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柳叶随风落在顾渊的肩头,顾渊随手掸去了这片柳叶,淡淡问道: “顾潇又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冷静平静,如秋日细雨,雨滴一滴一滴地砸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大爷你怎么知道?”
卷碧惊讶地瞪大了眼,“二少爷被带去北镇抚司后,说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告密信,写信人告诉他是顾家人窝藏了庾氏余孽,还劝他大义灭亲,所以他才会一早来府里查看,听到花园里有婴儿的啼哭声,这才去了北镇抚司举报。”
“何指挥使说,二少爷也姓顾,既然人不在大爷这里,那指不定是在二老爷那里,就带着锦衣卫去芦苇胡同那边搜查了。”
顾燕飞慢悠悠地喝着花茶,连眼角眉梢也没动一下,似乎此事与她全不相干,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人搜到了没?”
“搜到了!”
卷碧郑重地再次点头,双眸发亮,多少是有那么些幸灾乐祸:二老爷与二少爷那就是自作自受,活该! 卷碧半点不同情二老爷他们,巴不得他们这次受点教训。 顾渊看着惬意自在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没再多问,只是吩咐道:“让梧桐去芦苇胡同那边瞧瞧。”
“好嘞。”
卷碧又兴冲冲地走了,一张圆圆的脸明媚得好似今天的好天气。 今日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可顾家二房却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云中,仿佛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 所有主子们全都被锦衣卫驱赶到了外院大厅。 厅堂里,一片骚动不安,人心惶惶。 谁也没想到,锦衣卫方才居然从他们家里搜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众人局促不安地望着坐于上首的顾老太太,家里的主心骨。 自打顾简被夺了爵位,顾太夫人也就不再是侯府的太夫人了,失了诰命之后,她就只是顾老太太了。 此时,顾老太太的脸色极差,宛如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 厅内,一片沉寂。 “你就是庾思的外室雷氏?”
男子威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引得众人的目光都朝厅堂中央的那个美妇望去。 那美妇不过二十上下,相貌柔美,风致宛然,只是模样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影,那梳成纂儿的头发也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散在颊边,既狼狈又纤弱。 她怀里抱着一个青色的襁褓,目中含泪,纤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姿,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雷氏没说话,只是牢牢地抱着那个襁褓。 这个时候,沉默就等于默认。 “既然人犯在此,”站在一扇窗边的何烈徐徐地环视着顾家二房众人,手里拿着一封信随意地甩了甩,嘲弄地说道,“看来这封告密信没有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潇的身上,顾潇的面色苍白至极,仿佛遭受了什么惨重的打击似的,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一看到那封信,顾潇的身子就瑟缩了一下,眼神游移不定,写满了后悔、懊恼以及忐忑等等情绪。 何烈心如明镜,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心道:自作聪明罢了,蠢不可及。 对于锦衣卫来说,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 像顾潇这种事先准备好证据来给自己脱罪的行为,何烈更是见怪不怪。 他本来也没打算来,倒是倪总旗提醒了他,既然顾家长房那边查了,那二房这边也该查查才对。 何烈一想,也是,他今天带人去顾府搜查虽然是公事公办,可终究是给顾二姑娘添堵了,总得有所表示才对。 他这趟带人来此,就是为了给顾二姑娘示个好,纯粹就想恶心恶心顾家二房罢了。 但何烈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真的搜到了庾思的外室。 “何指挥使,我们是被陷害的!”
顾简满头大汗地为自己申辩。 “陷害?”
何烈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语气淡淡。 哪怕顾老太太、顾简以及顾潇还没招认,何烈也能看出来,他们啊,分明就是陷害顾渊不成,反而自己栽了。 到现在,他们怕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栽的! 可悲可叹。 何烈曾亲眼见识顾燕飞的手段,眸底掠过一抹异常明亮、锋利的光芒,转瞬即过。 “何指挥使,我们真的是冤枉的!”
