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似乎天生的没脸没皮,直奔着林九就小跑过去,两个妇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想看他下一步的动作。林九正看画舫中的女博士玩扇子,那小小的一柄团扇在优美细白的指尖轻巧地腾挪翻飞,有一种点到为止的柔舒和优雅,却忽然一个人挡到了她前面,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不满的目光一直往上,然后停在了这人的脸上。瘦长的一张马脸,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她道:“你干什么?莫要挡在我前面。”
这长脸青年名唤袁安,在家中行四,大哥正是城中十五行的行头袁奎。因为他为家中幼子,故而被父母兄姐疼宠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虽然人不算多坏,但喜欢在城中招猫逗狗的便有他一号。昨日林九那一簪子下去将他船扎漏了,到了码头船底已积了三分之一的水,若不是下人一直往外舀着,恐怕水还要更多些。那簪子早在船行到一半就落入江里,是以他虽不知道船漏水是林九所为,但损了一只金簪不说,还弄了一身的水,自然是十分地不快。尤其林九这看起来朴素清秀的姑娘对他不屑的态度更是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是以他如今见着林九,不免升起了几分寻她晦气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男子,嚣张道:“你陪我金簪!”“什么金簪?”
林九把他整个人拨到一边,那意思就是不要妨碍她看歌舞。这袁安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轻轻一划拉就把自己推一边去了,不由有些羞恼:“什么金簪?昨天扔到你船上那个!”
这画舫原本就是袁家的,平日里袁安也常来,所以他这么一喊,伙计茶博士乐伎歌女都停下了在做的事情一起看了过来。林九见不但没得歌舞可看,大家的目光还齐刷刷往这边瞅,便抬头装傻充愣道:“我都不认得你,更别说什么金簪了。”
“不认得?“这袁安一看便是对胡搅蛮缠十分有经验之人,他立马叫道:“吴二!吴二!”
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从后面钻过来。“你说,我昨天是不是把一只金簪落在了她船上?”
袁安神情得意。那叫吴二的小厮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一叠声地道:“是是是。”
然后他又把脸转向林九,“你们昨日船上有两筐的花,一筐白一筐红,是又不是?”
林九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却听一旁人冷冷道:“哪里来的一条狗?好吵。”
那小厮听见奉载玉说他是狗,当即就不干了,嚷道:“兀那书生,这没你的事儿,边去!”
林九却是睁大了眼睛,她还没见过奉载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如何不新奇?袁安却是提着这吴二的领子往后一拉,接着道:”你听见没,难道你们船上不是一筐白一筐红?”
“我听见又如何?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把个金簪丢到了水里,现在却还要栽到我们身上,莫不是看我们外乡人好欺负是不是?”
狐族向来牙尖齿利,何况是林九这等修了人身的,当即把这袁安说的哑口无言。“你这个小姑娘也是不讲理,我们袁家难道还缺一根簪子,若是真掉水里也就罢了,可被人拿走却是万万不能的。”
那瘦了吧唧的妇人终是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既然不稀罕,怎么又冲别人讨要呢,莫不是你们这袁家是要饭的出身?”
林九看这妇人更觉讨厌,自家儿郎在外为非作歹装作不知道便罢了,竟然还出来沆瀣一气,也真是不知羞。“嫂嫂。”
那丰腴妇人也觉得过分了些,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声。那瘦妇人被林九这样说,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随即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林九懒得同她们多废话,又怕说多了再惹事,于是拉拉奉载玉的手道:“咱们走吧。”
男子轻轻点头,反手将她的五指拢在掌心里,抬步准备离开。他们这厢准备偃旗息鼓,没想到那妇人看二人交握的手愈发来劲,往前一步道:“你家中父母兄姊可知道你跟个野男人在外喝茶听曲儿?”
她这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只见这妇人迎头便挨了个大耳光,直打的她往一边倒去,幸亏被身后的丫鬟扶住才没有被拍到船柱上。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惊到了,就连袁安也被那清脆的一声恍得有些回不过神来。林九握了握自己的掌心,拉着奉载玉就想赶紧走,却听那吴二高喝了一声:“把门堵住,谁都别想跑!”
然后他看着林九道:“打了我家行头夫人还想走?跪下磕三个响头再说。”
他这口气实在够大,简直要把林九的凶性都要激发出来了,但她知道这是在外面,于是勉强压住了心火道:“你莫不是也想挨打?”
那吴二看林九是个柔弱小姑娘,所以即便亲眼见到大夫人被打,也只认为这姑娘不过是泼辣而已。“就凭你?”
