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外澄明的西水河上船来帆往,几个码头边上挤满了许多上落的行旅客商,和乡下上来城市采购日用品的农民。 吴青收回目光,试探地问吴老三道, “咱们坐船回乡下?”
吴老三一见吴青不再说留下的事了,松了口气之余,还是牢牢紧抓吴青的手, “行,咱们坐船去乡下。”
虽说是坐船,坐的可不是时兴的客轮。 石砌的渡头边上,浮桥连着几艘乌棚船,小舢板,吴老三与其中一名艄公说定船价,及下船位置后,便拉着吴青坐上船沿。 只能坐下六人的舢板在吴青吴老三二人坐定后,很快就满客,艄公一声“稳坐”,撑杆使劲,舢板晃晃悠悠地撑离了码头,水波在船尾荡开。 见此情形,吴老三可算是松开了紧抓吴青的双手,可这一松,吴青抓着报纸包住的赤色细禾刀,豁然站起,两个鹰步,一脚踏在船头,高高跃起,落在了渡头上,行云流水般转身鞠了一躬,道, “三叔,您先去乡下,过两日我就来,您万不要回城,否则必定拖累到我,说不准害我出事。您保重。”
话毕,闷头冲进了人群中。 吴老三也想要站起,却被身旁船客拉住。 刚才吴青这两步一跃,已经让小舢板左右翻摇,如何能再让吴老三肆意动作。 吴老三欲哭无泪地被人拉坐而下。有心叫艄公调转,可一来吴青走前一句“必定拖累”已经叫吴老三不知该如何是好。二来,恐怕剩余的船客同艄公都不愿费时掉头。 顺流而下的船,这一个晃神,便是好几丈,吴老三左思右想不定,石砌的渡口就已经越行越小。 ………… 前几日的设卡拦人,换口帮同样出了人手。 四哥领着张仔七,豁牙仔在内十几个名为义弟,实为喽啰的换口帮帮众,在邻脚街头设了个路卡。 昨夜李府的行动,针对的是占有公共码头的十一家大帮社,换口帮并未遭殃,但听了好多声枪响后,换口帮一众人等也吓得够呛,生怕殃及池鱼,全窝回了社屋。 只有在窑子过夜的帮主王阿贵与二哥三哥未回。还有被他们带去做随的老五老六。 这一早,偏巧轮到张仔七与豁牙仔焐早饭,其他兄弟一夜惊吓无眠,现在才睡下,他俩倒霉,得熬着弄早饭。 没人吃不要紧,万一帮主王阿贵回来,没见到早饭,那他们二人可就得挨罚了。 规矩! 作饭堂用的社屋南屋里,张仔七在灶台后伺弄柴火,豁牙仔在灶台前切着豆角碎,待会丢到锅里煮豆角粥。 锅里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偶尔有几粒米随着气泡的绽裂浮现。 一锅稀粥。 昨夜一夜未睡,有关枪响的猜测,已经聊尽,此时二人谈话便有一搭没一搭。 “昨夜动静好大啊,今个都不知好不好出门了。”
“要出门,看黄历呗。”
张仔七压往灶膛内压进一块干柴,笑骂道, “看黄历?我是看不来,你个装识字的倒是念给我听听。”
“哪个不识字?竹牌字我全认得。”
豁牙仔犟着嘴。 “还竹牌?黄历上印得全是竹牌不成?”
张仔七拿手里漆黑的火夹指着梁上挂的黄历本, “你念我听听?”
豁牙仔随便看了一眼,随口编造, “农历六月十四,忌开池,沐浴。宜订盟,开卷,交易,求嗣,赴任。”
张仔七一听就乐了, “哪来的开卷?我他娘只听过立卷。”
豁牙仔犹自争辩, “嘁,不识字你总该识数吧?两忌五宜,你数数?”
张仔七也“嘁”了一声, “我都不用数,你把方才念过的再念一遍?你念得出来嘛你?”
豁牙仔摇头晃脑, “忌开池,沐浴。宜……宜订盟,赴任,修坟……”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住。 张仔七这几日好不容易安下的心叫豁牙仔一句“修坟”搅乱,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小二四,他该喂鱼喂干净了吧?”
豁牙仔的语气也不复先前轻松,“啊,是。”
张仔七嗫嚅道, “要不要,给他,弄个坟啥的,我听说他还有爹娘在乡下。这死不见人的,有个坟……” “跺。”
豁牙仔手中菜刀重重劈在刀板上, “同你话过百八十遍了,小二四的事和咱们无关,从前无关,往后也无关,你他娘的少多事。没人晓得那天义安堂的来过,也没人晓得你表弟来过,更没人晓得丢了的那把刀,是……” “义安堂的人来过?丢了把刀那天?小二四死那天?”
看似普普通通一句问话插进二人之间。 做饭两人各一颗心却都好似泡了层冰。困意全消。 二人不约而同地骇然扭头。四哥站在南屋门口,脸上耐人寻味的笑容。 四哥。换口帮帮主,王阿贵的亲信之一。 他不该在睡觉吗?他听见了? 小二四那张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脸再一次浮现脑海中。 张仔七抖着嘴唇不敢说话。 豁牙仔一哆嗦,说话漏风, “没,没来过。”
“哦?”
一声意味深长,四哥在张仔七和豁牙仔身上来回打量, “没来过就没来过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屋了。”
豁牙仔和张仔七的两颗心好悬,还没掉下来。 转过身去的四哥背对着两人,突然又道, “下个月,你们月例发了后,给我吧。”
张仔七脱口而出,“四哥,那是我娘的救病钱。”
四哥耸耸肩膀, “不先救救你们自个嘛?我要是把你们刚才的话说给阿爷听,你们俩可怎么办呀?”
四哥看似关怀的话,却让张仔和七豁牙仔,如坠深渊。 听到身后没了动静,四哥笑笑,也不回头了,往东屋走去。他要去补补觉。 他还不知道嘛?这两人,尤其张仔七,都是胆小怕死之辈。嘴上牛皮能吹得震天响,事一来,怕得就差没跑出百八十里远,这一通要挟,准能成。下个月多了十几块花边,翠香想要那镯子,可就有着落了。 一想到翠香一身软香,四哥心里就乐滋滋的。 “四哥?”
忽地,四哥听到张仔七在他身后叫了一身,他眼皮一跳,不快地回头, “干嘛?”
“嘛”音才落,还沾着豆角碎的菜刀迎面砍来,四哥一声未哼,脖子和头就只剩一层皮沾着,粉色的骨肉茬暴露在空气中,滋滋冒着血。 被喷了一脸一身血的张仔七,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