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宫。 阮竹连夜为颜鸢整理着衣裳。 她把颜鸢的衣柜从里到外翻了无数遍,终于从里头选出了几件心仪的,捧着到了颜鸢面前:“娘娘快试试,看看明日侍寝穿哪个合适?”
颜鸢看了一眼,发现那几件衣裳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是哪里来的衣裳?”
阮竹道:“是娘娘家里送来的呀,娘娘忘了么?”
颜鸢顿时尴尬道:“没怎么留意。”
侯府送来的包裹十分丰盛,她当时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包袱里面的十字弩吸引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娘亲准备的衣裳是什么样式的。 阮竹把衣裳展开了,铺平放在床榻上。 颜鸢只觉得那件衣裳一件比一件陌生,好奇问阮竹:“你是专挑了家里送来的那几件么?”
侯府远在西北,衣裳的样式虽然也是精巧美观,但终究与宫中织造司惯用的款式有所不同。 阮竹咧嘴笑:“娘娘放心,奴婢懂的。”
颜鸢一愣:“懂什么?”
阮竹道:“娘娘担心这件衣服看起来有些怪异,与旁人不同,是么?”
颜鸢点点头。 阮竹道:“宫里织造司的东西,都是早被陛下看腻了的俗物,有什么好的。”
说完她就把那些衣裳举到颜鸢的身上比画,一件比完就换上另一件。 比到最后,她忽然皱起鼻子嗅了嗅,然后皱起了鼻子问:“娘娘,侯府是不是有特殊香料?这几件衣服上都有一股……香气?”
香气? 颜鸢茫然摇头。 她的母亲是前朝太傅之女,素来端庄并不爱香料,至于爹爹……他连闻见花香都会打喷嚏,更何况女子熏香了。 会是什么香味呢? 颜鸢捧起衣服嗅了嗅,只觉得一股寒凛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不似花香荷香,而是旷野之气。 这是…… 颜鸢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是边疆的一种特殊的雪松产出的松油香。 松油当然不是用来做香料用的,一般是战士们用来做兵器的润滑防锈之用,想来应该是十字弩上涂抹的松油味,在漫长的同包旅途中,浸润到了衣服上所致的。 颜鸢已经许久没有闻过这股味道了,忍不住多吸了口气。 “要清洗吗?”
她问阮竹。 “不用不用,留着正好,不论是气味还是款式,都是越特别越好。”
她一面为颜鸢穿上,一边研究着衣裳的穿戴方法,嘴里碎碎念着:“最好让陛下想脱衣裳却不得其法,找不到衣扣,也解不开衣带,火急火燎干着急才好呢。”
颜鸢:“……” 阮竹用力拉扯着系带,打了个异常用力的结:“明日奴婢会让公公替娘娘打结,他们力气大,这样的结扣解起来更带劲儿,保管天雷勾动地火,情急之下就只能撕扯了。”
颜鸢:“……” 阮竹终于打了个满意的结扣,绕着颜鸢转了一圈,道:“唔……衣服料子还需再薄一些,撕不破也不是个办法……” 颜鸢:“……” 阮竹的眼里闪动着光芒:“娘娘届时就喊圣上不要,这于理不合,娘娘要不要先预演一下?”
颜鸢:“…………” 大可不必! 颜鸢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如同山体滑坡。 再看阮竹,她满脸都是神采四溢的表情,脸上明晃晃写着“等我开班授课为你讲上一晚上”,颜鸢赶忙找了个借口,把她打发走了。 而后便准备就寝。 这衣服的款式颜鸢自然是了解的。 她慢慢解开衣裳,遇到胸口的系带,只觉得一股强而涩的滋味传来,颜鸢稍稍用了一些力气才成功拉动了那个活结。 果然险些扯破胸口最薄处的布料。 “撕不破也不是个办法呀。”
阮竹的瞬间声音划过她的脑海。 颜鸢:“……” …… 翌日午后起,整个望舒宫便开始了准备。 颜鸢就像是一个木头,从这一道流程被提到另一道流程,沐浴更衣焚香,一直到黄昏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了。 阮竹果然如她所言,找来了院里的公公为颜鸢衣裳的系带打结。 “大功告成,保管一下子拉不动,第二下恼羞成怒,第三下撕破衣襟,气动心乱。”
颜鸢:“……” 阮竹与公公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功成身退。 留下颜鸢与尘娘面面相觑。 寂静无声。 尴尬。 颜鸢干咳了一声,低声问:“尘娘,本宫需要的药可有备好?”
