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隆冬大雪,怡亲王阔别一年再度回京,本该是荣耀加身,他却因积劳成疾而在除夕夜宴上骤然病倒,此后便是一病不起。而就在怡亲王病倒后不久,果郡王也得了风寒,不得不卧病在床。
正值正月休朝,皇上难得有空,携了安陵容和婉贵人出宫探望,临到出宫门,皇上想了又想,让人去把胧月抱了来。 安陵容坐在皇上的御轿内,轻笑着开口问道:“从果郡王的清凉台下来再走几步就是甘露寺了,皇上可是打算今日去看望姐姐?”“胧月周岁那天,朕去了一趟碎玉轩。”
皇上突然说起了前两个月前的事情,“惠嫔住在东配殿,正殿的东西她一概没有动,朕便进去看了一眼。”
他有些悲伤地看着安陵容,握住她的手,企图汲取一丝暖意,“容儿,她什么都没带走,连最心爱的玫瑰簪子和玉鞋都留在了宫里,长相思,只有那把长相思琴她带走了,你说,她是不是也是心里挂念着朕的?”
安陵容眉心微微一动,极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低眉温柔笑道:“皇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说得对。”
皇上心里蓦地一松,展眉笑起来。
怡亲王府大气巍峨,处处尽显皇家气度,却毫无任何奢华的装饰,和怡亲王本人一样,沉稳中透着些许雅致,端正却又带着几分随性。 “四哥来了。”怡亲王正坐在床头喝药,苦得一张脸皱成一团。
“给皇上请安,给荣贵妃请安,皇上娘娘万福金安。”服侍怡亲王用药的是他的侧福晋,相貌娟秀,礼数周全,给皇上和安陵容行过礼后,又对着婉贵人俯身行了半礼,“婉贵人吉祥。”
“侧福晋有礼了。”
安陵容笑着抬手示意她免礼。
“夏芜,泡一壶好茶来,我和四哥说说话。”怡亲王开口,转而又对安陵容说道,“贵妃娘娘,小王的府邸虽不尽华贵,但也别有意趣,娘娘不妨到处走走看看。”
安陵容听出这是要和皇上单独说话的意思,笑着起身道:“一进大门就觉得王爷府里的装扮让人眼前一亮,正有此意呢,婉贵人不如与本宫同行?”
复又向皇上告罪,“臣妾贪玩,皇上可要等等臣妾呀。”
“你去便是。”
皇上笑着挥手允了。
夏芜也知道此时不宜再进去,便带着安陵容在院子里闲逛起来,走到一处小亭坐下,亭内烧着竹炉,三面围挡,入内竟不觉一丝寒意,抬头看去,只见湖面辽阔,满目白雪,颇有千帆过尽后的畅然快意。 安陵容不觉点点头,脱口而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娘娘说什么?”夏芜正在泡茶,手一抖,险些泡坏了一壶好茶,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安陵容。
安陵容猛然回过神来,茫然地眨了眨眼:“我说什么了吗?”“娘娘说白茫茫,真干净什么的。”
婉贵人在一旁开口道,“嫔妾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和眼前的这一景致倒是很契合。”
夏芜却是听懂了的,她脸色微微凝重,对着安陵容说道:“娘娘这话可不能被旁人听去,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她没有多说,将一杯沏好的茶递到安陵容和婉贵人面前,又换上一副笑脸,“请娘娘小主品尝点评。”
“芜福晋好手艺,本宫竟从未品过这样清甜的茶。”
安陵容抿了两口,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若是‘昼时’替换‘寒夜’,便恰如此情此景。”
“却是未及‘雪亭’二字更为恰当,娘娘以为如何?”
夏芜似是遇见了知音,笑着应和道。
“倒更见工整。”安陵容也笑开来。
婉贵人坐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和胧月逗趣玩耍。 直到用过午膳,皇上等人才起身辞别,临走前,夏芜还对安陵容依依不舍,引得怡亲王啧啧称奇:“夏芜甚少与人如此亲近,今日倒是稀奇。”夏芜轻哼了一声不理他,转而对安陵容说道:“妾身与娘娘一见如故,改日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好,本宫定沏一壶好茶恭迎芜福晋。”
安陵容点头笑道。
御驾慢悠悠地驶向郊外,一路朝北而去。 “老十三说,你父亲的官位可以再往上提一提,他保荐你父亲为从二品浙直巡抚,你觉得怎么样?”皇上慢悠悠地开口问安陵容道,“朕问过太医,老十三的身体日后不能再多劳累了,朕想让他歇歇,但朕如今手里真正得用的人不算多,你父亲能吃苦、肯干事,若能成为朕的左膀右臂,也算是替朕分担了。”
安陵容猛地头皮一紧。 虽说她父亲重生一世回来,兢兢业业地干了这么些年,但这一路从正八品升到从二品,哪怕有功劳,也实在过于瞩目了,安陵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曾经的年家和甄家,不觉心里发寒。帝王的猜忌之心,足以让一个鼎盛的家族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权势再大,哪怕身家清白,都逃不过皇上瞬息之间的猜度。 就这一瞬间,安陵容想了无数个回答,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说法:“臣妾不懂前朝政事,也从未了解过父亲所做的事情,只知道,父亲一心为皇上效力,得用或不得用、好用不好用,都是皇上该清楚的事情,问臣妾做什么?”
