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为人君,读这些书是好的。”
甄嬛微微挺直了背脊,面带笑容,“哀家这些日子正想着一事,今日既然皇帝提起了,那就一道说了吧。”
她抬眸与皇上对视,冷声说道,“弘昭是哀家幼子,曾被朝臣们议储,皇帝又是哀家长子,若再因此惹出事端,岂非哀家的过错?是以,哀家想请皇帝同意,让弘昭入嗣果亲王一脉。”
甄嬛不是看不出来皇上的心思,一旁的安陵容自然也看得明明白白,她又惊又气:“皇帝,你额娘膝下有三个皇子,一口气出嗣两个……” “额娘有儿子一个就够了,等弘昭长大成人,儿子会让他像十七皇叔一样,享亲王尊位,一生荣华。”
皇上扬起笑,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额娘事事为儿子考虑,儿子感激不尽,唯有以天下养,才能报答额娘的养育扶持之恩。”
“你我母子之间,不必说这些。”
甄嬛端着完美无瑕的微笑,掩去眼底的一抹寂寥。她也曾真心实意将弘历视作己出,到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皇帝朝务忙,早些回养心殿吧。”
皇上起身:“那儿子就先行告退,改日再去寿康宫给额娘请安。”
末了,他又体贴地关心了皇后几句,又同安陵容叩安,这才离开。
寝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皇后有心为皇上辩解几句,却又怕伤了甄嬛的心,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忧愁之际,李玉去而复返:“皇上让奴才来告诉太后娘娘一声,公主府已经建好了,胧月公主今日便可入住,皇上还特赐了端淑二字作为公主的尊号,还请太后娘娘尽快安排公主出宫。”说罢,便垂手低头站在那里,静等答复。
“好,哀家知道了。”甄嬛面色僵冷,眼底是化不开的厚厚冰霜。
李玉这才退下。 “额娘……” “皇后好好歇息吧,哀家先回去了。”甄嬛再没有多看皇后一眼,起身离开。
皇后有些不安,她看向安陵容,惴惴问道:“皇额娘,额娘是不是生气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心。”
安陵容怅然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皇上并不是太后的亲生孩子,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见皇后点头,她又说道,“若没有皇上,太后未必能有今日的荣耀,但若没有太后,这天下之主的位置恐怕也轮不到皇上来坐,这两人,虽无血脉之情,却比亲生母子更加密不可分。太后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将皇上视如己出,事事以他为先,可是皇上……你也看到了,他是怎么回报太后的,哀家说他一句忘恩负义都是轻的。”
皇后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事实如此,她也无可辩驳。 “也是哀家当年看走了眼。”
安陵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气势都瞬息萎靡了下去,她伸手拉住皇后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只是苦了你,皇后,以后少不得要你多费心提醒皇上了,前朝后宫,哀家与太后都不会再插手,如此,皇上安心,哀家与太后也能安心。”
“儿臣定会好好规劝皇上的,还望皇额娘与额娘千万保重身子。”
皇后点头,说得无比郑重,她只觉得从安陵容手里接过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却没有看到安陵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愧疚。
皇后善良温和,若非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安陵容也不想利用她。 离开长春宫,安陵容坐着软轿一路朝寿康宫行去,赶到时,胧月站在廊下,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们搬东西,见安陵容走进来,乖巧地行了一礼:“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胧月乖,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安陵容伸手扶她起身,笑着问道。
胧月点头:“都准备好了,额娘挑了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陪我出宫,还把允公公也给了我。”“好,等下让你紫苏姐姐和白芷姐姐陪你一道出宫,出宫后去找你翠音姑姑,让她入公主府替你掌家,你只管端着公主的架子,别受委屈。”
安陵容又仔细嘱咐,说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偏殿。
甄嬛正站在里头给鹦鹉喂水,见安陵容进来,只面色淡淡地问了一句:“皇后那边都说好了?”“嗯,那个竹枝明显是皇上的人,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耳朵竖到我嘴边来听。”
安陵容走到榻上坐下,喝了口茶,回想起方才在长春宫的场景,不由抿唇失笑,“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到底是年轻,皇后竟也没发现她不对。”
甄嬛勾了勾嘴角,却有些笑不出来:“书瑶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个,安陵容也微微敛下了笑意。 殿里安静得有些令人窒息,窗外忙碌的声音传进来,将时间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甄嬛遥遥看着院子里的胧月,沉声说道:“温太医的药已经用下去了,我这边都已经安排好了,身边只剩下一个灵犀,总能顾得上,你呢?柔嘉和柔仪怎么办?她们还那么小。”
“我打算把她们送去宁寿宫,怀淑出嫁,弘曕又受封贝勒,已经建府出宫,敬贵太妃和欣贵太妃膝下寂寞,柔嘉柔仪由她们教养正好,又有顺太妃福太嫔她们几个在,皇上总不至于枉顾礼仪人伦,对先帝的几位嫔妃动手吧?”
安陵容故作轻松地说道,眼底却是化不开的阴云浓雾,“姐姐,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遭报应?”
“报应?”
甄嬛的冷笑又轻又虚,才出口就化作了一缕叹息,“若不不这样做,我只怕报应还没来,命就先没了。容儿,我们拼尽全力把他送上至尊的位置,到头来,却连余生安稳都无法保证,今日皇上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她似是微微哽咽了一瞬,“我何尝不想和他好好相处?哪怕只是面上的也行,可他步步紧逼,若不是我们提前部署了,今日我便要被逼入绝境了。”
“是啊,他再着急,也不该现在就提这些事情,他的嫡子才刚出生啊。”
安陵容呢喃着说道,“玉娆一向疼爱旸儿,他入嗣慎郡王府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倒是弘昭,听闻果亲王的那位继福晋不是个好脾气的,会不会为难弘昭?”
