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解了这头野猪,秦悯又从里面挑了两大块肉质最好的来熏。他做起来这事儿来手底下也娴熟的紧,两大扇肉被他切成了肉条,俱都被穿在削得尖尖的树枝上,随着火舌不断地舔舐,不时有血水和油脂从上面滴滴答答的淋下来,夜色中不时地发出“滋啦”的声音。林九则是在一旁处理猪肝猪肺。这些部位鲜嫩,放在石头上被烟熏一会儿就熟了,她在上面撒了些现摘的蛤篓,再加上自带的盐巴,闻起来自有一番风味。不过她没有男子那等隔空分肉的本领,所以不得不让对方帮忙。只见男子执着白色的扇骨,不过轻快的几下,两大块深红色物体就变成了两列整整齐齐的薄片。他这几下看得林九只想鼓掌,看来斋主去做个帮厨也能赚不少钱来,开书斋倒是浪费了他这一手的本事。肉都烤好之后,林九自然是一顿饱食,她许久都没吃过全是荤食的饭了,所以吃得痛快极了。秦悯大概只是为了尝尝自己的手艺,仅仅象征性地吃了几条野猪肉,最后剩下的一些都被林九打包了起来以留作之后的口粮。吃完喝完,火堆里的火焰变小了许多,少女从一旁的柴堆里拿出几根柴火添了进去。和湿漉漉的地面相比,柴堆里的柴火都是干干的,她便估摸着是秦悯用了什么术法将它们都变干了,心下不禁有些羡慕。随着修行的日久,她便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像人类。她不得不承认,纵然做个人类很麻烦,但很多时候也更舒服。而做个修为深厚的修行者,则是十分的麻烦,又十分的舒服。她不由地看向火光后面的男子,烟气的熏染使他的面容模糊,唯有眼底倒映出的火苗熠熠发光。秦悯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顶,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道:“过来。”
林九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用疑惑的眼睛看他。男子看了一下她沾了飞灰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轻轻拔下了她头顶的木簪。于是长发瞬间失去固定,如瀑般全都滑落下来。“头发太乱。”
他将那木簪放在林九手里。林九无语。这么黑的天,手头又没镜子,她这随便弄弄也就算了,没想到这时候也要被他挑毛病。她一边暗自腹诽一边挽着发,但她技术不佳,周围也没个参照物,弄来弄去手都举酸了,发髻还是毛毛躁躁的歪着。然后秦悯从她手中取走了发簪。似乎是因为修长的缘故,男子的手十分灵巧,不过几下,林九的头发就被紧紧的固定在了头顶,同时听他道:“你这簪子木质太软,只怕再用几次就要坏了。”
“坏了就换呗。“林九想去摸那新出炉的发髻,却意外摸到了男子的手。她有些慌张地将手缩回来,假作不以为意道:“林子里这么多木头,做几根簪子还不是容易的很,你们人类不是说荆什么的也挺好的么?”
“荆钗布裙么?”
秦悯用手抹去她脸上的一点黑灰。“对对对,荆钗布裙。”
有的人一紧张就容易话多。“那想必你是不喜欢漂亮衣服了?”
男子的话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林九转过身悄悄飞了个眼刀,心道:漂亮东西谁不爱啊?她下意识不想回答,便假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转移话题道:“我好困啊。”
但秦悯并不说话,似乎是在饶有兴致的看她表演。林九有一种唱独角戏的尴尬,索性变回原身趴向一边,一副瞌睡的模样。男子笑笑,将小狐狸一把捞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山谷之中一片静谧,空气中只剩下干柴“劈劈啪啪”的燃烧声。此后林九和秦悯又在山谷中行了两日,终是走到了雪山山脚。此山说是雪山,其实也不过是山顶上有些雪罢了,山脚周围也是林深草密,溪水潺潺。他们到的是山背面,但草木都道那水精灵在此山阳面,所以具体的位置却还要翻过去林九才能感知到。她这两天用的人形,鞋子都走的磨坏了,一看前面又是陡斜的山路,终是忍不住变回了原身,一面往男子身上跳一面解释道:“我鞋子快要坏了,还是变回原身方便些。”
秦悯一手负责接住还挺压秤的小狐狸,另一只手娴熟地抹去衣服上被钩出来的线头。这几日山谷中一直有下雨,空气里依然是湿哒哒的,所以鸟雀都飞得比平日里低些,倒是方便了林九与它们交流。但这并不代表寻找水精灵是件易事:大多数鸟雀寿命又短、所知甚少,大概从几百只鸟雀中才能那么几条有用的信息。而跟植物交流则是另一种不易:不但得找古木,还得是有些灵慧的古木,它们知晓阴阳方位,这样水精灵的具体位置才能被描绘出来。所以蹲在秦悯怀中的小狐狸,时而望望天,时而看看地,两只粉色的狐耳支棱着,不时地还动一动,似是十分机敏的样子。一路走过去,山上人迹罕至,所以不少的野果树上还挂着果,虽然直接拿来吃是酸涩难当,但若是捣碎了抹在肉上一块儿烤烤,也算是颇有风味的食材了。林九本就想着晚上逮两只山鸡吃吃,自然不能放过这现成的调味料,她作势要爬上树去摘,却被秦悯一把按回怀中。“去做什么?”