顾简一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激动地拔高嗓门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妇人怎么会出现在我家!”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顾简的脸就转换了好几个颜色,色彩精彩变化着。 他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顾潇,可偏偏顾潇像是丢了魂似的。 何烈冷冷地睃了顾简一眼,懒得跟他做无谓的争论,对着倪总旗做了一个手势。 倪总旗立刻心领神会,挎着腰侧佩刀上前一步,直视着站在堂中的美妇,语气严厉地问道:“雷氏,可是你在陷害他们?”
雷氏咬了咬惨淡的下唇,一手紧紧地抱着襁褓,死命地摇头,颤抖着声音道:“妾……妾身不敢!”
“是顾家收留了妾身,妾身哪里敢私闯民宅……” 雷氏纤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似的。 “胡说!”
顾老太太厉声反驳,将手里的佛珠串捏得更紧了,实在想不明白雷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出口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 她压了压心头烦躁慌乱的情绪,看向了窗边的何烈,力图镇定地说道:“何指挥使,我和庾家素无往来,我也不知道这妇人为何要往我们家身上泼脏水,更不知道她怎么会躲藏在我们家!”
“何指挥使,真的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
顾简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何烈躬身作揖,放低了姿态。 他现在既没爵位,也无官职,与锦衣卫硬杠上,只会吃亏。 幸好,他一听说锦衣卫来了,就赶紧派人从后门出去找顾云嫆了。 顾简心里焦急不已,只盼着顾云嫆赶紧回来。顾云嫆现在是他们家唯一的依靠了。 倪总旗看了看顾简,又看了看顾老太太,咧嘴笑了笑,只是冰冷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缓缓道:“老太太真的和庾家素无往来吗?”
“老太太,你娘家姓戚,与庾家应该都在豫州颍川吧。”
“你与前朝那位亡国皇后还是闺中密友,对不对?”
倪总旗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顾老太太,仿佛那抓住了猎物的雄鹰般。 “……”顾老太太那保养细腻的手剧烈地一抖,佛珠串差点没脱手。 不,她跟那位庾皇后哪里是什么闺中密友! 当年庾皇后出嫁时,她才三四岁,不过是随父母一起去了一趟庾家道贺罢了。 她这辈子也只去过庾家这么一次。 庾家是前朝皇后的母家,若不是家中有姑娘嫁入英国公府,成了英国公夫人,庾家早就彻底落没了;他们戚家也是因为自己嫁给了顾宣,才得以保住。 当年,太祖皇帝有意抑世家兴寒门,他在位的期间,大部分的世家都逐步地没落了,靠着与新贵联姻,才勉强撑了下来。 顾老太太自然不想、也不愿意再和庾家往来,这几十年来,两家的交情一向是淡淡的。 若非顾燕飞和方明风自幼就订了亲,英国公夫人姓庾,他们顾家早就彻底疏远了庾家,老死不相往来。 顾燕飞这丫头啊,自出生起,就是个灾星! 顾老太太迁怒地想着,脑子里愈发混乱,像是塞了一团乱麻。 见她沉默,倪总旗冷冷一笑,朝顾老太太逼近了一步,字字尖锐:“戚氏,你莫不是以为几十年过去,一切就能了无痕迹了吗?我们锦衣卫有什么不知道!!”
“庾家这回蒙难,所以就让雷氏带着孩子来求你收留,你推辞不过,就把人藏到了现在。”
倪总旗的表情极为笃定,从容不迫,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似的。 “不是!”
顾老太太艰声否认道,面色越来越难看,脸上的皱纹仿佛在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内变深了一倍,整个人苍老异常。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着,眼神惶惶不定。 倪总旗只说对了七八成。 元宵那晚,这雷氏忽然抱着婴儿找上门来,威胁她:“顾太夫人,您不会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替身’的事吧?”
