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承欢殿中鲜花并开。杨妃喜花木，犹爱桃花和海棠，故而殿中也以这两种花木为多。按照时令，桃花早已谢尽，海棠也已迟暮，有时季节反常，开过的花二度开放也并非从未发生过，只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之前艳丽，可如今那夭桃碧棠，赫然是全盛时期的模样，满满的花朵将树枝也压弯了。花树下徘徊着九个“杨贵妃”，一样的艳丽霓裳配上娇艳晚妆。有人在持镜画眉，有人舞步翩珊牵动腰间环佩一阵清鸣，也有人抬手折枝露出腕上金环，形态各异，可无一不像极了杨贵妃。叶李二人并陈齐物所率的羽林军赶来时，看到这种情形皆是瞠目结舌。杨妃纵是美的倾国倾城，可九个一模一样的杨妃莫不是妖怪变的？李承欢举目望去，发现这些女子手中饰物各异，口里念的词也不大相同。持镜者念：“盖闻吴国佳人，簇黛由来自美；梁家妖艳，愁妆未是天然。”

舞蹈者念：“盖闻玉佩翩珊，恍若随风欲折；舞裙旖旎，乍疑飘雪异香。”

陈齐物握刀的手隐隐有些发颤，“哪个是真的，还是都是假的？”

“有一个是真的！”

李承欢眉宇之间一片疑惑之色，却仍如此断言。叶含章侧头看着他，思忖道：“承欢殿有八宫娥，昨日皆在六局领了时新的饰品，银梳宝镜、胭脂青黛、金环玉佩、罗袜霓裳，又皆穿戴在身，只是好像多了一样——”说着目光移到花树下抚耳浅笑的“杨妃”身上，“是不是那对翠珰？”

“不错！”

李承欢眉眼轻抬，“她们口中念的乃是南朝刘孝绰咏美人的艳体连珠诗，恰恰也多了一首。”

刘孝绰的艳体连珠诗书写美人之发、眉、目、唇、手、腰、足乃至全身，唯独不曾写耳，那珥翠珰之饰的“杨妃”口中却亦念有诗词：“盖闻秦女采桑，玉珰娇妖流素；兰芝低鬟，对镜暗摘明珠。”

这首多出来的诗是谁写的，与眼下这怪异场景可有关联？最近宫里发生了这么多怪异之事，陈齐物首先想到的即是与巫蛊之术有关，回头问属下道：“司天台不是有人守在承欢殿么，怎么一个也不见？”

一名羽林军上前回道：“属下刚想禀报，司天台韦少监等人皆守在大殿四角，可不知为何却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皇帝今夜未歇在此处，陆鼎文自然伴在圣驾左右，遂差了韦珩镇守承欢殿，没想到此人这么容易就中术了。李承欢沉声道：“不等了，我们过去看看！”

说罢拉着叶含章冲过去，众羽林军亦拔刀而上，只是尚未靠近花树，但觉一股强劲的气旋冲射出来，将众人击飞数丈远，撞在四下的玉阶护栏上，伤重者直接吐血昏厥。李承欢护着叶含章在地上翻滚几丈，抬头看那片已被乱花包围的花林，心下暗道：“好强的地煞之气——之前燕云以浅薄蛊术破坏了梵铃坠下的地煞，煞气虽然四散，却有一股被她引来承欢殿，如今是谁利用了这股地气？”

乱红飞舞成阵，花树下九个杨妃手拉着手嬉笑而去，“娘娘在召唤我们呢，快走吧！”

“哪个娘娘？”

李承欢不解其意，看着被地气激起的花阵喃喃道：“花？花神咒蛊——”因被花阵所阻，九杨妃去向不明，南熏殿中玄宗夜半惊醒，闻得杨妃失踪噩耗，神色虽有些惊慌，只是却还镇定，吩咐陆鼎文务必于两日之内找到贵妃。“这皇上也太过信任陆大人了，还有为何是两日？”

叶含章疑惑不解。李承欢轻笑道：“两日有何不对？”

叶含章摇了摇头，“此事如此怪异，何时能找到杨妃更是个迷，就算皇帝着急，这个两日也是太奇怪了，就好像他认定两日之内一定能找到人似的，不然的话怎会下这么仓促的命令！”

见他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微感羞赧，“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好，”李承欢竟颇为赞成，“之前宫里三位娘娘出事，都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我本以为是他独宠杨妃，对那三位娘娘不大在意，可如今看来说不定皇帝早就知道是谁在暗中对付他！”

“会么？”

叶含章倒还不曾想到这些。李承欢忽然道：“那九个杨妃走的时候嘴里说着‘娘娘在召唤我们’，你觉得会是哪个娘娘？花神咒蛊又和哪位娘娘有关？”

叶含章登时明白过来，“一定是赤月娘娘！”

