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篮子鲜花都提上船,奉载玉对数着一整包铜板的女童道:“今晚人多不太平,卖完花早些家去吧。”
“是是是。”
那女童一叠声的应着,然后数着铜板欢天喜地的划走了。林九感觉指头上的木刺似乎扎得更深了,便也来不及去赏那花,掐着指肚自己几乎要看成个对眼。“我来。”
奉载玉的声音自她头顶上响起。他拿过林九的手看了看,那上面已经被掐出了两道血印子,但木刺实在细小,所以也没有起丝毫作用。他抬起眼去看她的表情,林九正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眼神不知怎的竟让他想到童年时宫中的一只四眼犬。他再次垂下眼,两个手指在她的骨节两侧揉了揉,没几下就道:“好了。”
“好了?”
林九还沉浸在他花枝一般纤长的手指上,闻言连忙回神去看。也不知奉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轻轻揉一阵,居然那木刺就不见,甚至都没丝毫感觉。解决掉了这棘手的木刺,林九才有心思分出神来欣赏两筐鲜花。那女童给他们的是现成的两个筐,里面还有有几只叶子编出来的昆虫,翅膀、身子都是不同颜色的草叶编成的,凑近了看更觉精致。奉载玉早就注意到了林九的眼神都在那几只虫儿上面,于是抽出一只递给她。林九立马接过去,在指间不停地转动着,看得兴致勃勃。“小心,不要再伤到手了。”
奉载玉提醒她。“嗨呀,都是小事。”
林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男子微微摇头。两筐鲜花都有着馥郁的香气,让嗅觉灵敏的林九完全不能忽略,于是她又问道:“这些剩下的花要怎么办?”
“放着好了。”
奉载玉抽出一只白色的递给她道,“给你玩。”
林九接过花,花的香气钻入鼻腔,让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大概是那喷嚏的飞沫传到了四周,男子玉闭了闭眼。“啊,对不起。”
林九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忘了你鼻子灵敏。”
男子说着便要将她手中的花拿过来,林九的手下意识的轻巧一躲,连连道:“不要不要,我只是忽然闻到有些不适应罢了。 说罢,还把那花拿到了鼻子下面。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它的同伴,单单这一支闻着正好,它的味道清冽甜美,正像那女童赋予它的“纯洁”二字。因为他们这艘船上摆有这两筐的鲜花,几只蝴蝶也被引了过来,绕着那草筐翩翩起舞,林九伸出手去,一只黑边绿翅的蝴蝶便停在了她指尖。因为林九以前在林子里时常这么和蝴蝶玩耍,是以也不觉得如何,但旁边船上的人却是看呆了,忽有人冲她喊道:“诶,那女娘!”
林九压根没觉得是在叫她,充耳不闻,头都没抬一下,但奉载玉却是冲那人转过了身。叫喊的那人也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小公子,一身的衣衫无处不在表明这是个富贵闲人。他见奉载玉转过身来也不甚紧张,反而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显出几分正人君子的模样。奉载玉面无表情。“这位夫子,船上可是你家女郎?“他这问话,明显是把林九当作奉载玉的女儿了,但这一船的花,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二人绝不是父女关系,可见是不怀好意的故意为之。林九听到他的问话也自然地抬起头来。“诶?清秀佳人?也不错,也不错。”
这人看到林九的容貌,明显是有些失望,但还是扇着扇子摇头晃脑道。“你谁啊?”
林九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把扇子。她向来自诩自己为人的这张面皮还挺不错的,哪想到到了这人口中只是“清秀佳人”,再看这人瘦不拉几一竹竿,若不是她懒,都想给他脸上来几个“麻子”。“你竟然不识得我?”
那小公子摇扇的手顿住。“你不也不识的我吗?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林九有点不耐烦,心道“这人怎么回事啊,口水话没完没了的”。“看到这上面的字没有?”
小公子扇子一指船头灯笼。日光晃人,林九眯眼看去,仍是看不完全那字,便道:“我不识字。”
“你!”
那人似是被噎了一噎。河道渐渐变得更窄,大概是奉载玉暗中使了力,他们的船很快就超过了那男子的船。然而那男子见两船之间的距离拉开,竟往林九身前掷下一物。林九定睛看去,那竟是根金簪,于是她回过头去看那男子,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只是那瘦竹竿一样的男子一脸的得意洋洋让人颇觉讨厌,是以还不等奉载玉动作,她便抢先拾起那金簪往水中一丢,快速的让那男子都愣住了。哼。林九转过身去。那金簪其实并没有完全掉入水中,正插在穿上那男子的船上,接下来的事就看那船够不够结实了。待见到整齐街衢、峥嵘楼阁,奉载玉便拾起了桨操控着小船渐渐靠了岸,似是对这城中结构很熟悉的样子。比之广陵镇,醉城不知要繁华几个档次,店铺鳞次栉比,商客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气味馥郁芬芳。林九站在街上,感觉如在梦境中一般。这是她从不曾亲身体验过的场景。而奉载玉看到林九表情,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像被人撞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听她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以往更柔和:“你想去哪儿?”