他说着就要上前来拽林九的胳膊。然而一旁的奉载玉又怎么能够任由眼前这个猥琐男子去碰到她一分一毫,于是也顺势给了他一个耳贴子。画舫中的其他客人早就想走了,但碍于袁家下人挡住了门口,只得将这热闹继续瞧下去。众人见不过是两巴掌就已经把这二人打成了两个烂猪头,不由咋舌暗道:这是两个练家子啊。虽然林九和奉载玉都只用了三成左右的力道,但他们二人有修为在身,连老虎黑熊上古妖兽都打得过,何况区区两个养尊处优的人类,那袁大夫人和吴二不过挨了一下就皆失去了战斗力,袁安看了心下便也虚了半截,另半截让那丰腴妇人劝了劝,也消了大半。于是在林九和奉载玉凌厉目光的逼视下,他让下人离开了堵着的门口处。不过几息,客人们就跑了大半,林九和奉载玉也随着一道出了画舫。那袁安和袁大夫人自然不可能这样便算了,林九和奉载玉一走,他们立刻就差伙计叫人去了,誓要将二人捉住,一雪前耻。毕竟,那些离开的客人可都看见了十五行袁家人被两个无名之辈打了,若是不把这事儿办好,袁家以后还怎么在城中混。林九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她一到岸上就同奉载玉道:“要不咱们回去吧?回广陵镇。”
“不逛了?”
男子捏捏她的手心。“不逛了,人太多了。”
林九皱了皱鼻子。“好。”
他们的船就停泊在外地客商常用的码头上,码头边有专门的看船人日夜在这里守着,只要付给他们一定的铜板,他们就能保证船只安安全全地一直待在原地。那袁安昨天就找到了林九他们的船,所以差人叫帮手的同时也没忘找人到这处守着。但他们的人脚程再快又怎能及的上修行者,是以等人到了码头,林九和登载玉早已乘船离开了。那两筐花还好好的放置在船舱内,虽然经过一夜香气已经散去不少,但因为筐子里有湿泥养护,所以人在上面依然可以嗅到满船馨香。林九还是不大习惯,便将那两筐花又搬出船舱,放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回程便是逆流,奉载玉用灵力操控着船桨平稳驶向城外。船经过一座桥时,迎面正好有一船队载着成亲的新人经过,桥上有人将粉色和白色的花朵一齐泼洒下来,落了他们满头。林九不由朝桥上看去,那里大概站着的都是两位新人的家人,她们欢天喜地洒着花,花洒地差不多了又开始扔糖果子。那些糖果子虽然看上去有小孩巴掌那么大,实则大的是糖纸,糖粒只有小孩指甲盖那么一小点,所以不仅落在人身上不疼,即便时落到水中一时半会儿也沉不下去,人们可以尽情地打捞。河道上经过此处的小船不少,大家一看有糖便都抄起网子去抢,因为醉城的船舷上都装有防撞护条,所以人们就连船撞在了一起也不在乎。林九本来站着看那两个穿红衣服的新人,结果被旁边的船这么一撞,就脚下不稳地朝另一边栽过去。奉载玉离她很近,见状连忙去扶她,却听一阵大喊自岸上传来。原来那袁家人赶到码头发现他们已经乘船走了,便沿河岸骑马搜寻,到了此处终于瞧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连忙喊同伴去捉他俩。 这时桥下正乱,奉载玉扶住林九后就将她顺势往船舱里一拉,并同她道:“你在这儿待着,等我一下。”
说罢就脱了外衫。林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见男子身着内衫往外去了,她心道:便是要躲那些流氓无赖,也不该自损其身啊。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就往外面看过去。奉载玉使出幻术,到了船舱外已经换了另一副模样,不仅容貌变了,衣服也变了,连船上的两筐花也让他迅速地移到了另一条差不多大小的船上。周围的船挤挤挨挨,人们注意力又都在糖和新人身上,是以并没觉出周围有什么变化。那袁家下人将同伴叫过来往河道里一指,只道有那两筐花的船就是刚才打了主家那二人的船,于是下人们便一窝蜂地都去勾那条有花的船。待将那船勾到了岸边,见船上只有一对六旬老妪和小孙儿,众人都傻眼了,林九和奉载玉却已经出了城去,只有满船的花朵昭示着刚才的混乱并不是一场梦。林九坐在船舱里,见城门处所书的“醉城”二字越来越远,终于放下心来。她走出船舱,顾不得此时还是人身,舒舒服服地往那一层花瓣上一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男子半支着一条腿坐到她一边。那又是一张她没见过的脸,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张面孔?想到这儿,林九不由地伸手去捏对方的脸。男子垂目轻轻眨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着笑意。也是,无论他的容貌变得有多么离谱,但这一双剔透的眸子却从没变过。于是她摸着他眼周的肌肤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但只要是这双瞳眸,我就一定能认出你来。”
奉载玉怔住,仿佛他很久以来,等的,一直是这么一句话。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俯下身子,轻轻地含住她娇软的唇瓣。淡江百丈清,落日半轮明,横烟秋水上,山色风月中。来时是星夜,去时是桑榆。林九靠在奉载玉一侧,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蜜饯塞进嘴里。这回不再是酸咸的口感,甜糯的滋味充溢在鼻息间,让她觉得此刻真是美好极了。奉载玉看到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没奈何地笑笑,果然还是小孩子一样。吃着蜜饯,林九忽然想到一事,于是同男子道:“也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的脸几日能好?”