林九不满地抓抓他的袖子,鼻子对着树梢上那遥遥的果子点了点。这等小事,秦悯应的痛快,做起来也痛快,不过是扇柄隔空点几下,最高处那些最大的果子就随之落地,林九不由地多看那扇子两眼。她之前拿那扇子的时候以为不过是凡品,所以不但没注意里面有机括,还连半丝灵力都没感知到,现下见秦悯屡屡用它做类似“隔山打牛”之类的事情,便对那扇子起了几分好奇。不过这好奇也仅限于多看几眼罢了。林九是惯知道人类脾性的,你若没当回事,他们就也不当回事,可你若是当回事了,便是一坨牛粪也少不得有人来争。就好比秦悯给他摘果子,你姿态像个宠物,他便也拿你当宠物,宠物想吃个什么东西向主人吠几声,只要那主人不是什么大恶人,多半会满足它们。秦悯把地上的几个果子拾起来放进装着肉干的包袱里,然后又拿起最大的一个塞进林九怀里。那野果散发着酸涩味道,但闻起来很清新、很舒服,林九把上面沾到的一点泥偷偷擦在男人的袖子上,尾巴开心地甩了甩。秦悯身法相当不俗,带着林九只行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临近午时便到达了山顶。 此山山脚处瀑泉交流,山中免不了水汽氤氲,所以这峰顶萦云载雪,如银象奔驰,凡人看了定要赞一句“美哉!”
“奇哉!”
之类的话,但林九看来:嚯,这儿可缺一个道场啊!她这么想实在不奇怪,昆仑中很多地方都是如此模样,且越是高绝、越是鸟兽绝迹的地方,人类修士就越是喜欢将那处圈作道场。她曾经也跟随步重臣也去过一两个昆仑中的门派,那里面的人大多数修为不深,术法也一般,但道场选的位置却是甚妙,正是“堆琼积玉,耀星灿月”的好地方。尽管此处虽比不得昆仑风霜侵人,但做个小门派的道场也尽够了。林九从小在雪林中长大,看到雪就觉得十分地亲切,于是她从男子怀中跳下去,虽然瞬间被积雪埋了半个身子,但依旧一派欢快。 秦悯见小狐狸被雪埋住,下意识地想过去捞它起来,却见小家伙在雪窝子里抖了抖身上的毛,游刃有余地往前跑去。林九跑到一片悬崖边,顺着流动的云雾往另一边眺望。因为正是午时,所以山上的雾气只是薄薄一层,云雾下面是大片大片清新鲜嫩的绿色,一条泛着银光的河流蜿蜒着流向远方,看起来美极了。这是昆仑没有的景色,因此她看到喜欢极了,只恨不得下一秒就跑到那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中上打滚,在那玉带一般的河水里面玩耍。愉悦之下,小狐狸尾巴摇的欢快,任谁都能看得出它的迫不及待。秦悯行了整整一天一夜,即便有修为在身并不十分困倦和疲惫,但他仍依着做人的规矩,坐下来整饬,还不嫌冷地打开折扇扇了扇,倘若现在有杯清茶在手,那就基本和在家无异了。林九回头看见男子坐在雪中扇扇子,本能觉得可笑,但见他的仪态松弛中带着端雅,整个人如松如兰,就有些笑不出了。秦悯见小狐狸回头看他,自然而然地想出口唤她,只是他之前从没唤过她,一时竟觉得舌头有些打结。他想了想,然后忽对林九道:“我给你起个字可好?”
“字?”
听他如此说,小狐狸“呼”得变作人身,然后跑到他面前道:“是什么?她一双杏目十分灵慧,加之粉面桃腮,秦悯看着她,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东西胡乱地蹦了两下,但他向来自持,所以说话时毫无异状:“可曾有人为你取过?”
却听她有些失落道:“我听说你们人类的字都是熟识的长者来取的,可比我辈分高的狐族长辈等我长成大狐狸早已老死了,我哪里会有字呢?”
