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简完全没想到顾渊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气涌于胸,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顾渊傲然一笑,轻嗤道:“也免得太夫人动不动就上折子告我一状。”
“我是男儿,被人非议几句也就罢了,改天要是太夫人突发奇想地又跑去告我妹妹一状,我妹妹是姑娘家,姑娘家是瓷器,可不能磕着碰着了。”
“荒唐!”
顾简重重地拍了下茶几,拍得茶盅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顾渊这番话分明是在说瓷器不与烂瓦碰,顾燕飞是瓷器,那谁又是烂瓦?! “顾渊,你杀了京兆尹,为家里惹祸,你祖母一片慈爱之心为你请罪,你倒是记恨起长辈了!”
顾简疾言厉色地直呼其名,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墨汁来。 顾渊正欲再言,感觉右袖口一紧,下一瞬,就见顾燕飞似笑非笑地说道:“大哥,我今天在演武场遇上了潇哥儿呢,你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吧?这才几个月,潇哥儿都长得与我一般高了。”
少女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脆亮,犹如徐徐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一池春水即将破冰涌动。 这若是不认识的人,怕是要以为顾燕飞与顾潇从小一起长大,姐弟情深呢。 “……”王氏丰腴的身子绷紧,想起今日顾潇被顾燕飞一箭划伤脸的事。 她膝下只潇哥儿这么一个嫡子而已。 王氏慌了,借着茶几的掩饰,悄悄地拉了拉顾简的袖子。 听顾燕飞提起演武场,顾简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来回看着这对兄妹,又觉得他的右肩和右小臂开始隐隐作痛。 自那次在演武场受伤后,他的右臂至今都使不上力,怕是再也不能拉弓射箭了。 他这个侄女心眼最多,性子又张狂,如今又有大皇子当她的靠山,更是无法无天了。如果这对兄妹心一狠,伤了儿子的右臂,那么儿子还能当世子吗?! 只是想想,顾简就觉得毛骨悚然,心中发慌。 这对兄妹是不能再留在侯府了,像这样的祸害还是再些赶出去得好,就算分家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也比因小失大好。 夫妻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了决定。 顾简干咳了两声,这才硬声道:“好,既然你们兄妹一意孤行,那就分家。”
顾简两颊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心中其实如释重负。 过去这八年来,他为了侯府弹尽力竭,稳扎稳打,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让侯府渐渐从低谷走出,有了东山再起的兆头。 可他心底深处有一个角落总是在担心,担心他辛辛苦苦撑起来的侯府会被顾渊这竖子不劳而获,午夜梦回时,他曾几次梦到这场景…… 知子莫如母,顾太夫人其实也知道儿子的心结,今天,顾太夫人进宫前,特意安慰他了一番: “阿简,这侯府已经是你的了,谁也不能夺走!”
“只要顾策是媵妾之子的事宣扬了出去,长房就是庶房,根本就没有继承权。”
顾简也知道顾太夫人说得没错,可顾策是压在他头顶三十几年的阴影,顾策的儿子就在侯府,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侯府还有长房。 当年,他不如顾策。 如今,他的儿子也不如顾策的儿子。 只要顾渊在侯府一天,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隐患! 分家是最好的办法。 一旦侯府分了家,把长房分出去,那么,无论皇帝再怎么包庇纵容大皇子,也不至于会同意把定远侯的爵位传给分了家的子侄。 也唯有分家,侯府才可以彻底与长房撇清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王氏与顾简夫妻一体,隐约也能猜到丈夫七八分的心思。 “侯爷,”王氏生怕夜长梦多,一脸正色地提议道,“既然决定要分家,那就宜早不宜迟。”
她努力地给顾简使着眼色,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顾简也是同样的想法,便颔首道:“我这就去派人去请族长、族老他们过来。”
顾简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几个亲信去各府请族长、族老们。 等到族老们齐聚侯府,已经是申初,侯府外院的正厅里坐满了人,不是头发花白的老者,就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笑容豪迈,颇具威仪之相。 顾燕飞与顾渊也在,兄妹俩辈分小,自是坐于后方。 厅内很是喧哗,一片语笑喧阗声。 族老们彼此相熟,有的交头接耳地叙着旧,也有人故意找顾渊探话,想试探一下侯府怎么会突然要分家。 “大老太爷,侯爷。”
下人的行礼声引得厅内静了一静。 族老们都朝大门口望去,就见顾简与王氏亲自把族长迎了过来,三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 众人纷纷见礼后,族长与顾简分别坐于上首。 顾简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沙哑着声音对族长等人道:“为了侯府的家事,劳烦伯父与族老们走这一趟了,让大家见笑了,我先给大家赔个不是。”
顾简团团地对着众人揖了一圈,瞧着八面玲珑。 族长捋了捋山羊胡,豪爽地笑道:“侯爷,都是自家人,讲这些个虚礼作甚。”
“哎!”
