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碧池的莲群已渐转萎败,偶有几声蛙鸣,亦显凄切。候鸟亦开始南迁了,空中掠过一支雁队。秋风瑟瑟,池心几处渔火在风中摇曳。芦苇荡子在风中曼舞,沙沙作响。“叶子,憋了几日,仍是想问你——那些人为何杀你?”
“……”“那,你为何扮残废?”
“……”“那,他们是何人?”
“……”第五蓦无语地起身,闷闷地走开。秦叶回身拽住她,声音温柔:“阿蓦,抱歉。我想保护你,所以不能告诉你。”
她明白,许姨说知道越多,死的越快!她只问了一句:“若他们不绝不休呢?”
秦叶却笑得轻松:“那日来的是他手下全部精锐,没有五年以上的蛰伏,没能力卷土重来的。”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是满满的骄傲:“否则,平常之辈,哪里值得我使如此高深的招数!”
她不回话,因为她知道,那些人的确是少有的高手,若她来对付,完全没有胜出的可能,至多同归于尽。他们隐匿杀气的本事,便已说明了一切!她身侧的人,未来的枕边人,已强大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么?秦枫见第五蓦不再对秦叶爱搭不理,欣慰地收拾包袱。二人询问,他只道自己出来久了,岂儿一人在家,自己需回去多陪陪他。秦枫最后嘱咐道:“蓦丫头,封城菊花展罢,记得来秦楼。”
翌日清晨,三人一并离开了洛州。过洛州,便至封城。二人一路送至封城外,望着秦枫渐渐消失的背影,追风不舍地嘶叫。几片秋叶飘落,更填了几分凄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待他二人驾马返回封城,锣鼓喧天,城中人尽去向一处,不知有什么趣事。第五蓦驱马凑过去,路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她只得侯在拐角处。为了方便,索性提着酒掠上就近的屋脊。众人围着巨大的擂台,那擂台的木板皆采于上好的杉木,满台悬挂的彩绸是江南苏锦。擂台近处的楼阁上,列坐数人,中有一名少女,略施粉黛,襟袖飘摇宛如画中仙。锣声方止,楼阁的观台上踱出一人,鹤发童颜的老者捋着胡须:“在下令江河,中年得女。今小女年方二八,特设擂台比武招亲,望大家赏脸!”
众人很是捧场:“好!!!”
温婉绝艳的女子走上前来,对众施然一礼,嗓音恍如天籁:“小女子令彩衣。今日比武须光明磊落,我不喜偷施暗算之人。”
令彩衣的出现令四下惊艳,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第五蓦坐在屋脊,左手执坛右手提壶,左右交错而饮,好不快活!她见令彩衣的声音引出一阵喧哗,不禁回首望去——楼台上,一身彩色留仙裙,柳眉杏眼犹自传情,鼻梁挺直如翼,樱桃红唇不点而朱,五官精致之至。不由轻叹:“果真是我见犹怜!”
她这一句话音并不重,可今日来的尽是武林中人。众人仰首望去,正对着彩衣阁的屋脊处,一衫绿衣趁着秋风微扬,高挽的发髻自带英气。那人恍若无事,依旧自顾自地饮酒。令彩衣出自武林世家,自是听见了这轻薄之语,抬眉望着那人,眸中阴晴不定。令江河给下人使了眼色,锣声一鸣,比武便开始。三五场下来,比武人均资质平庸,无甚好看。第五蓦无趣地望一眼擂台,看向追风,却发现马不见了!她一个激灵,欲四里寻找,身前却多出一抹青色。她突然两眼放光,不是因为人,而是那人手中好几坛子美酒——杜康!秦叶将酒坛依次排开,坐在屋脊右侧,轻笑道:“我给了追风两坛,它好生歇着了。”
第五蓦坐在另一端恻然:“那家伙酒量见长啊!”