她之前没怎么打过人,是以不太清楚自己这三分手劲的威力。“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吧。”
其实奉载玉也不太确定,他也好久没打过人了。“我以为你会阻止我来着。”
一只萤火虫从林九眼前飞过,她不由伸手去抓。“为什么?”
奉载玉替她抓住那只萤火虫,然后放在她手心里。“因为……”萤火虫在林九手心里挣扎。“我以为你要当个真正的文人,文人都是动口不动手。”
奉载玉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是吗?”
“你不是。”
林九忽然翻身趴到他身上,“其实仔细一点就能发现,你根本不喜欢那些笔墨文章。”
男子挑挑眉。他自从离开广陵镇,他整个人似乎都生动了许多,终于像个人了。“吴鱼每日抄那些东西抄的津津有味,你却从来不仔细看。”
吴鱼曾经是是镇上正经的读书人,即便身陷囹圄,仍保持着对那些新鲜诗书的兴趣。“还有呢?”
听她这么说,他也多了几分兴趣。“吴鱼喜欢用那些最上等的笔墨纸砚,你却对用什么都无所谓。”
每当吴鱼过来抄书的时候,他就把最好的墨条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生怕吴鱼看不到。所以林九总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可为什么要当一个文人呢?”
她将手心里的萤火虫放走。奉载玉大概觉得她这问题有些好笑,“可能因为没当过吧。“然后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继续道,“年少时虽然被逼着读了很多书,但后来并没有用上,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九洲上的国家很多,林九并不晓得国姓为“司”的国家在哪里,也完全没听说过司姓王族的故事,但她凭借着一点对人类世界的了解,还是能明白身为公子王孙,每日要做的事情一定不止读书,所以她问道:“那除了读书之外,你还会做什么呢?”
奉载玉想了想,答道:“练武,修行。”
林九知道人类中有一类武修,有一类剑修,还有一类纯法修,也有混在一起的,但很少听到有王族之人真正作为修士来修行的,毕竟天赋难寻,而修行最最需要的就是天赋。她不由问道:“那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呢?他们不和你一起修行吗?他们之中可有所成之人?”
男子摇摇头,“他们并无修炼天赋。”
这就是了,天赋难寻,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想必那国君发现自己儿子有得道得天赋,便不逼他全学治国之策了。奉载玉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小人儿,见她古灵精怪、表情时喜时嗔,那发上的芙蓉花蕊随着她的动作轻悠悠的晃,只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毛绒绒的鬓发。林九也在他宽大的掌心里蹭一蹭。于是两人就这样在漫天星光中相依相偎着驶向广陵镇。最近吴老汉总有种错觉,斋主跟吃了什么回春灵药一般,每日容光焕发的。尤其抱着那只狐狸,是真跟画上之人如出一辙。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个道理,却也不晓得这秦斋主出去一趟到底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近来铺子里来的小娘子也越来越多了,这个是给兄弟看支笔,那个是给父亲买刀纸,可买东西就买东西,总想往铺子里面去又是怎么回事?弄得有些男客怪不自在的,疑惑之下都猜莫不是那耀神文会上国君将百金赏赐了个女子,所以引得如今女娘们都开始发奋图强了?吴老汉不免让自己的老妻去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吴婆子也有段时间没去绣坊了,正好是该去找些活计了,于是她连着去了三日,终于弄清楚了这其中缘由。“还不是那钱媒婆,自己说不成媒,又怕说人坏话坏了自己的生意,便想出了捧杀的法子。”
“捧杀?”
吴老汉已许久没听说过这二字了,倒是更感兴趣这其中的事情了。“嗨哟!”
吴婆子抓着把小葱,里面的汁水都快被她捏出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知道那钱媒婆跟别人怎么说咱们斋主?”
“怎么说?”
吴老汉背着双手将耳朵凑到老妻跟前。“她说,咱们斋主旺妻!诶,这死老婆子!”
“旺妻?”
吴老汉骤然听见这二字,一张嘴就是“哈哈哈哈”的一串大笑。吴婆子连忙捶他一记,道:“你笑那么大声干嘛?生怕斋主不知道是不是?”
吴老汉自己将自己的嘴捂上,但无论如何这说法也太可乐了,一时还真有笑得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