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州徽城,永徽坊。向天放迎着落日,踏着积雪杀向来人,正欲拼死一搏。他的大刀抡起时,杀手却蓦然倒地。向天放有有一刻的惊愕,望着御风而来的八人,满是血渍的脸露出了笑容。“他们跑了!!!”
令彩衣惊呼一声,随而踏雪疾掠,“给我站住!”
第五蓦紧随其后,令彩衣惊喜满面,她只说了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八人一齐紧追不舍,将敌寇叛徒一路斩杀。第五蓦问过秦叶,狄族之外的都是何人?秦叶只道是淮北盐帮,与一些官员私相授受,又勾结匪类。她不懂,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呗?自皖州徽城一路追杀到燕州枫林镇,居然在枫林镇遇到了从封城赶来的令江海夫妇,以及洛北少侠南柯,还见到了岭南谢门的少主谢玉凉……这一场厮杀,好不快活!秦叶为第五蓦斩杀黑手,第五蓦为秦叶护住命门,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配合极其默契。令彩衣追着狄族不放,第五蓦护在她身侧。第五蓦知道,令彩衣是第一次与狄族交手,并未尝过苦头。果然,一个不注意,那丫头便控制不住那傲娇的性格轻敌了,深入敌群无法脱身。不远处,双排弩发出数十支短箭,令彩衣却只顾着与盐帮打斗,全然未觉。即便秦柏率先觉察,却也是抽不开身,只能竭力杀向令彩衣身侧……第五蓦将好得空,一个箭步飞跃过去,承影缥缈的剑身在落日余晖中显得精致优雅,飘忽的光影在空中幻化成梅花雨,打落弩箭。令彩衣回眸,瞅见身侧人笑靥如花,她便感动得不能自已。却在下一刻,她的脸色赫然巨变——承影剑掉落在一旁,剑主人将肩头的毒箭果断拔掉,闷哼一声,颓然委地。令彩衣将第五蓦搂在怀里,声泪俱下。秦叶捉住一个狄族人,还未开口,那人却紧闭双唇。不等他咬牙,秦叶狠狠扼住对方的咬肌,语气从未有过的凌厉:“想死?没这么容易,把解药交出来!”
第五蓦有些惊讶,秦叶平日里虽然比较闷,却从不说这样的狠话。令彩衣也怔住,她只知道哭,却没有先去要解药,也是自愧不如。秦叶见那人不服气,反而笑出声,轻描淡写道:“我的话,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给还是不给,嗯?”
此时,战斗已结束。众人望着秦叶这边,令彩衣惊愕,第五蓦惊愕,秦柏却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似早已预料到了一切。那人看到秦叶眼眸中深深的寒冷,似乎到了冰点,可以将周围的一切冻结,面上却笑如三月春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秦叶取过来,先给那人倒了一口。此番谨慎,也是没谁了。秦叶为第五蓦解了毒,便将她带上马。令彩衣与三叔令江海叙旧一番,便跟随秦柏和第五蓦回了鸢州。如此江南、淮北来回折腾了一番,第五蓦得以饮茶一盏时,时间已过了一个多月。秦楼的梅花已然盛放,西风吹过,清冽的香气总会吹至桃林。梅亭与桃屋隔了一座八曲回廊,游廊以八卦方位命名——乾、震、坎、艮、坤、巽、离、兑。由回廊而出,在离卦方位拐角建了一座长桥,木桥长而窄,仅供三人行,又有“三人行必有我师”之意。离卦 代 表 火属性,于是桥下是一曲清流,溪水潺潺,取的阴阳相合之意。长桥搭至桃屋的西厢房,回廊的第八拐在尽头绕个弯,直抵桃屋的东厢房,亦是她的居所——桃屋与李园小筑皆用以待客或亲友小住,杏村是秦柏父子居住之所。至于秦楼的奴婢,在每座楼阁分别有两处厢房供以生活,以便打扫楼中各种杂物。师父似乎很喜欢小篆,所有建筑标识从未更换,依旧是前朝时兴的篆体,而非如今流行隶书,看着那些门匾,说不出的亲切。这一点,自己还是蛮像他的!“阿蓦!”
令彩衣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她观赏秦楼的思绪。那丫头窃笑道:“此次徽城一行,你与秦叶珠联璧合啊!”
她不想多说什么,只问:“我倒觉着,你与师叔相得益彰呢?”
