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洛凝神想了想,半天才犹豫着道:“若非要说出来城主有哪里不同于常人,那就只有比别人老的慢些,我小时候似乎城主就是现在这般模样,但我听说城主善于养生且驻颜有术,所以这也不算什么厉害的与众不同之处吧。”
林九却道:“我记得你们城主这几日过得是六十岁的整寿吧?”
易洛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不错。”
然后林九冲她眨眨眼睛微微一笑道:“那你觉得我有多大呢?”
这一笑犹如远山芙蓉,眼波流转间有海棠醉日之美,易洛本该心下感叹,但配上她已出口的问话,易洛后背不由沁出了一层细汗。林九自然也看到了易洛眼中的惧怕之色,心下不由感觉到几分无趣,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嘴巴也不自觉地嘟了起来,道:“看吧,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还是吃点心吧。”
说罢,她也再不去看易洛的表情,拿起点心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会儿却听易洛问道:“那、那衡公子和秦郎君也和你一样吗?”
林九喝了一口杏子桂花蜜露后抬起眼冲她乖乖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你也不必怕啦,我们和你们城主其实都是一样的,既然你们都不怕他,那也没必要害怕我们喽。而且比起这个卫松霭,我们可是大大的好人。”
她正这样同易洛解释这,门忽然从外被人推开,奉载玉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走进了屋内,身后则跟着黄蕊。“吃饭了。”
他拎起食盒对林九道。林九开心地走过去:“这么快?都有什么?”
奉载玉将食盒放到桌上,然后将里面的饭菜一道一道拿出来:“怎么样?有没有你喜欢的?”
神情像个献宝的孩子一般。黄蕊虽然不知道林九跟易洛到底说了什么,但见自家小姐眼神失落,不由地上前一步道:“小姐,咱也忙了一早晨了,先吃饭吧。”
奉载玉这才发现易洛表情异样。于是他看向林九挑挑眉,似是在询问她是否跟易洛说了什么,但林九只撇着嘴摇头。奉载玉知道易洛定是有许多问题想问,也知道她能忍这么多天什么都不说已经是很看重他们彼此间的相交了,是以对易洛道:“坐吧,晏晏身体还没完全好,有什么事情边吃边聊吧。”
易洛只得依言坐下。黄蕊向来是服侍着易洛吃了她才肯吃,是以只在一旁站着,即使是林九要她坐下,她也不肯落座,易洛于是对她道:“拿上点心,你去院子门口帮我们看门吧。”
院门口有间屋子应是为下人准备的,易洛经过的时候看过,里面还生着炉子,所以她便将黄蕊支到了那里。但这毕竟是林九和奉载玉他们的宅子,黄蕊闻言便看向他们二人,于是奉载玉点头道:“那边有火,去吧。”
等黄蕊再次离开,易洛便道:“不知秦郎君座下有多少侍从,是不是待他们个个都像这般体贴?”
奉载玉一边给林九夹菜一边对她道:“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他表达地如此直白,让林九忍不住眨眼跟他确认,亏得她刚才还半遮半掩、将露未露,却是没想到他根本就无所谓。只是他这么坦率,倒是让易洛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林九见状,给奉载玉和易洛分别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栗子炖鸡,然后对易洛道:“没事,想不出来就慢慢想。”
不知为何,易洛觉得这话有点儿噎人,便低下头默默扒饭。林九吃着菜也不得不承认,别看衡谨对她冷淡得不行,但这厨子是真用了心找的,随随便便做点什么都好吃,想到这儿她又问奉载玉道:“那些下人,你把他们都放在哪里了?他们可愿意跟咱们一起走?”
奉载玉却叹口气道:“也许这回他们不用和咱们一起离开了。”
林九睁大眼睛问道:“不用了?”
奉载玉点点头:“衡谨去处理了,他出手,应该是足够了。”
林九咬着藕片若有所思。易洛却在这时候开口了,她问奉载玉道:“那我一会儿可以回家了吗?”