李承欢又问道：“那你认为李隆基是否认得这个赤月娘娘？”

“只有妃子才会被称作娘娘吧！”

叶含章不大确定，毕竟听丽娘说起过，谢秾辉曾经查过赤月娘娘是哪一位，可惜一无所获，“是不是个不受宠的妃子想要报复皇帝，所以才杀害其他嫔妃？”

“娘娘不一定指的就是后妃，别忘了南疆蛊教的教主也叫娘娘。”

李承欢淡淡道：“这位赤月娘娘明显是想对付玄宗，所以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纠葛；而丽娘的那位生父曾帮她在百花园布下花神咒蛊，所以他们之间也有勾结；后来丽娘之父又以梵铃坠来牵制花神咒蛊，两条地煞暗相吞吐，各自消耗不少，所以梵铃坠才被破的那般容易，被燕云小小的蛊术一惊动就失灵了，如今就看花神咒蛊尚剩多少力量了。”

这个中缘由，他之前多已想透，只是一直不曾说过，叶含章琢磨了好一阵才道：“你说丽娘的那个父亲耍两面派，即帮着赤月娘娘对付皇帝，又帮着皇帝对付赤月？他为何如此？”

“一个有野心的男人自然是要帮着能助他平步青云之人，赤月娘娘拿什么跟皇帝比？”

李承欢眸色暗变，“再则，梵铃坠下挖出一百具女尸，皇帝作何反应，是不是除了召僧人入宫驱邪之外，并无任何动作，也未去查凶手？”

叶含章悚然道：“你该不会认为皇帝早知道梵铃坠一事，甚至知道凶手是谁却故意放过他？”

李承欢并未下此结论，脸上却明明写着为何不可能。“李隆基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叶含章不觉茫然，“好像所有的恶事皆是因他而起一般！”

李承欢不以为意，“他是皇帝，你觉得他杀的人少么？当年太平公主何等威风，却败在他一个弱冠男子手上，后来又大肆屠杀太平余孽，想找他报仇的人怕也不少。”

叶含章顺着他的话推测下去，“太平公主学其母豢养瑶花女使，手下应该有南疆巫师效命，若真如你所言，赤月娘娘乃是南疆蛊教的教主，那她就是来找皇帝报仇的！”

“目前看来大约如此，”李承欢叹气道：“只是一直以来，我们都很被动，到如今都不知道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到底是谁，说不定还成了棋子。”

对手当然不止一个尚未露面的赤月娘娘，还有丽娘和雪子的爹，说不定还要加上皇帝。叶含章皱眉道：“之前你说樱市子至死不曾在给晁衡的信中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谢秾辉也从不肯让丽娘见到她父亲，乃是为了保护他们，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无人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李承欢戏谑道：“赤月娘娘肯定知道，就是不知她何时出现，出现以后又肯不肯说！”

两人这般将线索梳理了半晌，天都亮了，宫里到处都是羽林军，搜索着杨贵妃的下落。承欢殿附近乃是由陈齐物带队，“都搜仔细一些，不管是发现人还是发现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鸟毛，都立刻前来禀报！”

众人散开，他自己也在花木山石下弯着腰到处看，碰巧在树下捡到一只丝履。那棵树正是昨晚叶李二人藏身的大树，而丝履是李承欢给她脱掉的，离去时丢在树下忘了捡。陈齐物正拿起发呆，叶含章红着脸跑来夺过去，“这是我的鞋子！”

“叶姑娘，你丢只鞋子在这里干吗？”

陈齐物好生不解。“我……我昨晚上爬树，忘在树下面了！”

叶含章想起昨晚树上的旖旎情事，连耳朵也烧红了，双手握着鞋子低眉垂眼。陈齐物当然知道她在扯谎，“你爬树只脱一只鞋子，再说你轻功那么好，还用爬么？”

李承欢不耐烦道：“你话真多！”

陈齐物不忿，“我说你们两个……”忽有人来报，“陈将军，那边假山石甬道里发现了一把女子用的银梳。”

说着张开手将东西呈上。李承欢看了一眼道：“是绿蕙的！”

那厢陆鼎文与一四十来岁的紫衣王侯联袂而来，看着李承欢道：“多出来的那首艳体连珠诗有眉目了，这位是韦元芳韦侯爷，他好像知道出处！”

韦元芳问道：“那诗的前两句可是盖闻秦女采桑，玉珰娇妖流素；兰芝低鬟，对镜暗摘明珠？”

李承欢点头，“正是，不知侯爷在何处见过？”

韦元芳叹息道：“碰巧，作此诗之人乃是我一位故交，江南人士，名唤韩湘！”

韩湘，韦侯爷——叶李皆暗暗吃了一惊，没记错的话，这两个人可都算得上是谢秾辉的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