“她不敢。皇子出嗣,等同于天子圣命,除非她不要命了。”
甄嬛笃定说道,说完,她又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湿润,“容儿,弘昭如今长大,和他长得越发像了,若他能认出来,必定会保弘昭平安,也算是成全他们的父子缘分了。”
安陵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胧月的事情发生后,安陵容和甄嬛便着手开始准备了,首当其冲就是几个孩子的去留问题。 甄嬛有二子二女,胧月已经敲定了暂居公主府,在及笄之前都可以安心,弘旸年幼,交由慎郡王夫妇教养是互利双赢的一件事,甄玉娆收到甄嬛书信后才让慎郡王上书给皇上,而弘昭,甄嬛原本想再留他在身边几年,却没想到皇上会逼得这么紧,索性便一道说了。 安陵容除却柔嘉柔仪两个公主外,便只剩下了弘昊,而弘昊又曾是先帝意中的太子人选,皇上连弘昭都容不下,更别说弘昊了。 元宵过后,天气不见丝毫回暖,冰雪消融,倒越发冷了起来,残雪被宫人们一点点扫去,露出了灰霭的砖石,春雨迟迟不来,紫禁城的空气慢慢干燥了起来。 这天晚上,慈宁宫火光冲天,将夜幕烧成一片炽热的鲜红色。 “走水了!走水了——” “慈宁宫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太后娘娘,您不能进去啊……” “……” 未央宫里点灯,皇上急匆匆地披着外袍走出来:“李玉,怎么回事?”
“皇上,慈宁宫走水了,皇太后已经救出来了,但睿贝子还被困在里头。”
李玉一边说一边伺候皇上更衣,“火势太大,一时半会儿还灭不了火,可侍卫们又不敢冒死冲进去,皇太后正想着自己冲进去呢……”
“混账东西!”皇上才听到一半就怒了,他是想除掉弘昊,但不能因此赔上安陵容的性命,那天下人岂不是要指责他不忠不孝?想到这里,他顿时脸黑成了焦炭,“去告诉今日当值的侍卫,若救不出睿贝子,朕明天就砍了他们的脑袋!若皇太后因此事受伤,朕株他们九族!”
李玉头皮一紧:“是,奴才立刻就去。”
嘉嫔吓了一跳,忙上前来劝:“皇上息怒,都是底下奴才贪生怕死的错,睿贝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皇上猛地抬头瞪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未央宫。 嘉嫔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无辜,看着皇上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她依依不舍地挽留:“皇上……”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皇上冷漠的背影。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皇上也在养心殿枯坐了一夜。 李玉在慈宁宫守着,直到天光破晓才回来复命:“慈宁宫的主殿和偏殿都烧了个干净,幸好柔嘉公主和柔仪公主这几天都在宁寿宫,不然昨晚只怕救不出来,睿贝子的东配殿也烧得差不多了,幸好睿贝子聪明,他把被子打湿盖在身上,侍卫把他救出来的时候只是晕了过去,毫发无伤……” “毫发无伤?”
皇上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眼神阴鸷了一瞬。
李玉似是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是,但齐太医诊断后说,睿贝子在大火里闷了太久,吸入了大量的浓烟,神经受损,智力恐怕会永远停留在五岁……”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皇太后知道后,哭得险些昏厥过去,现下人都在寿康宫,皇上可要过去看看?”“你是说,睿贝子傻了?”
皇上脸上的阴鸷还未褪去,突如其来的喜色紧跟着浮现,扭曲成一个古怪的笑容,“好,好啊……”他低低地笑了两声,而后正了正脸色,说道,“去寿康宫传旨,赐封睿贝子为贝勒……”
“贝勒?”安陵容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李玉,“皇上是觉得,区区一个贝勒就足够补偿弘昊所受的苦难吗?”
她说得很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底发颤。
李玉咽了咽口水,低着头不敢看安陵容的眼睛。 安陵容深深吸了一口气:“滚出去。”李玉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安陵容。 安陵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重复道:“滚出去,哀家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弘历。”
她猛地将手里的药碗砸在李玉脚边,厉声喊道,“滚!!”
李玉吓得一跳,连声应是,屁滚尿流地走了。 安陵容淌泪不止:“姐姐,他居然这么容不下弘昊……”她双手掩面,痛苦地说道,“我以为他会下毒,所以日防夜防,皆在入口的东西上留心,却没想到,弘历居然连全尸都不想留给弘昊,他这是要挫骨扬灰啊。”
甄嬛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仍未苏醒的弘昊,面色沉冷:“是啊,从事发到现在,他连过来看一眼弘昊都不肯,我竟不知道他已经狠心到了如斯境地。”
她闭了闭眼,恍惚想起从前皇上在她身边时懂事又听话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皇权富贵,当真能迷人心智到如此地步吗?
如今,所有的威胁都已经被他除掉了,总该安心了吧? 甄嬛听着窗外呼啸的冽冽寒风,伴着安陵容低低切切的悲泣声,一股刺骨的寒意缓而慢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将她整个人都冰冻了起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一直到五月,风都带着些微的凉意,就像冬天怎么也过不完一般,皇上违背先帝遗命,撤去了张廷玉等人的辅政大权,再设军机处,拟定张廷玉、鄂尔泰、讷亲、海望等人为军机大臣,收拢皇权,一时间朝野非议,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 而就在这君臣关系极其紧张的时候,一场旷世天灾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