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飞确信,这不是重病的那种死相。 “二姑娘,”一个媳妇子步履匆匆地闻声而来,小心翼翼地问候道,“刚刚风有些大,您没吓到吧?”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清秀的圆脸上漾着大大的笑容。 “我没事。”
顾燕飞淡淡道,目光又扫向了媳妇子与她的女儿,瞳孔微微一缩。 这对母女的脸上竟然也都同样出现了死相。 风卷着雪粒落在了顾燕飞半束半披的青丝上,宛如点点晶莹剔透的水晶装饰在她发间。 媳妇子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卷碧的身边,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禀道:“姑娘,有一家人因为路上风雪太大,想要借宿,奴婢家那口子就同意了,把人安排到西边的客院了。”
她家男人就是庄子里的黄管事。 这个时候来借宿?!卷碧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她们姑娘还在呢,黄管事怎么能随意让外人借宿?!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那媳妇子,目光在她眉宇间转了好几圈。 卷碧会死,这对母女也会死。 哪怕顾燕飞还没瞧过庄子里的其他人,这一刻,心里也隐隐浮现了一种直觉:庄子里的其他人脸上怕大都也有死相。 这里马上会死不少人! 甚至—— 还可能包括她自己! 顾燕飞的目光平静而又深沉,扫过众人的脸,望向窗外风雪茫茫的夜空,乌沉沉的阴云连绵如山脉,云遮星月。 她从不觉得她经历过曜灵界的两百年,就能凌驾于众生之上。 毕竟在这个小世界里,她只是一个不受天道喜爱的炮灰。 她当然会有生死危机。 她更知道,但凡生死危机,就不会轻易度过。 那媳妇子从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变化感觉到了不妥,圆脸上有些讪讪的。 她连忙解释道:“今晚暴雪,风雪太大了,积雪也厚,简直寸步难行。奴婢家那口子瞧这家人被冻得厉害,看着实在可怜。”
从前先夫人谢氏在世时,经常行善,也吩咐庄子里经常给穷人施粥施药,哪怕先夫人去了,庄子也是按照旧例在行善,也想给主子们积德。 像今天这般在雨雪天收留路人过夜也是常有的事。 方才黄管事看着那家人可怜,就一口答应了,一时间忘记了姑娘也在庄子里,他应该先来通禀才对。 媳妇子略显不安地揉了揉粗糙的手,担心她家那口子是不是做错了,也怕顾燕飞会怪罪他擅作主张收留外人。 顾燕飞轻轻地捻动着食指与拇指,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下移。 风雪中,两株拦腰截断的梅树静静地躺在那里,鲜红色的点点梅花瓣落了一地,犹如雪上的点点血渍。 顾燕飞眯了眯杏眸,心中似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被触动了。 她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这场即将带来无数死亡的大难,很可能就是来借宿的这家人带来的。 “来了多少人?”
顾燕飞抚了下衣袖,问了一句。 媳妇子犹有些紧张,讷讷道:“奴婢家那口子说,是一大家子从豫州过来省亲的,瞧着风尘仆仆,有老有少有女人。这大寒冷的,年轻人都挨不住,何况七八十岁的老人呢。”
黄管事也是瞧对方这家人中有古稀老人,想着这一大家子应该是孝顺之人,这才答应了借宿的事。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宛如一场沙尘暴来袭。 一阵刺骨的西北风刮来,西边客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不清的人语声与脚步声。 “呱呱呱……” 庄子上方的乌鸦更多了,几十只乌鸦流连不去,或停在墙头,或落于树梢,或飞翔半空,嘈杂不堪。 呼啸的风雪中,人影模糊,只听那喧阗的说话声渐近,约莫七八人朝这边的院子走来。 “二姑娘,”一个身着粗布袄子的婆子快步从院子口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来借宿的人家听说姑娘在这里,想来向您道个谢。”
“黄管事没同意让他们进来,对方就说,他们就站在院子口给姑娘您行了个礼。”
那婆子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了庑廊外。 隔着一片狼藉的庭院与风雪,可见七八丈外披着一件蓑衣、头戴斗笠的黄管事与一个青年顶着风雪走到了院子口,两人正说着话。 纤长清瘦的青年背对着顾燕飞,手里举着一把桐油伞挡住风雪,此时天色昏暗,风雪太大,她只隐约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红色衣袍,长身玉立,风姿如柳。 周围的那些乌鸦在青年走到院子口的那一瞬,像是变成哑巴似的,齐齐地噤了声。 院里院外霎时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一样。 顾燕飞直愣愣地盯着那个撑伞的青年,目光微凝。 