那晚雷氏清描淡写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顾老太太的耳边,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滚下。 “替身”是顾老太太的心病,每每想来,都让她心如刀绞。 她被雷氏要挟,只能把人藏在了顾府的小花园里……可这雷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王氏欲言又止,眼神游移不定,思绪也同样回到了元宵那一晚,悔不当初。 当时她就劝了老太太,这雷氏不能留,可老太太就是不听,一意孤行,为家里引来了弥天大祸…… 顾老太太的指甲几乎抠破了掌心的皮肤,双目赤红,但还是勉力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硬声道:“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顾家还是侯府,我是侯府太夫人,而庾家早已被定罪,我有什么理由窝藏庾家余孽!”
“是这雷氏存心污蔑我!这封告密信也是有人栽赃陷害!”
“我看这个雷氏与那写告密信的人必是一伙的!”
顾老太太一口咬死,矢口否认自己窝藏了雷氏。 锦衣卫在此,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要是承认的话,他们母子可就万劫不复了,等待他们的下场怕是一家人统统流放三千里! “我没有……”雷氏的俏脸涨得通红,双眸中噙满晶莹的泪水,表情哀婉动人而又无辜可怜。 许是她太过用力地抱着襁褓,她怀中的小婴儿惊醒了,凄厉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凄厉的啼哭声洪亮嘈杂,挥之不去。 厅堂内的顾家人皆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又平添了几分燥意。 “宝宝乖。”
雷氏心疼地去哄襁褓中的婴儿,吴言软语,轻轻地拍着襁褓,几缕散乱的头发自鬓角垂落,颤颤巍巍。 那孩子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惊着了,啼哭不止…… 这孤儿寡母柔弱可怜,无依无靠。 “够了!”
站在窗边的何烈不轻不重地喝道。 雷氏吓到了,连忙去捂婴儿的嘴。 何烈冷笑了一声,又扬了扬手里的这封告密信,“好的歹的可都被你们说了,戚氏,令孙可是凭着这封告密信来北镇抚司举报顾渊的。”
“栽赃?陷害?……非要说栽赃陷害,也是你们栽赃顾渊!”
寥寥数语说得顾太夫人、顾简哑口无言。 顾云岚等几个姑娘更不安了。哪怕是她们年纪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至少看得明白自家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妙。 何烈也不想再听顾老太太那些死鸭子嘴硬的废话了,当机立断地下令道:“封府,把雷氏母子都带回北镇抚司!”
一句话如轰雷般炸响。 顾家众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哑然无声,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顾潇的身子更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无力地倚靠在旁边的梁柱上。 “等等!”
一个婉约的女音自厅外响起,气息微喘。 厅内的众人全都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袭嫣红衣裙的顾云嫆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厅外,如雪凝的脸颊因为小跑了一会儿泛着胭脂般的红晕。 顾云嫆一早就去了万草堂,听闻锦衣卫来了顾宅搜查,就急忙赶了回来。 “嫆姐儿!”
顾简一看到顾云嫆,晦暗无光的眼眸霎时间亮了起来。 顾老太太、王氏、顾潇、顾云岚等其他人也都望着顾云嫆,仿佛看到了救星般,目露异彩。 顾家现在落魄,姻亲故友也都靠不上了,谁也不敢得罪锦衣卫,这世上他们唯一还能抱有一丝希望的人,也只有顾云嫆了。 顾云嫆马上就要嫁给康王了,有她在,不看僧面看佛面,锦衣卫也不敢太过放肆的,要顾忌一二的! 顾云嫆对着顾简等人微微颔首,提着裙裾跨过了门槛,鬓角的红宝石珠花映得她的眼眸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她目标明确地走向了何烈,义正言辞地说道:“何指挥使,无凭无据,锦衣卫先是搜府,后又要封府,如此目无法纪,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相比高大威武的何烈,身量只到他肩膀的顾云嫆显得那么娇小,那么纤细,可即便如此,她面对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依然无所畏惧,从容不迫。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目光清澈,一对小巧的酒窝在嫣红的唇角若隐若现,讨喜的面容让人生不出恶感。 顾家众人下意识地屏气敛声。 何烈冷硬的表情未有丝毫的软化,也没有一点动容,语声如冰,“你以为你是谁,胆敢质疑锦衣卫办差?”
