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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乱我心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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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主睡觉呢,你别添乱。”

“怎么不回去睡啊?”

吴老婆子有些搞不清楚自家男人的意思,“再说你刚在在前面招呼客人,我在后面都听见声音了,怎么也没见你小点儿声啊。”

“我——”吴老汉被怼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主要吴老婆子说的是事实,他也不好反驳。“你让我先把水倒上,其他的一会儿再说。”

吴老婆子目标很明确。吴老汉只得给她让出一条儿道来。吴老婆子安安静静地添上一壶水,又回了厨房。忽然旁边柴房有动静,她知道是儿子送早饭的盘碗出来,于是连忙开门进去。吴鱼站在院门内,背景里是丛生的花木,光斑洒在他身上,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吴婆子时常觉得自己是坠入了一场的梦境,而这扇门就是连接现实与梦境的通道,门那边的儿子英俊高大,多少年不曾改变一丝面目,而门这边的自己却能清晰的感到一天天的老迈。也不知世间过去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了一声“儿子”,门那边的青年也道一声“娘”。吴鱼放下食盒,同吴婆子道:“我看这几天天热,您怎么还老在厨房里?”

“嗐,习惯了。”

吴婆子拿起肩上的汗巾子抹抹额头。“娘,”吴鱼看出来她的失落,只能宽慰她道:“斋主不是苛刻的人,娘你不要自苦啊。”

他才刚说完这话,就见吴老婆子浑浊的眼中一下涌出泪来,于是他慌忙道:“娘,你别哭啊,你看我每日都好好的,你,你……”“我知道,我都知道。”

吴婆子用袖角抹着眼泪,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哭什么,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我就是看到你高兴,高兴……”她看着吴鱼,嘴里不断地念叨着“高兴”。“娘,去集市上买点好吃的,要不我跟斋主说说让你去看看姐姐。”

吴鱼说这些不过想让母亲散散心,但他不能明白她的母亲早已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拴住了,哪儿都去不了了。“不用不用……”吴婆子完全抹去了眼泪冲他笑笑。“娘……”吴鱼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让母亲快乐起来。“没事,你进去吧。”

吴婆子提起食盒,冲他拜拜手,示意他进去。吴鱼担忧地慢慢关上门。他这厢返回照月楼,却没发现林九在不远处将院门口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她只是想看看奉载玉会不会回来,却没料到看到这悲切的一幕。大部分凡人似乎都是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世间的每一个生灵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道别。道别母体,道别亲人,道别朋友,道别自己留恋的一切。寿命短的要道别,寿命长的也要道别,一生中唯有孤寂是真实有形无处不在的。这件事也许凡人不能很快明白,但踏入修行一途的每个生灵都明白。林九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时刻,但再一次看到,依然觉得不忍。如果是奉载玉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自然地想到了他。他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去向何方?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主人又是怎么同他相识的呢?可她刚才竟然只顾着看他的脸,什么都没有问。吴老婆子回到厨房,一边烧水一边收敛情绪。回过头来想想,有什么可哭的呢?她和老头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时间也算宽裕,有儿有女,也有孙子辈儿,恐怕这镇子上的有一半人都不及她和老头子。不过这还多亏了秦斋主。想到这儿,她放下手里的大木勺,跑到正屋里夹了个小枕头出来。院子里这三间正屋对于奉载玉来说就是摆设,虽然里面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但他从不在这里面歇息。他本意是想让给吴家二老住的,但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接受,他好说歹说这二人才答应累了在里面歇歇腿。不过也仅仅是嘴上应了而已,他们有空的时候会进去打扫打扫,却是从来没有在里面休息过。吴婆子夹着枕头进了铺子,铺子里又上了客人,不过这回吴老汉倒是没刚才那么大声了,只是两个人偷偷摸摸的更像做贼。吴婆子来到奉载玉面前,先是俯下身子叫了他两声,见他还是没反应,于是弯下腰一手托他的头,一手将他支着的小臂伸展开,然后轻轻地将那小枕头送到他的头下面,松手让他靠上去。纵然她知道自己的动作很轻,却也觉得像奉载玉这般无知无觉的样子也透着一股不寻常,她甚至将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试了试,直到感受到均匀的呼吸,悬起来的心又放回了肚子。吴老汉看着老妻直起身,便又向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老妇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奉载玉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傍晚,还是吴老汉到了饭点看他的样子觉得实在心慌才上前叫醒了他。睡醒了的男人精神头很好,尤其外面又起了风,水汽从江上一直吹到镇子里,树叶哗啦哗啦的不停响动,令人感觉舒爽不已。吴婆子晚上做了烫干丝、八宝鸭、虾仁鸡头米,并桂花米糕、翡翠鸭汤,虽然菜色不多,但盛在精致,算是给奉载玉接风洗尘。井水里的西瓜还有半个,吴老婆子一并洗了切开放进了食盒,于是奉载玉回到照月楼中的时候便提着沉甸甸的食盒。楼里安安静静的,于是他展开神识。小狐狸缩在三楼的窗边一呼一吸的,辨不出是在睡觉还是修行,但以对她的了解,估摸这小东西多半是在睡觉,所以这一日林九又从睡梦中被食物的香气唤醒。虽然奉载玉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但执著的动作依然优雅,林九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忽然想到那传说中的月洲第一秘术师还有个绰号叫“坤山苍璧”。坤山是月洲风景最为秀美瑰丽的一片区域,三面绕水,四面环山,有诗云“金鳞衔柳照春色,摇曳碧云揽落花。醉客不知尘间事,挥手同觞酌流霞。”