令彩衣怔怔地咬着唇,赧然道:“我……我只是喜欢看柏叔父笑。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脾性、笑容温暖的男子。爹爹身侧的人大多老顽固,奴婢亦无趣得很!”
第五蓦松口气,想来是自己多虑了,便随意玩笑起来:“你若喜欢师叔笑,便迁去杏村吧,让师叔天天笑给你看!”
她不曾料想,自己不过一句玩笑,令彩衣竟当了真,第二日便搬去了杏村,望着令彩衣忙活的身影,第五蓦一脸茫然……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清冷的光芒散落在桃林,空荡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偶尔落下几块还未消却的积雪,纯净的白色随风飘散。侧耳倾听,依稀可闻桃林木桥下的溪流声。溪水呜咽如泣,诉尽哀思。日光恹恹,似将落雨。桃屋东厢房临水而建,遥遥望去隐约可见朦胧的西岭湖。房中燃着取暖的铜炉,炭火滋滋作响,似乎烧的不情不愿。几案旁的四角高凳上,青玉花樽里插着几枝新剪的红梅。那是令彩衣送来的,只道是她病着,不得外出,自己跑腿了。厚重的阴云乘风而来,急促地堆积,方才慵懒的阳光也没了。忽地起了一阵疾风,雨点便疏疏落落地砸下来,打在空枝上,谱成一段奇妙的乐章。冬雨起初淅淅沥沥,如诗如曲。待天空的浓云又黑压压地多了好厚一层,雨便落得急了。第五蓦裹着狐绒斗篷,纯白的颜色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久久地立于屋檐下,风偶尔吹落几滴雨珠,浸湿了她的发丝。吴县的雨不似巴郡,巴郡的雨总是绵延不绝,整个冬日见不到太阳。一连数月,巴郡的天都郁郁地飘着雨。润物无声,不起一丝风,落得人也郁郁的,憋闷得紧。即便如此,每逢雨天,依旧抵不住满心思念。她可以不想念任何人,不想念任何地方;却总也忘不了外祖婆,忘不了故里。又是一年不得回巴郡了!她心里不知在失落什么,抑或在担忧什么。其实,她怕孤身一人回去,许是近乡情怯吧!父母已迁居西北,可她固执地恋着儿时的地方。蓦地,她笑了笑,很是落寞。—————————————————————她到底还是念旧的,怀念与外祖婆相守的日子,很欢愉。她在阆县呆了八年,八岁那年冬日,她被母亲接回金城郡。离别时,抱着外祖婆哭了许久许久,眼睛红肿红肿的。母亲拽着她离开,她抽噎道:“阿婆,您等我,等我长大回来给您过诞辰……等我!”
她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三步一回首,那位老人半弓着腰,戴着青箬笠,穿着绿蓑衣,久久地站着,默默地挥手。她哭得泣不成声,母亲撑着桐油伞,暗暗拭泪。二人便这般五步一驻足,泪眼迷蒙地下了山。回到父母身旁,那时,父母总是在吵、闹、打、骂,家不似家。每每鸡飞狗跳时,她会牵着幼弟躲在山洞。因着与父母感情不深,她便发了疯似的想念巴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十岁的春天,母亲为父亲去青都置药材,一队人马冲散了她们。她见到一个唤作“沈蓦”的女孩,虽着素衣,亦强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太多了。女孩怯怯地瞅着她,她咧嘴一笑:“我是第五蓦,你可以叫我阿蓦,蓦然回首的蓦。我今年十岁,生辰是六月廿十六。你呢?”
女孩胆怯地咬咬唇,待她说到生辰,女孩的眸子瞬间亮了:“我亦是六月廿十六,今年夏天恰好十岁!”
她欣喜地笑着,小脸都发着光:“哇!阿婆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很有缘呢!”
女孩眨眨明眸,贝齿咬一下朱唇,丹凤眼中闪着疑惑:“有缘?就是见到你么?”
她尴尬地挠挠脑袋:“不晓得了,阿婆没说呢。”
女孩歪了歪脑袋:“我叫沈蓦,你可以叫我蓦儿,父皇母后都这样叫我……”女孩猛地捂住嘴,怯懦地退到街角的弃坛旁,眼眸警惕地望着四周,小声道:“阿蓦,我是从宫里面溜出来的,父皇要把我许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我不肯,就趁着他们带我去城隍庙祭拜,偷偷溜走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她抓抓脑袋,头上的两个丫髻早在慌乱中耷拉下来。她的眸子全是莫名,在沈蓦看来,要多蠢有多蠢,第五蓦小心翼翼道:“父皇和母后是什么?是爹娘么?宫里是哪里?”
