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飞和顾云真已经上了她们的马车,马车依旧停在仪门外,等着顾太夫人一起走。 车厢里,光线昏暗,空气阴冷。 “燕飞,暖暖手。”
顾云真递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南瓜形手炉给顾燕飞。 暖呼呼的手炉揣在顾燕飞的手里,透过皮肤直熨贴到她心口。 在这顾家中,大概也唯有大姐姐会对她这般细致周到。 至于大哥嘛…… 大哥不怕冷,根本就没想到姑娘家还需要手炉这种玩意。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弯唇笑。 顾燕飞随手把手炉放在膝头,亲自给顾云真斟了茶,把茶杯递给她,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直言道: “大姐姐,慕容家不是好去处。”
“这门亲事,不好。”
随着这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阵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顾云真的鼻端,清冽甘醇,如春雨般滋润着顾云真的心田。 顾云真已经习惯了顾燕飞那种率直的作风,非但不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连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些许。 她轻轻地握住了顾燕飞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掌心,眉目柔和。 她当然知道,顾燕飞今天特意来慕容家走这一趟,纯粹是为了自己,假借看慕容老夫人的名义,想帮自己看看慕容雍的人品。 她更知道,顾燕飞说得都对。 但是…… 脑海中闪过方才暖亭中的画面,顾云真不由抿住了嘴角,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如此才能压抑住心口激荡的情绪。 但是,她得为了娘考虑,也得为二妹妹考虑。 若是祖母知道二妹妹怂恿自己退婚,一定会更恼了她。 这些年,三房在侯府的处境尴尬,长房也是半斤八两。 长房的大伯和大伯母都不在了,这就意味着大哥的前程、二妹妹的亲事都拿捏在祖母与二叔的手里。 大哥不靠父辈恩荫,在军中磨砺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晋升神机营千户,各中血汗也唯有他自知。以后大哥想要站稳脚跟,也需要家里帮衬。 想着,她墨黑幽深的眸子中慢慢浮起了一丝无力与挣扎…… 很快,她就强自压下心头那种负面的情感,温柔地笑了,轻轻地抚了抚顾燕飞的头顶。 “燕飞,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深深地注视着顾燕飞的眼眸,毫不躲避,让她清亮的目光直击自己的内心,诚挚地说道,“哪怕是相敬如宾。”
“这世道,多少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与她们并无不同。”
她的声音十分理智,十分平静。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暖房中的娇花,她要庇护自己,也要庇护娘亲。 “不一样的。”
顾燕飞摇了摇头。 她信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刀子似的寒风见缝插针地自缝隙吹了进来,吹乱了顾燕飞颊畔的发丝。 顾燕飞的目光比外面的寒风还要锐利,准确地投向了西北方,慕容老夫人所在的那个院子。 这个府不一样。 慕容老夫人的身上萦绕着浓重如墨的死气,还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顾燕飞几乎可以断定,人已经死了。 还有…… 顾燕飞再次环视四周,府邸周围的高墙,屋檐上蹲的石兽,枯死的老松,干涸的小池塘,还有那些贴在窗上的符…… 整个府邸中都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气息。 在道医中,的确有“冲喜”一说。 上一世,慕容家没有守孝,也就是说,慕容老夫人活了下来。 慕容老夫人之所以患病与外因无关,前世今生,她应该都在此刻病了,那么上一世她为什么能活下来呢? 原因呼之欲出。 上一世给慕容老夫人冲喜的,应当另有其人。 顾燕飞抬手将几缕吹乱的发丝夹到了耳后,懒懒地靠在厢壁上,毫不掩饰她的不喜,轻哼了声,道:“这个府邸,真让人不舒服。”
她正要放下窗帘,恰好看到顾太夫人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对视了一瞬。 顾太夫人脸上闪过一抹欲言又止,抚了抚袖口的镶毛,脚下的步履不曾停歇,继续往马车方向走着。 她与慕容大夫人在碧纱橱里谈完后,就听慕容家的管事嬷嬷禀了,知道了暖亭里的事,也知道了顾云真与顾燕飞一起去了仪门。 所以,顾太夫人没再多留,直接提出了告辞。 慕容大夫人也没勉强留人,只吩咐管事嬷嬷帮她送一送顾太夫人。 管事嬷嬷有心戴罪立功,殷勤客气得不得了,直把顾太夫人送上了前头的黑漆三架马车,也不曾离开。 顾家的两辆马车驶出了慕容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踏上了归程。 正午时分,顾燕飞与顾云真就在顾家的仪门处下了马车。 侯夫人王氏闻讯而来,恰在此时赶到,笑容满面地说道:“母亲,辛苦您走一趟了。”
王氏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搀扶着顾太夫人的胳膊,顺口问了一句:“不知慕容家老太君的病情怎么样了?”