尘娘的脸上还带着红晕,低声道:“备好了。”
她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包小小的纸包,纸包里包着一点白色的粉剂。 颜鸢不放心:“这药是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药吗?”
尘娘摇头:“并非。”
颜鸢:“那这药……” 尘娘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说圣上惯用的安神之香,所以寻常迷药对陛下可能并没有用,是以奴婢准备的并非催人生困之香。”
用惯了安神香的多半是失眠或者心燥之人,往常的用药饮食定然都是调气养精的。既然安神没有用,就只剩下一条路,乱人心神。 尘娘把药粉放到颜鸢的手心,不放心叮嘱: “此药凶险,不可多放,每隔两个时辰取指甲盖大小用量,置于香炉或是烛台香油之中。”
“奴婢会为娘娘准备一点清新凝神的药粉,藏在娘娘的耳坠之中,以防娘娘受其影响过深。”
颜鸢接过药粉,点了点头。 尘娘的眼里满含着担忧,她不知道颜鸢心中所想,但也知道她必定不单单是侍寝。 在乾政殿里想要耍花样,必定是极其凶险的。 “请娘娘务必小心为上。”
“好。”
…… 彼时乾政殿里。 洛子裘为楚凌沉送上了一对红烛。 昨夜楚凌沉命他准备一些药剂,他便差人做了这副特殊的红烛,红烛的中层里藏着药剂,只需点燃之后静静等待,到了时辰便会自动生效。 洛子裘笑得斯文:“天黑时点燃,大约一个时辰后药剂便会起效。”
楚凌沉的目光落在红烛上:“什么药?”
洛子裘:“一点惑人心智的东西。”
皇陵祭祀那次,皇后娘娘对安神香的反应似乎有些诡异,圣上十分排斥在侍寝夜用安神香,是以他便想了点别的法子。 洛子裘道:“药量不大,陛下久闻安神香,应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反应。”
楚凌沉道:“她会怎样?”
洛子裘想了想,笑得温文尔雅:“大约做一场纷乱迷醉之梦吧。”
他其实并不完全理解皇帝心中所想。 楚凌沉其实并不想真正临幸皇后,但却似乎并不排斥这侍寝之夜。 明明看见她就气得不行,却偏偏还喜欢处处往她跟前凑,仿佛是自我凌虐一般地靠近。 就如同是孩童得到了心爱的兔子。 前一刻想要亲吻,下一刻想要勒断它的脖子。 颜鸢于楚凌沉,大约也是他自己都无法琢磨清楚的举棋不定,手足无措吧。 …… 晏国的旧例,皇后侍寝与妃嫔侍寝是不同的。 皇帝要临幸妃嫔,会在月中时分,由公公引着去往妃嫔各自的宫苑内,与妃嫔共度良夜之后黎明前便需返回乾政殿,晨起沐浴。 皇后算是皇帝发妻,与妃嫔不同,每逢初一十五,皇后会在日落之前被帝王惯用的座驾接进乾政殿里,与皇帝一同用过晚上,而后便歇在乾政殿。 是以黄昏时分,乾政殿的车辇就落在了望舒宫的门。 颜鸢在车辇上闻到了一点点安神香的味道。 味道不重,应是楚凌沉长年累月熏香所致,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犯困。 她便掀开帘子问宫人:“公公,还有多久?”
大太监在轿外轻笑:“这条路娘娘虽然走得久了一些,但娘娘福泽深厚,终究走得到的。”
颜鸢道:“可本宫很急。”
她从昨夜起就被勒令少饮水少进食,如此才能让气色更好一些,眼下她早就饥肠辘辘,就等着晚膳续命了。 大太监一愣,拖长了声音笑起来:“娘娘真乃性情中人。”
他说着便让抬轿的宫人们加快了脚程,没过多久就到了乾政殿。 “娘娘,里边请。”
大太监引着颜鸢走进乾政殿。 颜鸢跟着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暗暗把各处的暗哨明哨位置记在心里,就这样一路被指引着走进了帝寝之内。 帝寝的外间早已经放置好一桌二椅,桌上放着一壶二盏,还有一些餐点。 颜鸢在桌前停下脚步。 大太监躬身催促:“娘娘请上座。”
颜鸢面无表情地落座。 她现在终于确定了,楚凌沉是太后亲生子没有错,这母子俩对于餐食的理解与旁人是不同的。 桌上的餐盘其实数量不少,但是多数是水果糕点。剩下的算得上菜肴的大约七八个,素菜多荤菜少,大部分清蒸或是凉拌,放眼望去清白交接,全是凉菜。 “……” 颜鸢看着眼前的餐点,忽然发现自己提不动筷子。 回望舒宫吧。 她在心底麻木想。 回望舒宫吃饱饭再来吧。 正当她绝望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凉飕飕哼气声响起:“怎么,皇后不满意孤宫里的膳食?”
