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班子连夜就叫好了。天蒙蒙亮，十来个人就来到了院子门口。他们没进院子，和老村长在院子门口讨价还价。老村长意思是，让他们连吹三天，第四天下葬。这也是这里一惯的传统。生死是人生的大事。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得体体面面地热闹一番，送一程。唢呐头子留着长胡须，人瘦得跟猴似的。他意思是，就吹两个早上。今天早上，和出殡那天早上。他原话是:“他家都没人了，谁给出钱？给上两个早上，都是白送的，仁至义尽了。”

村长笑，说:“都快过年了，你们也没啥事。就当做好事了。”

“不行，”唢呐头子一口回绝，“好不容易大伙年前可以歇一歇，掷几把老九。”

村长还想说点什么。唢呐头子说:“要不，您把这钱给出了？”

村长倒也不是不想出这钱，也不是出不起这钱。马斌荣的爷爷，当年对自己有恩。那一年全村闹饥荒，是马斌荣的爷爷给了自己半袋子小麦粉，才让自己熬过去。于情于理，他都愿意出钱。他就怕这口子一开，以后没钱的人家都让他出这钱，咋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五十年前，马斌荣家气派着。这么大的院子，五连排的平房，就是当年马斌荣的爷爷置下的。听说他骁勇善战，是个神枪手。后来单刀匹马，救了一个大将军，但也瘸了一条腿。那将军赏了他一大堆的珠宝和金条，让他荣归故里了。他走起路来叮当响，口袋里装的全是银元。他那时候也就三十多岁，家族人丁不旺，没什么人。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人高马大，模样周正，又不缺钱。便找人说媒，娶了一个地主家的闺女。一家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生了两个儿子。人的命啊，就是怪。好日子过不长。后来，赶上社会大动荡，地主家被打倒了，娘家人被折磨而死，他媳妇郁结成疾，没几年也走了。剩下爷仨过日子。这两个儿子一看就知道很机灵，眉清目秀的。可惜这两个儿子都不长命，小儿子长到十来岁就掉河里淹死了，大儿子三十来岁就得怪病去世了。大儿媳妇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马斌荣是大儿子的儿子，唯一的孩子。马斌荣的爷爷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马斌荣的身上。别的孩子在玩泥巴的时候，马斌荣在背三字经。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马斌荣又被他爷爷送到了城里念书，放假才回家。回家也不跟其他孩子玩，躲在屋里练字、画画、看书。马斌荣的爷爷没钱了，就会兜里偷摸装上几个银元，跑去城里换钱。有钱了，就不愁吃喝，这一老一少，日子过得挺美气。日子悠悠哉哉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马斌荣在城里工作，娶了媳妇，就是苏丹娜。女主内，男主外，小日子过得挺好的。时不时还带着马眉如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和马斌荣的爷爷共享天伦之乐。马斌荣是出车祸死的，毫无预兆，就抛下苏丹娜、马眉如，和还未出世的孩子走了。苏丹娜数次想跟着去，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忍了。她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听说她父母都是军人，双双战死了。马斌荣死了，她没了依靠，便回了老家。那时候马斌荣的爷爷已经九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健朗。他没事，还能晒着太阳，给马眉如讲三国演义。马斌荣的爷爷死的时候，都快百岁了。他自己给自己洗澡，穿上早就备好的带寿字的衣裤鞋袜，爬上床躺平，就这么寿终正寝了。马斌荣的爷爷死后，苏丹娜的苦难日子就来了。总有光棍汉，半夜来推院子的门。吓得苏丹娜搂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有一天夜里，马斌强喝醉了，找了几块大石头垫着，爬进了院子。苏丹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又怕吓着两个孩子。马斌强就这么，在这院子里住下了。他长得人高马大，但是懒得出奇。他可以一整天在床上躺着，喝着小酒哼着歌。他还逼苏丹娜拿钱，没钱就把苏丹娜揍一顿。家里所有的角落，都被他挖遍了。但是他就是找不到，马斌荣的爷爷藏银元的地方。家里的钱被花光了后，他就开始逼着苏丹娜去干活挣钱。就这么过了一年多，他就突然病了，然后就一命呜呼了。马眉如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可以脱离苦海了，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还要自尽。她没有意识到，长得像大明星一样美貌的女子，在男人的眼中是什么样的存在。死了一个马斌强，下一个马斌强又是谁？老村长还在跟唢呐头子讨价还价，最后商量好了，给一天的价，连吹三天。哀乐一起，气氛就到位了。村里人陆陆续续来拜祭。都在讨论苏丹娜命苦，自己没法进屋子，却让恶人在屋里躺着。出殡前一天夜里，趁着大人们在打盹，马眉如发了狠。她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手腕粗的绳子，绑在了马斌强的身上。她和马锦如两个，一二三，一二三，居然把马斌强拖到了院子里，就这么让他在地上躺了一晚上。马锦如流着鼻涕问马眉如，能不能把妈妈葬在大柿子树底下，这样他想妈妈的时候，就可以随时见到妈妈了。马眉如搂着弟弟，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