皇上沉吟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睛,握着安陵容的手对她笑了笑。 安陵容如释重负,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一路行至清凉台,果郡王的小厮阿晋连忙进去通报,安陵容四处看了看,只觉清凉台更显精致小巧,处处用心,亭台楼阁均透着低调的奢华,殿内书卷满屋,更添一分文雅。 “老十七不在,连个和朕谈诗论画的人都没有了。”
皇上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抬手止住果郡王的行礼,“既病着,就不要拘礼数了。”
“王爷安好。”
安陵容和婉贵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抱着胧月的乳母。
“皇兄跟贵妃娘娘今儿个兴致真好,只是怎么突然想到到臣弟这儿来了?”果郡王似是病中脸色不佳,神色有些僵硬和难看,却还是勉力举着笑脸来相迎。
“难得雪化了,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出来走走。”皇上看着果郡王说道,“刚去瞧了老十三,看着天色还早,便想着来看看你。太医说你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吃了药总不见好,朕瞧着你精神倒还好,就是脸色难看了些。”
“是啊,胧月听说十七皇叔病了,特地来看望十七皇叔呢。”
婉贵人一双美目自进门起就钉在了果郡王身上,半寸都不舍得挪开,急忙忙地开口,见果郡王看了过来,激动得险些落泪,但好歹忍住了,转过头,借着乳母抱着胧月上前的动作遮住了自己的情绪。
“胧月也来了。”果郡王伸手逗了两下,引得胧月止不住地发笑。
安陵容没有注意到婉贵人的异样,视线也落在胧月身上:“好了好了,十七皇叔病着呢,胧月不要闹十七皇叔了。”她起身走了两步,忽听得屏风后面一声极轻极轻的泣声,不由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满绣的屏风岿然不动,好似毫无异常。 “这丫头鬼精灵着呢,她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皇上满眼笑意,言语间都是对胧月的疼爱之意,“那股机灵劲儿和她的额娘一模一样。”
安陵容眼眸轻轻一闪,知道皇上这说的是甄嬛而非沈眉庄,但她奇怪的是,为何果郡王也微微变了脸色? “老十七,这几个月你没来宫里,朕都觉得闷得慌。”
皇上意有所指地开口说道,“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
寝殿里顿时静默下来。 婉贵人犹在状况之外,她细细地看着果郡王的每一处,不肯错漏一丝一毫。 “臣弟幼时就常听皇兄和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果郡王不愿承认皇上说的是甄嬛,故作不知地将“她”认定为是纯元皇后。
皇上却执意挑破这层纱窗:“后来,也只有甄氏能跟朕说上几句。可惜,她太不受教了。”他脸上浮出一抹痛色,转眸将视线落在婉贵人身上,“婉贵人傅氏虽擅长歌舞,却终究比不上甄氏的才情。”
婉贵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位置上,抬头呆呆地看着皇上,却见皇上眼底一片淡漠,不觉心底寸寸发凉。 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从皇上嘴里听到自己是替身的话,而且还不是纯元皇后,是那位被废出宫的莞嫔甄氏——此事虽是宫中秘闻,但既有这件事情,就必有蛛丝马迹可循,婉贵人细细留心查问一番,便能将往事拼凑出个大概,也隐约猜到了,那位或许也是王爷的梦中人,她不愿承认,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继续在宫里争宠、夺宠。 可眼下,皇上却明晃晃地扯开了这一层遮羞布,当着王爷的面,婉贵人只觉得羞愤难当,一颗心立时绞成了粉碎,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哭什么?”
皇上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能有几分像嬛嬛,是你的福气。”
看着无声落泪,哭到几乎颤抖的婉贵人,安陵容忽然明白了皇上今日带婉贵人出宫的用意。 当年,甄嬛就是因为皇上新纳了婉贵人才心碎至死,以至于生下胧月后才三天,就强行拖着病体执意离宫,而今日,皇上想要找甄嬛求和,就将婉贵人拉出来谢罪,为的就是告诉甄嬛,为了她,他已经放弃了婉贵人。 这是他求和的诚意。 安陵容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甄氏、甄氏。”
小儿无知,胧月一口奶音重复喊着这两个字。
皇上不再理会婉贵人,复又笑开:“你知道是谁吗?你就跟着学。”转而又看向果郡王,说道,“你的清凉台一直听说很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地方。”
“皇兄如果喜欢,常常来坐就是了。”
果郡王的笑容越发勉强起来。
“出宫一趟多难哪,多少言官盯着呢。”皇上笑着摇了摇头,自嘲的语气引得果郡王发笑,“清凉台虽好,缺个女主人,你年纪不小了,是该纳福晋的时候了。”
“再说吧,如果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主人,一生呵护。”
果郡王生怕皇上当场赐婚,连忙说道。
皇上一时也没有人选,只是随口一提:“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