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萦绕在青年周身那种猩红色的气运,在这漆黑不见星月的夜晚,在茫茫风雪中,那抹“猩红色”也依旧那么鲜艳,那么妖异。 仿佛一大团妖火熊熊地燃烧着,那么妖娆,那么张扬,似乎想要把周围的无边黑暗也一并吞噬。 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人,万籁俱寂。 黄管事对着青年说了一句,那青年就转身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转身的同时,原本停在周围的那些乌鸦倏然起飞,全都落荒而逃地四散而去,墙头树梢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 “簌簌簌……” 几片黑色的鸦羽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伞面上。 伞下的青年面庞略显苍白,五官绝美,如玉无瑕,绝艳无俦。 那双魅惑的凤目斜挑,漆黑的瞳孔在桐油伞的阴影中熠熠生辉。 茫茫风雪也压不住他的绝色风华。 他的美是那么明艳耀目,灼灼其华。 果然是他!顾燕飞眸光一转,不动声色。 当日在天音阁里的那个花旦。 她所见之人中,也唯有此人身上环绕着这种诡异的猩红色气运了。 在天音阁时,青年作为花旦穿的是华丽的女装,珠光宝气的首饰与精致的妆容把他衬得像一朵雍容的红牡丹,妖娆妩媚,灼灼其华; 而现在,他穿的是男装,红衣如火,烈而不灼,身上少了妖娆,多了秀逸,气质略显阴柔,依旧有种倾倒众生的魅力。 丽色青年微微一笑,握着桐油伞的手做出抱拳的手势,大红衣袖顺势落下,衬得他的手腕莹白如瓷。 他遥遥地对着处于廊下的顾燕飞拱了拱手,一派有礼地朗声道:“敝人姓夏,多谢姑娘收留我们。”
他的声音也与当日在戏台上太不一样,清亮宛转,音色很别致。 “举手之劳而已,夏公子客气了。”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沿着庑廊朝院子口的方向走去,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上方的庑廊在顾燕飞清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的面庞看来模糊不清。 她可不打算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要她的命。 既然双方势必要对上,那么她不如先下手为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顾燕飞不疾不徐地走着,闲庭信步,大大的斗篷把她腰侧的短剑彻底遮挡住,不露分毫。 “姑娘。”
黄管事局促地对着顾燕飞揖了一礼,斗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下滑,他又手忙脚乱地把斗笠扶正。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忽然,顾燕飞就觉得心中警铃大作,脖颈的汗毛倒竖。 直觉告诉她,前方已经有人埋伏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黑暗与风雪成了伏击者最好的掩护,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正躲在阴暗处看着自己。 哪怕离得很远,顾燕飞也能闻到这些人身上带着的血腥味。 这些人是真正沾过血、杀过人的杀人机器。 越往前走,这种杀意就来得更加明显。 黄管事毫无所觉,但是顾燕飞曾在曜灵界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锤炼,能够感受到藏在风雪中的杀意。 哪怕她从未与对方见面,更从未与对方交过手,也能深刻地感觉到—— 一旦对方出手,现在的她是绝对躲不开的。 当这个认知明确地浮现在心头时,顾燕飞若无其事地停下了脚步,停在距离前方两人不足一丈的位置,黄管事与自称姓夏的青年站在院外,而她则站在院内。 鹅毛大雪如半透明的帘子般挡在他们之间。 随着距离拉近,青年的面容也变得清晰可见,肌肤细致无瑕。 一头浓密漆黑的青丝以红玉簪挽起,一袭红衣在摇曳的灯光中流泻着金色的光泽,隐约可见衣料上以同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花纹,腰上配着一方鸡血石小印以及一个暗红色的荷包,打扮十分奢靡。 顾燕飞表情闲适地看着对方,微微一笑,得体地说道:“夏公子别拘束,今晚好好歇息。”
随即,她又吩咐黄管事道:“黄管事,带夏公子去客院好好安顿。”
黄管事连连应声。 夏公子似乎只是来道声谢,又拱了拱手,出言告辞:“那敝人就不叨扰姑娘了。”
话落的同时,他不紧不慢地转过了身,又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眉眼流转,潋滟着一种慑人心魄的秾丽风流。 当他走出院子的那一刻,墙头再次响起了阵阵粗噶尖锐的鸦鸣声,几只乌鸦又飞了回来,在墙头屋顶盘旋不去,令人厌烦,又令人不安。 风雪低啸不止,似哭泣又似哀鸣,吹得树枝哗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