说着她便想到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的兄弟姐妹,不自觉地眼圈也红了。说起来,林九虽然开窍早,但她自生下来就不同于其他狐狸,身体一直长得很慢,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跟母亲在一起。哪怕是母亲又生了两窝小狐狸,她也跟着一块混奶喝。动物没有羞耻心,她那时候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只是过惯这种可以依靠的日子,后来独自一狐就会格外难熬。秦悯扇扇子的手顿住,然后起身走到林九身前。林九已经习惯了孤独,所以说到这里也不过是伤感一瞬而已,倒是男子有些认真的样子让她有几分心慌。“晏晏。”
对方说罢,自腰间取下一块平日里常佩的黄玉,并以扇柄作刻刀,在上面刻下了“晏晏”二字。玉屑纷纷飘落,在他手上积了薄薄一层,他拂袖一挥,上面便立刻变得干干净净了,然后他将玉递给林九。“女子十五岁及笄,取字,以后这就是你的字了。”
林九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抬眼去看他,那眼神似乎是在询问真假。秦悯叹气,拿过她的一只手,将那狐狸爪一般大的莹润石头放进她手心里。林九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见那上面的字和他平时的风格截然不同——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却同那温润的玉质相得益彰,嘴角便抑制不住的上扬。秦悯看到她脸上的笑意一时也觉得心情极好,不由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林九把玩了那黄玉一会儿就放到了自己储物的荷包里,还又把荷包的带子加固了一下。午时过去,峰顶寒意更甚,他们二人不再停留,找好了方向往山下行去。林九一路上已经问过了不少古树,基本能确定那水精灵就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只是洞中藏着的两个大家伙有些棘手。植物并不能准确描述物体的形貌,所以那洞中说的两个大家伙可能是黑熊老虎之类的野兽,可能是土生土长的山怪妖精,也有可能只是两块对植物生长不利的矿石,总而言之是十分不好揣测。往日面对步重臣,不管埋宝之地到底怎样,她都将那些地方说的凶险无比,多少有些糊弄的意思。但对着秦悯,她只想有商有量,于是她开口问道:“斋主以前可见过水精灵?”
男子想了想,然后轻摇了两下扇子道:“并未。”
林九发觉自从他们过了惜子山,秦悯用扇子的时候就多了起来,可之前在莲塘小院中却从不见他执扇,也不知是为何,便不由问道:“斋主这扇子是个宝物吧,这扇骨可是用什么天材地宝所做?”
“牛骨而已。”
秦悯将扇子向林九那边轻巧一递。林九顺着他的动作假装认真地看了看,其实并不在意那扇子到底什么模样,她好奇的是他本身罢了,于是随口道:“可是犀牛牛骨?”
“水牛牛骨。”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一送,扇子轻巧展开。林九发现自己又偏了话,忙将其拽回来道:“斋主修为如此之高,以前可曾寻过什么宝物?”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似是认真地想了想,半晌才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
林九听到如此回答,本能地觉得他在诳自己,有些不信道,“你们人类可是最喜欢寻奇珍异宝的,更何况是修行者?”
“真的没有。”
秦悯好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顿才道,“我年少时家有薄产,所以并不需要遍寻奇珍。”
“这样吗?”
林九依旧有些半信半疑。观他仪态,确实有翩翩世家子的风神,但普通人类便是再有家财也难及修行者眼中的宝物,他这样说实在难以让人相信。“那斋主又如何获得这么高的修为呢?”
“家学罢了。”
秦悯似乎并不欲多说。“哦。”
林九见他如此,便不再问。,是以最后也没对水精灵所在之地说出一二。这雪山的阳面不及阴面坡陡,树木也更加茂盛,瀑布溪流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水边鸟雀啁啾,充满生机,也难怪能孕育出水精灵。林九听着禽鸟们欢快的声音,终是在夜间找到了那个山洞。那山洞洞口狭窄,堪堪能容一人通过,她看着里面黑黢黢地,连灵识都不敢分出去太远。说来也是奇怪,她若是狐身,钻起这样的小洞来游刃有余,心里没有丝毫负担;可她如今以人身看到这样窄窄的一条缝隙,心头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惧意。秦悯本想在她身后护着的,但看她脚步犹豫,便先一步侧身挪了进去,让她跟在他身后后即可。这山洞最初的十来米都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所以也只靠着秦悯随身带着的一块夜明珠来照明,而后两侧的石壁距离逐渐变宽,他们就点起了带进去的火把。越往里走,石壁上就越是潮湿,除了苔藓,上面也生着些稀疏的蕨类植物,林九的神识无法延伸太远,所以只能附在这些植物上收集有用的信息。据这些植物讲,这洞中的两个大家伙,一个在水下,一个在陆上,平时谁也不理睬谁。但若是有动物偶然进到洞中深处,大多是有去无回。林九用神识了解到这些,心里一跳,自己就先退却了几分。她以前是看过一些这方面书籍的,知道昆仑像她这样开了灵窍的生灵虽然比别处多,但也尽是一些兽类,如黑熊雪雕之类的,品种比较单一,性子也比较憨。但像南边这样山明水秀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虽然这类生灵的数目比昆仑少,但品种却丰富,像什么千年蛊人啦、百年药尸啦、鱼妖蛇怪啦,都是些奸诈之辈,难对付的很。想着想着,她便情不自禁地拉住秦悯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