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墙边,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一边靠着树干乘凉,一边西瓜啃了个爽,终于想起来讲课的事情。 “上次讲到哪来着?”
朱高煦盘膝而坐,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军人风范。 他同样抹了抹胡须上粘的西瓜汁水,回答道:“姜先生,咱们上一次讲到了宋朝的中枢集权与地方分权。”
“喔......”姜星火擦了擦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有什么感悟?”
朱高煦撇了撇嘴道:“永乐帝(永乐为年号而非谥号文皇帝或庙号成祖,可直接称呼)要是生在宋朝当皇子,肯定干不成靖难。”
姜星火从地上捡了两片树叶抖了抖尘土,然后盖在眼睛上遮住了树冠投射下的斑驳日光,又将双手枕到脑后,方才懒洋洋地说道。 “这样比较不妥当,你就拿永乐帝当宋太祖看,诸藩当五代末年那些宋太祖手下的军头,如此倒是很类似......你说宋太祖黄袍加身了,会不会担心手下那些军头也来一次?其实中枢集权的根由就是这么来的嘛。”
朱高煦面露凝重:“姜先生的意思是,永乐帝刚刚登基,就要动手削了诸藩的兵权,是怕有哪个藩王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不对。”
朱高煦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据俺所知,永乐帝刚刚大规模赏赐了幸存的诸藩,这不像是要动手削藩的意思啊。”
朱高煦对这个问题非常在意,因为根据他的亲信告知,父皇最近正在谋划削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确实有这個风声。 朱高煦进诏狱,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他是决不会放弃争夺太子大位的。 如果能从姜星火这个奇人口中得到更好的削藩法子,压过向来在庙堂方面比自己强的大哥一头,想来父皇一定会高看自己一眼的。 “既然把永乐帝比作宋太祖,你还不懂吗?”
姜星火慵懒的声音听起来都快睡着了,可话语内容却是无比地振聋发聩。 “削藩是必然的,赏赐却是有两个意思的说法。”
“明面上是永乐帝示好诸藩表达善意,以昭示自己这个四哥,跟朱允炆那种不认亲戚的大侄子不一样,跟诸藩是一家亲的,这个很好理解。”
“暗里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个不动刀兵的态度,即便是削藩也肯定是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般,多多赏赐田宅金银,保障诸藩和后代的富贵。”
墙对面的密室内。 朱棣眉毛微微一挑,有意思,这个名叫姜星火的读书人,竟是如此敏锐、如此犀利地剖析了自己和道衍大师刚刚定下的削藩策略! 要知道,正是决定完了如何削藩,朱棣心情大好之下,才想起来去诏狱看看跟他怄气的二儿子。 朱棣确信,如何削藩这件事的【最终决定结果】,在一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朱棣在自己的心中喃喃自语:“朕原本还想等过段时间再公布这件事,没想到竟被一个读书人提前说了出来......” 姜星火的观点虽然并不全中他的心意,但朱棣却从中窥探到了另外一层深刻含义。 朱棣突然意识到,他和道衍大师商量许久的削藩计划,或许在老谋深算的人物眼里是能猜透的,但这书生这般年轻、未经种种朝堂历练就能看透,倒也称得上是智慧过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他猜透了朕和道衍大师的算计,此人倒是颇为不简单啊。”
朱棣眼中的神情,带上了一丝欣赏。 “陛下,臣可以回避一二吗?”
听了这句话,旁边听得如坐针毡的纪纲试探性地问道。 朱棣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同意纪纲的请求,而是沉吟几息后问道:“若照你所说,是方孝孺一个在乡间任私塾先生的弟子,收了姜星火作学生。而姜星火从小连家乡都没离开过,一年前却突然变卖家中祖产来到南京,每日只在秦淮河上的画船间厮混?”
“是,陛下。”
“一个乡间书生竟有这般见识,这见识是从哪来的?有这般见识的人,为何会甘愿在勾栏画船间自暴自弃?为何要故意接近朕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建文逆党的暗中布置?”
听到皇帝的连声质问,纪纲额角沁出冷汗,颤声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来查!臣一定查到水落石出!”
朱棣盯着纪纲看了半晌,目光越来越锋利,仿佛能够洞穿纪纲的灵魂,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此事。”
“谢陛下恩典。”
纪纲躬身领旨,他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都不敢擦拭额头的汗珠,只能任由汗水滴落在飞鱼服上。 而墙对面的讲课,依旧在继续。 “那姜先生觉得,用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诸藩手中的护卫兵马,日后便不会再发生一次靖难之役了是吗?”
朱高煦目光灼灼地盯着在老歪脖子树下躺平的姜星火,认真问道。 朱高煦对待这个问题,确实很认真,因为他确信父皇朱棣把他耍了,他不一定能当上太子后,就开始不自觉地把带入了藩王视角里。 指点江山又不是【主动求死】,姜星火一个将死之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明未来灭亡的诸多原因里,肯定是没有藩王造反这一条的。”
姜星火翻了个身,伸出右脚搭在左腿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可是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已有之事后必再有,诸藩之中,不愿意被养猪的迟早会有野心,迟早会做乱,这一点不需要怀疑。诸藩军权一旦被收回,就没有人能再成功了,但必然会有人继续尝试。”
“可现在诸藩就不会有人不服,有人起来反抗吗?”
朱高煦急切道。 “这话可不对。”
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永乐帝是亲手打江山的英主,将来是要跟唐太宗并在一起的,诸藩怎么会不服?”
顿了顿,姜星火又继续补充道:“再说了,这个世界有一句话,叫做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其余诸藩,有能如永乐帝一样王上加白的能力吗?”
“可万一他们执迷不悟呢?”
朱高煦皱眉道。 “永乐帝的政令一旦颁下,不管诸藩如何选择,结果都已注定,执迷不悟在铁骑面前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建文百万大军都没挡住,诸藩的万把人护卫如何挡得住?除非诸藩联合起来,如七王之乱、八王之乱那般才能破罐子破摔,给朝廷造成麻烦。”
姜星火淡淡地说道:“永乐帝要和平削藩,首先是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屠戮宗亲的恶名,其次才是顾忌尚未恢复的大明再次遭受战乱。”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默然无言,半晌方才不甘问道:“如此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就没有半点后患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难得认真,嗯,一半的认真,他摘下了一片叶子。 反正他不怕死,谈到的只是讲课内容又不是【主动求死】,所以他没什么不敢说的。 “有后患,而且是对于大明非常致命的两点后患。”
“这两点后患,会直接让大明国运缩短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