沈蓦学着她挠头,咬了咬纤细的手指:“宫里就是……家,住的地方。”
第五蓦恍然大悟,忽而,又皱眉:“可是,你长得很乖,他们很轻易就找到了。”
沈蓦大笑:“乖?我才不乖!我折腾起来,任谁都拦不住!”
又在地上摸了两把泥,抹在脸上,满眼嫌弃道:“哼,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废物呢!”
第五蓦愣了愣:“废物?”
沈蓦嘲讽道:“是啊,那个废物为了救下几个奴仆,跟敌人动手受了重伤。他虽年只十五,但习武已有十年。自古有云,十年磨一剑,那个废人的功夫不弱,倒是可以胜得过那七个怪人。却不知怎的,内力竟然冲得体内经脉尽断。真是没用!如今有人为他护住心脉,醒来却成了半身不遂的残废,只是为了手下!”
第五蓦听罢,突然觉得心内一片凄凉,说不出的情愫,在心中渐渐堆积。她觉着,那个少年应该是人们所说的 性 情 中人,许是被人使了诈,才落得如此境地……不过,若将自己嫁与她,自己亦是不肯吧?到底不相识!若相识,那个少年不知是怎样的性情呢?莫名的,她心里竟多了一丝期待。第五蓦笑着欲解释,她所说的“乖”,是模样俊俏漂亮的意思,这是巴郡话。却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青都的幺妹都嫁得很早么?西北那边十三岁才出嫁呢?”
沈蓦陡然扬眉一笑,挥挥衣袖:“五年后才嫁,如今是许配,叫婚约!”
随即,她眼中一横:“那也不成!许了人,便不能嫁旁的人了!我才不要!我要自己寻到夫君,他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秀才!你呢?”
第五蓦嗫嚅道:“我没有想这些。惟愿自己快快成人,挣得足够的盘缠,回故里陪祖婆过寿辰!”
沈蓦从怀里摸出一块玉,塞在她手里:“你将这个当了,便可归家了!”
她瞅着手中晶莹剔透的东西,洁白无暇,用绯红的丝线穿起来,编了精致的结:“这是什么?”
沈蓦笑意颇浓:“你记住啊,这个叫作‘相思引’,还有一块极其相似的玉,叫‘相思赋’。两块合起来,叫做‘相思珏’,都是上好的羊脂玉哦!这个结叫‘盘长结’,取自诗中‘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以表相思相许。”
玉?她满怀欣喜:“可以当很多铜板么?”
沈蓦傲然点头:“岂止啊!”
第五蓦欢快地跑向远处,她没有听见沈蓦得意的笑语:“真是傻瓜!你去当公主吧!你去给那个废人冲喜去吧!哼!”
话音未落,青都朱雀大道驰来两对人马,自东西两处分向而去。沈蓦还未回过神,便被一名黑衣人揪上马,提去了一处石屋。此刻她怕极了,不等她哭喊,却见方才那个布衣女孩同样被送了进来。巨大的铁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有些焦灼地问:“谁有一块白色玉佩?”
女孩子全被吓坏了,突然被关黑屋,只顾着哭泣。黑煞很无奈,原本想来硬的,直接命女役搜身,又觉着太过粗暴,只得按捺住性子,尽可能笑得温和一些,柔声道:“别怕,我只是想找一个人。”
护影是皇家密卫,都是影子一般的存在,只负责特殊任务,并不专门保护皇室。是故,黑煞与公主仅有遥遥在望的一面之缘,记忆并不深刻。对此,他也是很尴尬啊!布衣女孩弱弱地举手,将相思引递到黑煞面前:“您说的是这个么?”
黑煞仔细地瞅着眼前瘦弱的女孩,皱了皱眉:“这是你的?”
沈蓦忽然跳出来,惊喜地唤着她:“阿蓦你也在这里啊!”
见第五蓦同样欢喜地回应她,她眼波一转,笑问,“对了,你不是想将这玉当了么?”
布衣的她重重点头:“是的。”
黑煞挑眉:“你叫‘阿蓦’,蓦然回首的‘蓦’?”
那张小脸明快地笑着:“是啊!”
黑煞再次问:“你的生辰是多少?”
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六月廿十六,今年将要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