顾简深沉的目光射向了坐于末位第二的顾渊,无奈地叹道:“渊哥儿一意分家,我与夫人一劝再劝,可渊哥儿与他妹妹都听不进去,非要去争自己的前程。”
顾简的神情复杂至极,既有慈爱,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力。 王氏没说话,只是捏着帕子无声地叹着气,对着顾渊的方向轻轻摇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夫妻俩一唱一搭地开始示弱卖惨。 在族长抵达后侯府前,夫妻俩早已经私下商量过了,觉得侯府既然要分家,那他们二房必须占理,绝对不能让外面的人说他容不下亡兄的子嗣。 族长与族老们皆是蹙眉,一道道不赞同的目光全都涌向了顾渊。 时人都讲究“父母在,不分家”,只要顾太夫人还在一日,顾渊身为孙子,就该承欢顾太夫人的膝下,好好孝敬祖母,不该轻易开口要求分家。 “渊哥儿,”顾简转头望向了坐在大门口附近一把紫檀木圈椅上的顾渊,语重心长地又道,“分家事关重大,覆水难收,你可要想清楚……” “既然侯爷这么说,那就不分了。”
坐于末位的顾燕飞突然打断了顾简的话,笑容清浅温雅,眉眼微弯。 这笑容看得顾简心中发毛。 顾简愕然地瞪大眼,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王氏眼角一抽,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目光沉沉地去看顾燕飞身侧的顾渊。 然而,顾渊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正在喝茶,根本看不出喜怒。 迎上顾简与王氏惊疑不定的眼眸,顾燕飞大义凛然地接着道:“与情与理,我与大哥做晚辈的都应该留在侯府,与长辈同甘同苦,与侯府荣辱与共,一家人一条心,方能拧成一股绳。”
她一派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那纤细窈窕的身形如青竹般皎然清雅,说话举止很有分寸。 族长与族老们一听,连连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说得好。”
一个年过古稀、满头银丝的族老一掌拍在扶手上,出声附和道,“这舌头与牙齿也难免有些磕碰,能不分家还是不分家得好。”
族长也面露赞同之色。 顾燕飞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一脸为难地看向顾简:“可侯爷总要分家……” “幸好侯爷如今改变主意了。”
“那我们兄妹自然是听侯爷的。”
她微微地笑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豁达,有多豁达。 族长以及众族老们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不敢苟同地朝顾简望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顾简要分家啊。 是了,也难怪他火急火燎地派人把他们这帮老骨头全都请来了,这是生怕顾渊反悔啊。 顾简:“……” 顾简的脸色一时僵住了,头顶上方似是笼着一层阴云,心里暗骂:这个侄女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翻脸比翻书还快! 怎么能不分呢!王氏的心头像是被浇了一桶油似的,怒火高涨。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简,再次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促他表态。 顾简死死地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沉沉地看着那对兄妹。 这会儿,就连顾渊也没了刚刚要求分家时的决然,仿佛真的全由自己来做主。 可是,顾简却没有办法说出“不分”这两个字。 先不说二房与长房已经彻底翻了脸,单凭长房如今和大皇子的关系,康王哪怕娶了顾云嫆,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侯府,甚至会揣测侯府是不是想两头讨好。 毕竟顾云嫆的身上没有顾家的血脉,将来她诞下的子嗣亦然。 既然已经决定了投向康王,那他必须得让康王看到他的诚意。 想到这里,顾简的眼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心中再无动摇,坚定地说道: “渊哥儿大了,如今前程似锦,我这当叔父的也算对得起长兄在天之灵了。”
“正所谓,树大分枝,人大分家。”
这家必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