颜鸢转过身,对上楚凌沉讥讽的眼睛。 他是故意的么? 故意给的下马威? 这样的念头在颜鸢的心中一闪而过。 但是很快她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楚凌沉就带着他满脸的阴阳怪气表情,在她身旁落了座,嶙峋的指骨握起筷子,夹了一筷子不知名的草放入口中咀嚼。 颜鸢:“?”
他满脸平静,紧接着又夹了一块白切的肉。 颜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厌弃,楚凌沉终于皱起了眉头。 他抬眼,冷道:“吃。”
颜鸢:“……” 也许是宫中御厨追求返璞归真,大巧大拙?看似这些菜貌不惊人,实际上口味甚是美味? 颜鸢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举起筷子,试探着夹了一口他方才夹过的蔬菜,犹豫着放入口中试探咀嚼,下一瞬间青涩苦楚的滋味便在她的口中炸开。 她的手一抖,险些吐出来。 楚凌沉目光幽幽,眼里噙着一抹冷峭的光。 颜鸢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把那坨蔬菜咽了下去,岂料那蔬菜的在口中是苦味,咽下去却仿佛成了辣味,说不出的烫觉一路绵延到脏腑之中。 颜鸢差点就哭了出来。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却发现楚凌沉在笑。 他的笑容极其浅淡,就像是暗夜里点燃的萤灯,只有一点点的光亮,若隐若现,却分外的嘲讽。 “这是苦沁草。”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 他又为自己夹了一筷,当着颜鸢的面咽入口中。 “先帝御驾亲征时,从南边水泽处寻得此菜,味苦如药,先帝常以自省,常患常忧。”
“……” “苦是苦些,不过滋味也算沁润。”
“……???”
你家沁润是这口味??? 颜鸢震惊看着楚凌沉。 他真的咀嚼得毫不吃力,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这该不会真的是他的日常餐食吧? 堂堂国君,就吃这玩意儿? 颜鸢不信邪,她举着筷子,跟着楚凌沉的动作慢慢试其他菜。楚凌沉吃一口,她便跟着尝一口,到最后一桌的菜都试吃了七七八八,她终于绝望了。 肉类无盐,蔬菜生冷苦涩,满桌佳肴近在眼前,但她更愿意啃桌子。 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味觉一般,低垂着眉目,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餐饭。 酒足饭饱,他搁下碗筷,抬起头对上颜鸢复杂的目光。 他淡道:“皇后想说什么?”
颜鸢犹豫问:“圣上平常就吃这些吗?”
楚凌沉道:“怎么,皇后吃不惯清淡?”
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问题好吗! 颜鸢在心底咆哮。 她也并非没有见过天南海北的食材,这世上多的是美味的食材,也有些东西有毒但味道极好,比如南边的菌类,北边的江豚,但是她没有见过这些无毒且难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不能入药,便是连杂草都算不上。 颜鸢看着楚凌沉,眼里充满同情。 出宫吧,出家吧。 这皇帝当着没有意思啊。 这倒霉催的可怜玩意儿。 颜鸢的眼里盛满了怜悯的眸光,其间还夹带着一丝疑惑,就仿佛站在世界的另一端,望向此间的泥沼。 咫尺之间。 天堑的距离。 楚凌沉忽然忘记了呼吸。 他胸口涌起熟悉的躁乱郁卒,就像是一把小刀割断新生的嫩枝,荒野起了风。 “既然食不相投,不若做些正事。”
楚凌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恶意地握住了颜鸢的手腕,拉着她走进了寝宫内间。 这下她的眼里终于不再是怜悯了,她瞪大了眼睛,眼瞳之中噙着诧异的眸光。 楚凌沉看着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顿时那股郁卒中又带了一丝快意。 这颗蘑菇终究还是怕了。 这很好。 比方才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