秦叶打开坛塞,较为玲珑的酒坛溢出浓厚的香气,他饮了一口,笑得肆无忌惮:“有其主必有其马,我已见怪不怪了!”
她正对着秦叶而坐,以便取酒。无聊地仰首望了望阴郁的天空,乌云笼罩,秋风飒飒。不冷不热的天气,最宜出游。可惜台上的武者令人失望,她眉间闪过一丝不耐。“铮——”剑音悠远,于风中绵延不绝。第五蓦正百无聊赖地举着酒坛,却忽闻清音长鸣,不自禁地将酒坛立即搁下,激动地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好剑”!!!待她回眸,三尺青锋已然出招。秦叶于一旁漠然轻述:“断水。据传,以之划水,分而不合。剑是好剑,不过,可惜了……”台上人忽地一怒,动了杀招,与对手死命相搏,招招致命。第五蓦失望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唯恐天下不乱地点头称是:“的确,为一句话便迁怒于人,不免心胸狭隘了。”
她明白秦叶只是瞧不上卑劣之人,却从不轻视对手的武功高低。对面的秦叶无语地白她一眼,火上浇油啊!随后他不再作任何评价,只静默地饮酒欣赏。第五蓦单膝弓着,单手拄着脑袋观看——断水剑主虽已使出杀招,对手却未落下风。那人趁对方不备,撒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动作快捷至极,台下人竟未曾发觉。彩衣阁上,令江河浓眉紧皱,眸中已有怒意。然,断水剑主见对方迷了眼,不退反进,一剑刺向对手。“砰——哗——”隔空飞来的酒坛打落了断水剑,两力相汇,酒坛被震碎,清澈的酒水撒了一地,陶罐的碎片在木板上弹跳了几下。霎时间,举目皆惊——好强的内力!一时,四下再次望向屋脊处。青衣客犹自饮酒,薄唇携着一股悠然世外的态度,丝毫不为方才的一切所干扰。然而,与青衣人对坐的绿衫公子则是右手空垂,似乎少了点什么。众人恍然,原来方才戏谑令小姐的,竟是个高手!断水剑主凛眉怒斥:“小子,你做什么!”
第五蓦用脚尖够到一坛酒,掂脚将酒坛度到手中。她将新的酒坛凑到唇边,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这才眺望远方,语言冷锐道:“我做什么?该是我问你吧?你忘了令小姐方才的话?”
那人面露难色,第五蓦施施然道,“我素来不喜多管闲事,你自动认输退出。此一战,洛北少侠南柯胜出!否则……”陡然拖长的音调在众人心中掀起一片波浪,只见她忽地看过来,朱唇勾起一抹决然的笑意:“否则,我不介意陪你打一场!”
四周炸开了窝:“打?岂非自讨没趣!人家隔着数丈飞来的酒坛,都打落了断水剑!”
断水剑主脸色苍白,愤恨而去,临走还瞪了她一眼。第五蓦似乎对这个男子有些印象了——这不是那时短亭下蛊惑少女,却被自己搅了好事的人么?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如此庸人,当真可惜了那把名剑!台上的白衣男子拱手一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贵姓?”
她淡笑道:“无名之辈,不必记挂!”
令江河轻咳几声,稳住了局面:“方才洛北少侠南柯胜出,不知是否还有人对战?”
令彩衣痴痴地望着对面屋顶,那袭绿衣虽不及其他男子阳刚,眉眼间却尽显英豪侠义。她拽着令江河的衣角,声音轻如耳语:“爹,您看那里……”令江河顺着爱女所指,绿衣公子微微侧过身子,恰好看清了面容——天庭饱满,一双秋波眉自露英气,眼眸清冽如泉,鼻梁微挺,红唇轻轻张合,偶有清流自唇角溢出,身上豪气恣肆。但,他令江河年过半百、阅人无数,旁人虽辨不出,他却一眼瞧出,这分明是个女子!再望向青衣人,虽然戴着面具,但双眸如炬,薄唇显出几许柔情,身形伟岸坚毅,举止低调优雅。看来,女儿的眼光不错!令彩衣不等令江河发话,点足一掠,踏着悬挂的彩绸飞至对面。她笑意盈盈道:“公子可否赏脸,与彩衣切磋武艺?”