,所以月洲之人贯用“坤山”二字形容相貌极其俊美的男子。“苍璧”本意是敬献给神明的玉璧,因为带有特殊的寓意,故而能比作“苍璧”的人更是寥寥。但月洲之人却对用此称呼来形容他毫无异义,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地心悦诚服,这在九洲之内都是罕见的。林九原本对“月洲第一秘术师”并不感兴趣,可当这个名头和眼前人联系起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探究。“你和主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在百灵坛同他下棋,输了。”

奉载玉说得坦坦荡荡,仿佛真的一样,可林九并不信。“倘若你是输了,主人他才不会同你成朋友。”

她说罢又觉得对方没理由骗他,便猜测道,“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男人挑挑眉。本来林九并不排斥他这张脸,但是现在无论他做什么表情,她都觉得不满足。她张口想说“你能不能变回本来的相貌”,但才吐出一个“你”字就觉得不妥,于是好好的话出口却变成了嗔怪:“你总骗人”。男人听罢轻笑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他笑的纯良,但林九却觉得他最近的笑越来越勾人,不似一开始的时候全然一副不喜不怒、澹然无心的样子。“没骗你,我是输了,不过我是中间接着别人的残局下的。”

他将一片冰凉的西瓜放到她面前,“步重臣他是个棋痴,自然就同我打起交道来。”

棋痴是真的,但爱棋却是假的。林九心中暗道。“你远比步重臣说的聪明。”

他忽然又道。林九早就听他这么说过,如今再听到也很难再给出什么反应来。“那个定合珠是不是可以解除你和他之间的契约?”

这回,林九真是心头警铃大作了。她和步重臣因是半契,不能逃脱又不连生死,所以比那种同生同死的要复杂许多,倘若解除生死契约需要一颗定合珠和至深修为,那这半契就需要三颗,而修为高不高深反而不重要了。思及此,林九便回道:“那倒是不能。”

一颗定合珠是不能解除,她这也不算骗他。林九有意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她眼珠转转,见莲塘里水波阵阵,于是又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江中坐船啊?”

“这个你是答应了的,可不许反悔。”

“经脉好了就带你去。”

男子用勺子搅一搅碗中的汤羹,细长的手指比那细瓷还美。林九见他今日如此好说话,不禁心思活络起来,于是试探着又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先把我出入的禁制解了?”

她知道自己这是得寸进尺,但成日在这院子里也太闷了些。“你化形的本事还不到家,若是给你解了,你却贸然恢复原形,还不把普通人吓坏了?”

奉载玉神色严肃,但林九觉得他这话里尽是揶揄,于是保证道:“那我不化形不就好了,外人只会当你是养了只宠物。”

见他不说话,她又小声嘟囔:“你自己还不是用的化形,怎么没怕把别人吓坏呢?”

男子看她一眼,似是想到什么,林九觉得他甚至轻勾了下唇角,然后听他道:“那也好。”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故而不敢置信地结巴道:“你,你答应了?”

男子应允地点点头,后又补充道:“不过你我可要约法三章……”“约约约!”

林九一双眸子亮如星辰。“那可要将规矩都写在纸上,都定下来。”

奉载玉拿起桌子上的扇子,手腕轻轻一抖,然后展开扇了起来。那扇子不疾不徐地前后摇动,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不,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规矩吧?”

林九忽然觉得自己像条上了钩的鱼,对面之人则比自己更像狐狸。“不会。”

