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宴,歌舞升平,席上却是剑拔弩张。
摩格为人狂傲,进殿后非但不以大清规矩面见,更是故意以准葛尔语问候,不见半分尊敬,甄嬛以清酒浇地的祭礼还施彼身,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熹贵妃真是伶牙俐齿啊,一点也不像终日处于后宫而足不出户之人哪。”摩格冷笑连连,不怀好意地看着甄嬛精心妆扮后的容颜,凛凛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
甄嬛端庄浅笑:“可汗见笑了,本宫才疏学浅,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点,怎敢担当可汗如此赞许呢?”她坦然含笑,仿若无事人一般,可是手心里已然捏了一把冷汗。
这摩格可汗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甄嬛与果郡王在凌云峰上救下的异邦男子,虽比之初见时多了几分虬髯,但这般打量的目光与当年一模一样。甄嬛死死忍住心底的惊骇,面上伪装得一丝不漏,但她知道,摩格也同样认出了她。 “熹贵妃所言正得朕心,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皇上微微抬手,打断了两人互相审视的对望。
甄嬛盈然落座,拭去满手冷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入席,摩格却又让人拿出了一副九连环,刻意刁难:“今日既是七月七乞巧之日,本汗有一巧物与众人共赏,这是本汗多年前偶然得到的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赔上性命才得此美玉,又费尽心思琢成此环。”他敛眉嗤笑,“都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清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呢?”
这九连玉环精妙绝伦,乃是用一整块碧玉精雕而成,环环相扣,浑然一体,遍问堂下诸臣与席间亲王,竟无一人能解,而甄嬛不欲再冒尖出头,只推脱自己无能,引得摩格得意猖狂。 “皇阿玛,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胧月稚嫩的声音朗朗响起。
“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个小女儿家能有什么办法。”皇上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却是拗不过胧月娇俏撒娇,便由着她去,“也好,你便去试上一试。”
只见胧月举起九连环,用力往地上一掷,玉环应声而碎,断成数截,她顿时雀跃地笑起来:“皇阿玛瞧,女儿解开了。”
摩格惊怒不已,准葛尔使者更是瞠目结舌,连说这玉环价值连城,却都被皇上一笑带过:“胧月最得朕心。”
胧月上前补刀,仰面笑靥如花:“你无需赞本公主聪明,这法子大清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于告诉你罢了。你们眼里价值连城的宝贝,本公主却司空见惯,何必为一玉环而失使臣气度,倒叫人觉得准葛尔小气。”
摩格气得脸色铁青,却哑口无言。 几番交锋,摩格没讨着半分好,反倒让自己颜面尽失,他满眼阴鸷地看着甄嬛,余光又撇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果郡王,似是想到了什么,倏然间平复了怒气,笑道:“这位可是熹贵妃之女?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很欣赏这位公主的聪慧。”
他取下贴身佩戴的雄鹰铜雕,递到胧月面前,“小小心意,还请公主不要嫌弃。”
胧月只是矜持地看了眼皇上,见他点头后才示意侍女上前接过,自己则俯身行礼,应对得体:“多谢可汗。”
皇上满意地点头,举杯开席。 酒过三巡,甄嬛有些醉意,扶着崔槿汐的手悄然离席,漫步林间散散酒气,却是瞧见苏培盛满面喜色地走过来:“苏公公这是得了什么好消息?这么高兴。”
“岳钟麒大人佯装与准葛尔部对峙,暗里派精骑突袭了准葛尔的粮草大军。”
苏培盛笑了两声,眼角是藏不住的笑纹,“没了粮草,准葛尔的士兵又染上了时疫,奴才倒瞧瞧这个摩格还怎么个横法!”
“真是好消息,皇上知道了,必定龙颜大悦。”
甄嬛叹道,这一年多来,她再没有见皇上笑过,也不知道今日这个消息能否让他展颜一二,“你先回去,本宫即刻就来。”
苏培盛才走,甄嬛就听得身后一声大喊,回头看去,竟是瞧见摩格大步走来,顿觉大事不妙。稳了稳心神,她礼数周全地问安:“可汗万福。”
“熹贵妃别来无恙啊。”
摩格却是不想再装,冷笑着开口,几乎是想一秒揭穿她的伪装。
“可汗此话差矣,本宫从未见过可汗,何来别来无恙之说呢?”甄嬛压下心慌,含笑而道,忽而又庆幸今日是浓妆出席,否则此刻定会被人看出脸色苍白,“今日可汗是贵客,远道而来,怎的此刻逃席?可是觉得御酒不够醇美?”
摩格冷冷地看着甄嬛,目光似要吃人一般:“本汗有鹰的眼睛,见人过目不忘,熹贵妃,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竟敢和皇帝的亲弟弟私通!”
他满意地看着甄嬛微变的神色,眼中露出几分轻蔑之色。
“本宫从未得罪可汗,可汗为何要置本宫于灭门之罪呢?”甄嬛盈然一笑,却也微微冷下了脸色,“莫不是因为席间本宫的几句争锋相对,可汗便要如此污蔑本宫吗?未免太小肚鸡肠了些。若可汗实在不忿,本宫在此与你赔罪亦可,只是私通的罪名,本宫万不敢当。”
“熹贵妃,你真是能言巧辩啊!”