林九听奉载玉反过来问她,心下想了想却更为难起来:她哪儿都想去,却不知道能去哪儿。一旁的小贩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着插话道:“二位是外地人吧,醉生酒会晚上才开始,这会儿最热闹的应是茱萸大街,脚商们白天可都在那儿呢。”
于是林九看向奉载玉,她自然是想见识见识的,但那里听起来人就很多的样子,过去步重臣是不可能让她去的。“走吧,就茱萸大街。”
男子似乎并无担心。一路上,林九都在用余光偷瞄奉载玉的侧颜。无论他出于什么原因带自己来醉城,似乎都是应该感谢他让自己可以毫无遮掩的混迹在人群里。醉城不像别的城市,其中的大部分的街道并不禁止马车的通过,所以不时有马车自他们身后向前驶过,但是茱萸大街却有着明确的禁令,故而光是路口就设了前后整整六排的马厩,马车都被单独放置在专门停车的地方。也因为这里马多、人多,气味便不像之前那样令人舒适,才到了路口,林九就悄悄地掩住了口鼻。奉载玉却是已经注意到了,扭头看她,似是在在询问还要不要进去,林九连忙拽他袖子道:“没事,我们进去吧。”
“等等。”
奉载玉看向她身后的摊子,然后径自走过去。那正是个卖香包的小摊子,架子上挂了十多种,每种上面都吊着画着花草的木牌,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懂是什么意思。只是挤在摊子前面的都是些女子,奉载玉在里面明显有些格格不入。那小贩在此处卖香包多年,看人已是十分老道,知道男子来买香包定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单单闲逛,所以奉载玉一过去,就为他殷勤地介绍起来。他买东西很快,不一会儿,林九就见男子拿着两个香包走了过来。他步履从容,并不见一丝慌张和局促,给人一种四国六域都尽在他掌握之中的错觉。“给你。”
他走到林九面前,将两个香包都递给林九,还道,“放在袖子里即可。”
两个香包,一个是桂花橘皮的香气,一个是清茶薄荷的味道,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就和他本身一样。比起醉城的别处,茱萸大街并没有更加瑰丽堂皇,甚至还要更破旧一些,地上的砖都被碾的乱七八糟,裂成几块的随处可见,但这并没削减人们游街的兴致。卖布匹的、卖香料的、卖食材的、买各种小玩意的,同类商贩凑在一处,方便游人赏玩购买。街道两边的铺子都是两层的,茶馆、酒坊都开在二层,楼梯不占用一楼的店铺,客人可从外面的楼梯进入,十分方便。“喜欢什么?”
奉载玉同看起来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林九道。哪想到她听了此话却是忍俊不禁的笑起来。“笑什么?”
这回却是轮到他来奇怪了。林九一双杏眼弯了起来:“我笑斋主这话怎么像那些公子王孙一般。”
见男子似是有些诧异,以为他是不信,于是接着道:“若是普通的大户,这时会说‘喜欢什么,都给你买’,若是公子王孙,便不会那么直白俗气,定是要先问‘喜欢什么’,然后再付铜板。”
“你……”奉载玉大概是没想到她对人情世故这样灵慧,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说她。却听林九又道,“这里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不过都是普通人需要的东西罢了,我,”顿了一下,她瞧了瞧四周,“我这样的看一看就可以了。什么漂亮的地毯、精致的瓷器、馥郁的香料、稀有的食材,她是没怎么见过,但并不代表她需要这些,不过这醉城的人倒是见识颇足,竟没什么人注意她的容貌。逛了一会儿,奉载玉带她上了一间茶楼。那茶楼里面陈设简单,但人却是不少,临街的雅座尽数是满的,不过他们运气颇佳,上去的时候恰好有人离开,是以能够俯瞰茱萸大街全貌。因为用的是冲泡之法,店中伙计上茶的速度也极快,奉载玉还点了几样佐茶的蜜饯果子之类,都是广陵镇中没有的。林九看着那摆盘讲究的蜜饯果子,不禁问道:“斋主之前常来?”
“一两次罢了。”
他端起茶盏浅啄一口。林九也不客气,捻起一粒丸子大的蜜饯放入口中,瞬间酸咸的滋味从舌尖冲到了天灵盖,七窍都通了。她拿起茶盏想喝,却被男子按住了手,并听到他说道:“茶烫。”
说罢,他伸出手,示意她可以吐出来。林九眉毛都皱在一起,想吐出来,但看见他漂亮的指节又觉得那样实在不雅,只能硬咽下去,然后问道:“这是什么?”
奉载玉把手收回,将她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空杯子里,然后又从一边从那装着蜜饯的托盘上拿起一物道:“盐渍金梅,不是这样吃的。”
林九朝那物定睛看去,那是一把剪刀,只见男子捏起一粒梅子,轻轻几下,就将那柔软的梅肉剪成宽度差不多的几条。“一口茶只可配这么一条。”
说罢,他将新茶杯递给林九。那茶果然已经没那么烫了,林九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就着那蜜饯的余味,口中有了回甘。“斋主过去一定是常来的。”
要不然怎么能知道这么清楚。奉载玉见她的眉头舒展开,淡淡笑着道:“我小时候……”话至一半却又顿住。“小时候怎么样?”