王氏的耳边响起顾简的叮咛,这桩婚事对侯府有益,万不可出岔子。 王氏在问顾太夫人,而顾太夫人的目光却是看向了顾燕飞,语调还算温和地唤了声:“燕飞,你怎么看?”
顾太夫人目光如炬地射在顾燕飞的脸上。 “死了活不了,一切命中皆有定数。”
顾燕飞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以手指摩挲着指间那个南瓜形手炉。 寥寥数语,显得高深莫测。 周围静了一瞬。 顾太夫人雍容的面庞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眼角抽了抽。 这丫头又在故弄玄虚了! 顾太夫人心里存着事,懒得跟顾燕飞多说,随口打发道:“你回去吧。”
她又转而对顾云真道:“真姐儿,随我去慈和堂。”
顾燕飞一转身,就见眼前一道黄白黑的身影闪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三花猫自马车顶飞蹿而下,稳稳地停在了她肩头,“喵喵喵”地开始质问起她又背着猫去哪里玩了。 顾太夫人也听到了后来传来的猫叫声,心脏不适地跳了跳,眉宇深锁。 直到她在慈和堂坐下时,依旧是紧皱着眉头。 东次间的闲杂人等全都被遣退,祖孙俩肩并着肩坐在炕上,侯夫人王氏坐于下首,屋里只留了李嬷嬷一人在一旁伺候着。 顾太夫人喝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后,才振作起精神,开启了话头:“真姐儿,花园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顾云真的手,语调温和慈爱,“慕容大夫人已经与我说了,那就是表妹,过了年后,她就会给副嫁妆把人嫁出去。”
顾云真眼睫半垂,看着顾太夫人保养得当的手。 人虽年老,但这双手依旧白皙细腻,手上缠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串,拍在顾云真的手背上时,珠串其实有些硌人,在少女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一小片红痕。 顾太夫人缠着佛珠串的手又拍了拍顾云真,一副语重心长地劝着:“你啊,别总是跟着顾燕飞疯,她无父无母,日后的前程难料,她无所顾虑,但你不同,你有着大好前程。这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掐尖要强,碰得头破血流!”
“慕容大夫人非常看重你,今天也在我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 “……” 顾太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每每想到自从顾燕飞回府后府中闹得是家宅不宁,就觉得懊恼不已。 顾云真贴着太夫人的胳膊端坐在炕上,身姿优雅如兰,一派端庄贤淑。 王氏虽然不知道慕容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太夫人的这些话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说得难听点,表哥表妹的那些事在各府也没少见。 王氏接口也劝了顾云真一句:“真姐儿,这么好的亲事,可遇而不可求,你祖母不会害你的。”
顾云真始终没什么反应,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垂着眸子,轻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着顾云真这副闷油瓶的样子,顾太夫人就觉得有些气闷,眼角细微地跳了跳,暗道:这大丫头的性子就是不如她的嫆姐儿讨人喜欢。 太夫人抚了下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以长辈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淡淡道:“方才我已经答应了慕容大夫人,婚事就定在年前。”
“……”顾云真终于有了些反应,掀了掀眼皮,抬眼望向了顾太夫人。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七了,距离过年也只有不到四天了。 连王氏都是一惊,这未免也太急了,怕是连嫁妆也来不及备。 不过,顾云真早晚都要嫁,也就是提前几天的事。 “真姐儿,祖母是为了你好。”
顾太夫人眼底隐约藏着一丝不耐,面上仍是一派慈和,耳垂上的银镶玉耳珰闪着光彩。 “这次你为了救阿雍的祖母嫁进慕容家,这对慕容家是有恩的。无论这回老太君能不能好起来,慕容家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会记得你的好!”
她看似在劝,其实话语中已透着强势,不容人置疑。 王氏连连点头,与太夫人一唱一搭道:“你现在受的些许委屈,也会是你将来的福报。”
“像慕容二公子这般年轻有为的郎君,这满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
王氏把慕容雍吹得天花乱坠,而顾云真一直很平静,哪怕在听到婚期的那一瞬,也不过是动了动眼皮,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已经想好了,也已经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