扇子轻缓地摇,小风慢慢地吹,可她怎么那么不信呢?林九拿起一角西瓜一边啃一边看他优雅从容的吃饭,自己也不禁越啃越慢。他好像是吃的龙肝凤髓,喝得是玉液琼浆,于是她也忍不住看看自己手里的西瓜是不是变成了上品珍馐。然而西瓜就是西瓜,是不可能变成上品珍馐的,她也不可避免地吃的一手汁水淋漓。吃过了晚饭天就黑了,今天云雾厚重,月光暗淡,故而林九也不急着修行,撺掇着奉载玉给她解了结界的禁制。解除禁制是要消耗灵力的,原本奉载玉并没想过这么快就办,原本首当其冲的事情是将那隐藏气息的链子恢复,但他见林九一脸期待的样子,也不忍再拖,便都依了她。这不过是个小法术,只不过他现在灵力不济,所以修链子的事情就要往后放放了。林九解了禁制自然开心,恨不得立马出去逛几圈,而约法三章的事儿,他不提她自然也全当没这回事,反正她赖皮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他们二人这一切都是在照月楼的最顶层完成的,在他们身边是缓慢转动着的浑象,林九越看越觉得这东西真是个神奇之物,原本她以为这东西只有得享日月光辉的时候才能够转动,却没想到眼前一架即便是夜明珠的萤光也可驱使它转动。林九仰着头认真地欣赏着那人类精巧的造物,奉载玉却在一边注视着她。其实她根本不必惊叹这些,因为明明她才是上天最神奇的手笔。“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楼中,不论是几层。”

林九被男子略带磁性的声线拽回了神儿,不由朝他看去,然后又被叮嘱道:“不过二楼的书册中多是古本,还需小心。”

“放心放心,我不会动那些东西的。”

她表现出一副“我很听话”的模样。男人垂目摇头,似是不信。“那又不是些什么有趣的东西,我才不稀罕瞧呢。”

林九见他这样,觉着自己有必要让他了解了解自己。她可素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又怎么会不识相的去动修行者眼中的珍宝呢?于是接着道:“这楼里还有什么宝贝,你都跟我一一说说吧,免的我碰了什么不该碰的,倒是可惜。”

她这样识趣,可对方只是说说:“倒没有什么珍奇之物,纵然是有东西坏了,也不过多用些功夫修缮罢了。”

他虽然如此说,但林九并不尽信,故而依然决定离楼中的各类东西远远的。。为了能够早日去江中坐船游玩,林九这一夜修行的十分勤勉,第二日早吃过早饭,她便按之前设想的随奉载玉一起去了书斋。吴老汉还是第一次见着全乎的林九,故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而吴老婆子只听自家男人说过一嘴,如今见了更是好奇。不过来往广陵镇的商贾中养什么的都有,有些商人甚至专门将狼和狗杂交,驯养出来十分凶悍聪明的狼狗,相比之下,林九这只小小的狐狸也就显得没那么神奇了。不过,她偶尔趴在奉载玉臂弯里衬得他更像一副古画,甚至有那善画的文人想为他们作上一幅。原本奉载玉是并不同意的,但那人却铁了心要一展笔墨,故而日日来书斋中观察这一人一狐,观察好了就回家画两笔。做生意本来就是开门迎客,客人来了也不能把人往外赶,所以也就只能随他去了。奉载玉每隔三天便会为林九弹琴疗伤,林九便是再迟钝也看得出这种疗伤方式有多么消耗,到了第四回就不肯再让他这么做了。“我自己可以慢慢好的,你不要再弹了。”

她扣住他取琴的手。他的手冰凉如玉,就连纤长的形状也像是被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再有两次你就可以彻底好了。”

“我说我不要!”

林九拒绝的斩钉截铁,还伸出另一只手把那琴牢牢地扣在墙上。奉载玉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随即他叹出一口气,“听话,早点好了就带你去江中坐船。”

“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娃娃吗?”

林九听他如此说不禁有几分着恼,觉得他小瞧自己,于是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怎么还强迫人接受?”

男人只好收回手来,然后似是觉得她这样也有几分可爱,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毛绒绒的,手感很好。见林九还是一副你休想这样便收买我的样子,奉载玉知道说她不动,便只能应道:“好,今日不弹了。”

“以后也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替我疗伤。”

林九看着他,眼尾有一点点红色。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穹黑压压的,云层中逐渐响起阵阵雷鸣,狂风吹的树枝在空中乱舞,荷塘里的水不断地涌向岸边。半晌,男人轻轻的说一句“好”。他可能真的不一样。林九心想。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楼梯处,她将视线机械地移动到一片混乱的天幕下,心里有没来由地生出了些空洞之感。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天空中砸下来,像是砸在一颗心上,打得她心悸。原本的她渴望自由、渴望无拘无束的日子,可现在,有什么似乎不一样。她无法确切地说出那究竟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与他有关。透明的穹顶之下,林九冲动地展开神识,一直向外延伸、延伸,即便是感到经脉中撕裂的疼痛也不停止。她能感到树叶被风撕碎的无助,花朵被水打落的痛楚,蜂蝶被尘土裹挟而去的茫然,世上万事万物的情绪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她的身体,不断地洗刷着她的神经,像涨潮退潮一般,一遍遍地,让人几欲疯狂。狂躁闪电不断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整个世界似乎都笼罩在破碎之中。她想要呐喊,想要冲破身体里的契约,想要自由,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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