林九语气中有些好奇,却听他道:“月洲的许多茶楼都是如此吃法。”
“斋主的小时候就是在月洲的吗?”
林九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剪刀剪开另一种蜜饯。听得她如此问,奉载玉将目光投入遥远的天外,“不是。”
林九见他不似想说的样子,便也不再问,只认认真真地品茶吃东西。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茱萸大街上的人忽然开始如潮水往外涌,林九正兀自奇怪发生了什么,就听有商客有些惶恐地问店中伙计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人怎么都到外面去了?”
伙计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声音里透着一种”你太大惊小怪“的意味:“酒神娘娘游街了,人们都去看酒神娘娘了。”
“酒神娘娘?”
那客人明显听说过城中这样的传统,带着一点不确定道:“酒神娘娘不是在八月十五才会游街吗?”
“那是城主选的酒神娘娘,今天的这个是城中商户们选出来的。”
伙计有些不以为然道。“那咱们可要去看看。”
那人同一起来的同伴道。其他的客人听说是这样,也有感兴趣的,于是茶楼中人走了大半。“晏晏,你想去吗?”
奉载玉问林九道。林九好几日没听得他如此称呼自己,闻言抿抿唇,想了想还是道:“不去了,应该没什么意思。”
奉载玉有些意外她这样爱凑热闹的性子竟是没什么兴趣,又听她道:“估计就跟昆仑山下选的雪神娘娘差不多吧,我过去,额、以前,也常去看的。”
她目力好,那时候就站在城里最高的房顶上,下面有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过去一定过得很自由,是吗?”
奉载玉忽然开口道。“当然。”
这还用说?她独自一个还不是哪里都能去。“你会,“奉载玉顿了了一下,会孤独吗?”
孤独?林九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
狐狸本身就不是群居的,而且若以人类的想法来定义,那她的朋友其实有很多,林子里的古木鸟兽都是,尤其她能与万物沟通,是以并不缺倾诉的对象。但她是天地造化,是世间的例外,所以是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同类的。她一度很想问其他狐狸、甚至是其他兽类“你们孤独吗?”
,可她知道它们并不懂什么是孤独,即便她能同它们,得到的答案也是无用。她看向奉载玉,见他似是对她的答案毫不意外,于是便也问道:“那斋主呢?会孤独吗?”
这种问题一起头,林九反而更有了许多问题:“为什么斋主不像步、主人那样收徒呢?”
她掰着手指道:“收徒弟的话不仅可以有人打扫院子、劈柴喂马,还能随你一道去寻、寻东西,有坏蛋也不需要自己动手,昆仑中许多人抢地盘也靠的是徒弟多。却听对方道:“你呢?为什么不去找一些狐族同伴呢?”
本来是反问,但林九却忽然明白了。原来他在人类当中跟自己在狐族一样——一样的异类。那是不是步重臣在他眼里也同林子里的那些古树一般?看起来活的时间久,但终归无法做真正的同类。林九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似乎触碰了到了一点真正的他——月洲第一秘术师奉载玉。因为晚上有醉生酒会,所以脚商们也散的比往日早些,还不到饭点儿,茱萸大街上就空了,稀稀拉拉的游人们在店铺之间转来转去,茶楼与酒肆也空了大半。其实茱萸大街的茶楼和酒肆都不过是中等水准,大多客人都只是因为逛累了上来歇歇脚而已,醉城中有专门的茶汤一条街和水酒一条街,那里的老板才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揽客,像醉生酒会就向来是在水酒一条街办的。林九和奉载玉二人喝够了茶水,林九又兴致勃勃地在店铺里逛了会儿,天就黑了下来。水酒一条街其实并不叫水酒一条街,因为道边的家家户户门口多生绿樱,故而叫绿樱巷。这条道说是巷子,其实如今已经很宽了,并且因为沿着河道所建,所以这一段的河边也有许多画舫。这些画舫各类各样,有专门提供吃饭的,也有专门提供饮酒的,画舫中大多豢养着一些乐者歌姬舞女之类的,以便于给客人解闷。不过也有说书的、论道的,具体的活动十分丰富。林九跟着奉载玉随着人群一道走到绿樱巷的河边,将那些画舫一一看过去,只觉得很是长了一些见识。这醉城的人可比昆仑下的会玩多了!再说这绿樱巷,因着醉生酒会的缘故,看起来竟比白日茱萸大街上的人还多。林九见有一艘画舫上竟有说书人说那最近才写出来的话本,便忍不住凑过去看听。河边凑着想白蹭听这书的人不少,她便不得不往前挤。她往里挤的时候,奉载玉尚还跟在她身后。待她找好位置听了几十个字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奉载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