令江河一怔,这丫头怎先去挑战了!万一那人是青衣公子的发妻,岂非吃力不讨好?正担心着,却见对方蓦然应肯。第五蓦欣然接受,二人一齐来到擂台,她躬身微微一请,很是君子。令彩衣心里更是欢喜,她不愿被心上人小觑,出的招数皆乃看家本领。第五蓦亦欲领教令氏的功夫——世人皆传,令氏虽未称霸武林,却是江湖令的出处,有号令江湖之实。都说不过令氏三杰素来低调,只愿护一方祥和,她却觉着不然——如若当真不求功名利禄,当真是隐士高人之辈,根本不会传出什么“号令江湖”的名头!许闹姨姨似乎对令氏一族更是不满,约摸是有什么过节,自己虽然懒得理会这些,但多知道一些,也免得日后吃亏!第五蓦与令彩衣过了五十多回合,虽始终占上风,却从未有压倒性优势。是故,二人一时难分伯仲。七十七招,二人依旧相持不下,终是出了剑。令彩衣一剑刺来,第五蓦凌厉地一挑,那柄剑被承影掷出去。令彩衣不识此剑,只以为第五蓦手执空荡荡的剑柄。她被震开数步,而方才的长剑将好刺下来。众人心中为之一惊,令江河几欲抢身而出。却见第五蓦风驰电掣般掠过,一把揽住令彩衣,点足躲开。“嚓——”长剑刺入木板。四里惊愕中,碧衣翩翩的公子抱着令彩衣的腰肢,眉眼含笑。令彩衣轻勾着第五蓦的脖颈,双眸含情。二人缓缓而降,恍若谪仙。落地后,第五蓦抱拳行礼,转身离开。令彩衣追问:“公子,敢问公子名讳是?”
第五蓦回眸浅笑,清风霁月般:“我是第五蓦,你可以叫我‘阿蓦’。”
令彩衣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眸子,霎时间脸颊绯红,不住地咬着下唇:“复姓第五?蓦公子,敢问公子家住何方?庚龄几何?”
第五蓦懵了片刻,见那女子笑靥如花,羞赧似叶,整个人如含羞草一般,只笑道:“在下巴郡阆县人,家住金城郡青川县,年华二八,与令小姐同庚。”
令彩衣愣了愣,第五蓦看起来高挑挺拔,周身是成熟稳重的气息,加之那双眸子,分明只有江湖阅历丰富之人才会有的沧桑感,根本看不出只是十六的少年——她还以为,他早已年过弱冠,却没想到,居然与自己同岁?她不知所措:“蓦公子,你……可有意中人?”
第五蓦眼眸沉了沉,心下有些惘然,再抬眼时,笑意清明,眸子恍若湖水波澜不惊,好似根本没有回答对方,而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念了两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令彩衣喜出望外,羞得耳朵根红到脖子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五蓦怔了怔,挑唇微笑:“令小姐,在下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令彩衣依依不舍地目送,欲说还休的模样显得娇羞可爱,倾城若雪的容颜添得遗世绝代。第五蓦心里一片凄然,有些木然地离开了喧闹地,失魂落魄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彩衣阁中,令江河吩咐下人去查探青衣客与第五蓦的底细。屋脊上,秦叶似乎从方才的插曲中,发现了奇特之处,玩味地笑了……只是,当他看见第五蓦的神情,却觉得有些不对头——那丫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行尸走肉般穿过封城的大街小巷,最终停留在一座客栈,要了不少酒。他知道,这丫头一准儿又要开始买醉。结果却出乎意料的,第五蓦一直都很清醒,只是默默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