子去指证淫贼，听起来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可总有几个不甘心受辱的愿意站出来为自己讨回公道。叶含章提议她们穿上一样的衣裳，再用面纱遮住脸，让别人看不到她们的容貌。大明宫，梵铃坠下怨气郁结太重，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才算了了孽障。李承欢拜访青岚时，他刚做完法事，在树下念经打坐。那是一棵海棠树，花落了满身，青岚也不去拂拭，面容平静毫无波澜。“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妙音。居士从佛院归来，是有何事要寻贫僧？”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佛花之味，青岚睁开眼，一双眸子竟是清灵无邪，颇具禅味。这样一个人真会是采花淫僧么？李承欢不觉疑惑起来，“听闻青岚大师来自倭国，对梵铃坠可有认识？”

青岚淡淡点头，“梵铃坠下，可成姻缘，亦可成杀孽。贫僧瞧居士相貌不俗，乃是有大智慧之人，不知对此事又得知了多少？”

这和尚竟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来探他虚实。“不多，可也不少！”

李承欢滴水不漏，“佛陀禁止门人犯戒，大师又因何故要犯色戒？”

二人你来我往，皆是提问，却都不正面回答，而青岚听闻“色戒”一词，面色虽未变，却禁不住念了声佛号，“众生有相，万般皆色，若是无色，何来众生之相？是故色相迷眼，居士当真以为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这世上看似凶恶之人说不定是好人，看似光明之辈，也可能反倒是奸恶之人。并非活在明处就是善，活在暗处即为恶。居士欲来兴师问罪，可是真的已将事情查的一清二楚？”

李承欢听他话里似有所指，沉声道：“正是因为有许多不解之处，才来询问大师，既然大师矢口否认犯戒一事，可否解释清楚？”

青岚道：“事已至此，怕已说不清楚。只是梵铃坠一事太过诡异复杂，小僧也不知真相为何，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作恶之人还须倚重朝廷查个清楚，至于我和雪子，自始至终皆不曾存有害人之心。居士若想结束此事，应该去抓真正的凶手，而非着急找一只替罪羊！”

“哦，冥顽不化么？”

在毁了西明寺梵铃坠之后，叶含章当即苏醒，已将被雪子控制之事尽数回忆起来，此事当真与他二人无关？李承欢冷笑，“你回头看看她们——”不远处的花树下站着一排女子，皆是绮罗淡妆，素纱遮面。众女子看着青岚，片刻竟皆摇头，“不，不是大师！”

李承欢暗吃一惊，果然认错人了么，还是这和尚在采花之时用了易容术，所以这些女子才认不出他？忽听一女子道：“我都想起来了，当晚这位大师是进了我的闺房，可他并没有行不轨之事，只是说有人想要害我，要我小心。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大记得了，虽然后来还是遭了秧，可我知道那个男子皮肤衰老，年纪并不轻……”其他女子竟也纷纷道：“我也觉得，那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原本事过之后他还想杀我，有人救了我，可我不知道是谁。”

这般结果虽然大出众人预料，可李承欢也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既然大师是去帮人，理由光明磊落，为何要穿一身夜行衣蒙上面纱，让人误会你是采花淫僧？是否因为你认得那个真正作恶之人，不愿正面与她交恶，所以才故意如此来隐藏身份？”

青岚尚不曾答话，废园那边竟已沸腾起来，叶含章匆匆跑来大声道：“他们找到雪子了，在梵铃坠下！”

青岚闻言大惊失色，连那份僧人的超脱淡然之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站起身对李承欢道：“之前晁衡大人来寻我，已将事情始末说与我听，我知居士已追查到雪子头上，可她不是恶人，真的不是她，梵铃坠并非是她拿来害人的武器，她也是被人控制的！”

“是何人控制她？”

李承欢追问。青岚摇头，“我不知道，雪子的娘临终之前告诉了我关于梵铃坠的秘密，她还说自己死后，那个人一定会用雪子代替她的位置，继续残害无辜少女，除非我带雪子远离唐土，或者那个人死去，雪子才能摆脱这些孽障纠葛。她本人并不是真的想要作恶，如果那个人不用咒术控制她的心神，她什么也不会做！”

一行人匆匆赶到废园，裴宣与陈齐物各自率着人马，将雪子围困树下，她美丽的眼睛里面尽是惊惧之色，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那些被祸害的闺阁女子看到她，竟然都激动起来，纷纷将手指向她，“是她，是她害我们的，我记得这棵树，虽然不是在这个园子里，但树是一模一样的，还有她手里的玉笛，她一吹笛子，我们就不知道会去干些什么，就是她！”

陈齐物大怒，“妖女，你害了这么多人，不怕报应么？”

说着拔刀欲上，手下的羽林军兄弟也都纷纷拔出佩刀，裴宣所率的金吾卫也拉弓引射。青岚大声道：“雪子，害人的不是你，你不要害怕，不要吹笛子，快过来！”

雪子听到他的声音，竟愈加害怕，非但不曾听劝，反举起笛子吹奏起来。凄厉笛声震的树上铃铛乱响，众人只觉头痛欲裂。可是她忘了树下的骸骨已经被挖出超度，梵铃坠的力量也将耗尽，这般做无异激起了众怒。裴宣趁尚清醒大声喝道：“放箭，都快放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朝树下的雪子疾射，青岚见状飞窜过去，将雪子推到树干上，自己用身躯遮着她。几十支羽箭插满青岚的背，僧袍上登时血污一片，雪子心神俱散，眼神空洞，玉笛缓缓自手中跌落。青岚倒在地上，一番痛苦呻吟之后，猛吸了几口气，“雪子，可以不必……不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