顾云嫆:“……” 倪总旗干咳了两声,解释了一句:“指挥使,这位顾三姑娘是未来的康王妃。”
“哦?”
何烈从喉间发出这个语气古怪的音节,似乎意有所指,“原来是顾三姑娘啊。”
他眸色幽深地凝视了顾云嫆半天,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顾三姑娘,就算你今天是康王妃,我们锦衣卫办事也由不得你插嘴!”
“别说,你现在还不是呢!”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宛如当头泼下一桶冰水,顾家人心头才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一下子就被浇熄了。 几个女眷瘫软地倒向了后方的椅背。 “……”顾云嫆樱唇紧抿,唇畔的酒窝又深了几分。 她明明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以康王压人的意思,锦衣卫却故意歪曲她,果然如传闻中的嚣张放肆。 何烈大步流星地在顾云嫆身边走过,再也没看她一眼,似乎她根本不值一顾。 “所有人不许离开,待皇上定夺!否则,就别怪我们锦衣卫不客气了!”
倪总旗以命令的口吻对着顾家众人警告道,也不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随何烈一起离开了。 他们那轻蔑的眼神就仿佛在场的顾家人都不过是蝼蚁,掀不起任何浪花的蝼蚁。 至于雷氏母子被锦衣卫押走了,厅堂的大门重重地被关上,厅外又留了几个持刀的锦衣卫看守大门。 没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厅内就静了下来,一种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气氛弥漫四周,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顾云嫆银牙微咬,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深沉如水,看着那道闭门的大门,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坐牢一样。 锦衣卫欺人太甚,皇帝如此纵容锦衣卫擅闯民宅,为所欲为,简直视律法于无物,今上绝非明君。 顾云嫆在心里宽慰自己稍安勿躁。 “顾潇,”顾简大步朝顾潇逼近,目光阴沉地蹙眉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潇双手抱着头,恍然未闻,待顾简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突然就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你,都是你害了我!”
顾潇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了顾老太太,双目充血地瞪着她,双拳攥得紧紧。 “祖母,是你不想住这小宅子,你想把我们都害死了,然后再去住顾渊的大府邸,对不对!”
顾潇形容癫狂地说了一通,看着顾老太太的眼神仿佛在看他的仇人似的。 此话一出,厅内一片寂静。 “潇哥儿……”顾老太太的身子剧烈地一抖,如遭重击。 她完全想不到她从小疼爱的孙子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青白的嘴唇抖如筛糠,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脸色愈来愈白。 她已经年过半百了,说得难听点,也没几年好活了。 若不是为了她的骨血,为了家里的这些子嗣,她又何至于沦落到此刻这个地步! 这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啊! 可现在,她的孙子竟然这样指摘她。 “你……你说……什么?”
顾老太太断断续续道,浑浊的眼中浮起一层泪光,心痛又震惊地看着顾潇。 “二弟,”顾云嫆面色一沉,眸色烈烈,“你怎么能这么跟祖母说话!你这样太伤祖母的心了。”
顾简也觉得顾潇此言不妥,但心情烦躁,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教训儿子。 “……”顾潇欲言又止,脸庞绷得紧紧,最后,别扭地别过脸去,心里不服气。 顾云嫆快步走到了顾老太太身边,轻轻地给她顺背,露出一个柔和明丽的笑容,宽慰道:“祖母莫要生气。家里出了这种事,我看二弟只是一时心焦,才会失言。”
“他年纪小,未经过事……” 说着,她转头又对顾潇道:“潇哥儿,还不过来跟祖母赔不是!”
然而,别过脸的顾潇一动不动,看也不看顾老太太,眉心深深地扭成了一个结。 顾云嫆心里叹气,也顾不得与顾潇计较了,还是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雷氏怎么会躲在我们家里?”
顾老太太的眼眸闪烁不定,手指在佛珠串上摩挲了一会儿,才无奈道:“人确实是我收留的!”
顾云嫆闻言一惊,微微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