摩格却是朗声笑开,眼中带上一分觊觎,“像熹贵妃这样既聪慧又俊俏的女人,你们大清皇帝喜欢,本汗也喜欢。”
甄嬛笑容隐去,冷眼看他:“可汗醉了。”
“熹贵妃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本汗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摩格逼近甄嬛,话语如冰珠般吐出来,“你们大清皇帝偷烧我大军粮草,又用时疫要挟,手段卑劣,令人不齿,但本汗既有所失,必定要有所得才肯罢休。”
“只要能兵戈化玉帛,对大清、对准葛尔,都是得。”
甄嬛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勉强安定情绪,温婉而笑。
“但愿本汗要的东西,你们大清皇帝能舍得给。”摩格死死盯着甄嬛的眼睛,犹如草原上的雄鹰盯上了一只猎物一般,眼中满是势在必得。
甄嬛心陡然一沉,看着摩格离开的背影,心头狂跳不止。 入夜,甄嬛奉诏来勤政殿侍驾,却久等皇上不来,不由多了几分胡思乱想,骤然一道开门声,惊得她身形一抖,转眼看去,只见皇上独身一人走进来,她只当皇上政务繁忙耽搁了,如往常一般上前:“皇上回来了。”皇上定定地看着甄嬛,目光霜冷如寒冰,突兀地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甄嬛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想起摩格那双锐利的眼睛,不由心尖发颤,她僵立在原地,努力不去想皇上问的是否是她与允礼之事,可她清晰地看到了皇上眼底那幽暗的杀意,好不容易咬牙忍住胆寒怯意,她面色平静地问:“臣妾愚昧,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盛夏的天,暑热的夜,甄嬛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猛地伸手抬起了甄嬛的下巴,冷冷道:“朕一直宠爱你,可是此时此刻,朕真恨你这张面孔。”
他眼眸深深,似一把尖利的刀锋刺进甄嬛的心口,“刚才有人给朕讲了一遍昭君的故事。”
甄嬛仲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晚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得背后的冷汗阵阵发凉,巨大的恐慌和惊惧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怀疑,她看着皇上,低声说:“是摩格……” “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朕许你和亲。”
皇上的语调与平日并无两样,可是眼底却带上了凉薄与厌弃,“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你的?”
“臣妾乃天子嫔妃,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
甄嬛没想到摩格当真会和皇上提及此事,更没想到皇上竟没有当场拒绝,而是此刻来质问她,难不成,大清当真无力与准葛尔一战吗?
“朕何尝不知道他荒谬?朕方才用你的话去堵他的嘴,可是他搬出了汉元帝的典故,以明妃昭君来比你,要朕割爱。”皇上看着甄嬛,说不出是痛心还是惋惜,“你这张脸这么吸引朕,也能吸引旁人,朕就不应该让你见他。”
昏暗的烛光下,皇上的脸显得那么陌生又可怖,甄嬛似是明白了什么,心中酸涩不已:“明妃出塞乃是元帝毕生之痛,若要臣妾嫁予摩格,皇上当真舍得吗?”
她眼眶蓄泪,竭力唤醒自己曾经对皇上的爱意,想以此打动,“便是皇上舍得,以后弘昭灵犀,还有胧月,又如何抬得起头做人呢?”
“朕与你十年恩爱,自是舍不得你去,可是,朕舍不得又有何用?”
皇上的脸上露出一抹不舍,却是似笑非笑,“大清虽以时疫逼住准葛尔一时,却并非长久之计,若与准葛尔开战,只会是百害而无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诉朕,只要许你为准葛尔部王妃,准葛尔的大军就会全部撤退……”
甄嬛默然跪在地上,方才盈盈蓄泪的眼眸此刻却干涩一片,涩得有些发疼,大殿的安静让她觉得麻木又茫然,她原以为,皇上对她至少还有那么一丝的爱意,却没想到,连这么一丁点都没有,他对她,竟冷情冷心到可以将她拱手让与他人的地步。 “臣妾,明白了……”甄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身为贵妃,深得皇上宠爱多年,如今是报皇上恩德的时候了。”深宫岁月寂寂,她甄嬛不过是后宫里万花丛中的其中一朵罢了,开得再好再美也终究迎来了凋零的这一日,而她这朵花谢了,自然会有别的花再开,等准葛尔战事平息,皇上再行选秀,届时便是繁花似锦,热火烹油,与她再无干系了。 甄嬛磕头在地,眼泪终是一滴滴落下:“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杯,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道尖锐的箭鸣声划破空气,打断了甄嬛的哽咽,殿门被猛地推开。 “什么人?!”
皇上陡然一惊,来不及喊人护驾,却见两道熟悉的身影飞到他两侧,闪电般出手钳制住了他,“夏尧夏戈,你们俩……居然、居然敢背叛朕!”
果郡王一身戎装缓步而来,满面肃杀,全然没有了往日翩翩公子的风度,他执弓冷笑,在皇上面前站定。 “汉家青史上,最拙之计便是和亲,皇兄这般畏战实在出乎臣弟的预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果郡王全然没有看甄嬛一眼,一步一念地走到龙椅旁,伸手摸了摸金灿灿的龙头,“皇兄,你若不愿战,臣弟愿领兵出关,只是臣弟想求皇兄一道恩旨……”
“放肆!”皇上怎么也没想到今夜会是这般情势,眼底现出滔天杀机,“老十七,你居然敢谋逆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