奉载玉眼神在她脸上掠过,淡声道:“恐怕你是没法回去了,只能和我们一起走。”
这话让易洛吃了一惊:“为什么?”
奉载玉回答道:“你们的城主卫松霭在外面安排了许多人手来伏击我们,衡谨本来是要用迷阵将你们主仆二人送出去的,可你一回头,迷阵便出现了漏洞。方才的情形你也是亲历了的,衡谨是受了伤才将你们完好无损地护住。”
林九奇怪道:“既然他能送第一次,那应该也能送第二次吧,这次小心一些难道不行吗?”
奉载玉则对她道:“再用一次迷阵不是不可以,但那些人已经看到了她们主仆的相貌和身形,若是只将她们送回去,恐怕会彻底连累他们易家,不过若是她同咱们一起离开,易家就可以和她、和咱们彻底撇清。”
说着,他又看向易洛道:“我相信易沐和你们易家的其他人都会想到合适的说辞的。”
易洛闻言,这回真的是想要咬牙了,她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城主为什么要追捕你们、击杀你们?”
林九第一次见易洛露出这种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禁有些内疚和着急地道:”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会想一个对你最好的方法的。“奉载玉见状冷冷道:“当初是你和易沐主动邀请晏晏的,我们答应下来的时候也是决心承担需要承担的风险了的,你倒也不必这副表情。”
易洛更加气愤道:“既然你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可能连累别人,当初就不该答应下来,那时我们兄妹不过是一问,也并非是逼迫啊。”
听到如此的指责,奉载玉不由凝视她片刻,道:“所以,我们搬出来了。”
他们快速搬离别院,甚至没有同她说上一句,原本就是为了再不相见,却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打听了地址,自己送上了门。可她自己送上门也就罢了,按照之前的设想,林九只需同她说几句话将她劝回家便是,但她得了严重的肠痈,昏倒在了院子里,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先将她治好,然后再做打算。而且她这肠痈,本来就是会要命的,他和衡谨当时是想不做理会、直接将她送回到易府,是林九听说她可能会因此殒命,强迫了衡谨为她治疗,这才给她捡回来一条命。这活命之恩,虽然他们可以不图回报,可万万也没有到能够坦然接受以德报怨的程度,是以奉载玉又道:“你若执意要回去也无妨,只是希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后悔。”
易洛知道他所言非虚,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只得颓然地坐进了椅子里。但林九却对这安排起了好奇,问奉载玉道:“她同咱们一起回去,然后呢?会一直和咱们一起生活吗?”
林九心道: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类少女,真的能够接受和她这样会变人的狐狸还有吴鱼那样的纸偶灵侍每日相处吗?不会做噩梦的吗?奉载玉却再次对易洛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之后我会遣人送信给你家人,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自会将你暗中送回来。”
奉载玉从来没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留在他们身边,这也是七星斋里除了吴老汉和吴婆子再没有其他人帮佣的原因。易洛听到这儿,心里勉强有了一丝安慰,接着她又听林九道:“不过,你今天是为什么来我们这里啊?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这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是真将易洛问住了,半晌才听对方道:“我是有东西想要送你们。”
林九好奇道:“什么东西?你来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带啊。”
易洛支支吾吾道:“是几件衣服……”“衣服?”
林九纳闷,“你给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易洛眼神飘忽:“就是几件新衣裳,不过放在家了,还没拿过来。”
“是给衡谨的吧。”
奉载玉忽然道。“衡谨?”
林九听了这话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喜欢衡谨?”
“我、我……”易洛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神情里也满是那种被戳破了心事后的慌张。林九见状不由凑到奉载玉耳边悄悄道;“你们神宫的大祭司能娶妻吗?”
奉载玉看着她严肃地摇摇头。“那这……?”
林九心道:那这可难办了呀。不过她见易洛的表情慌乱作一团,也是十分同情她,因此握住她的一只手道:“没事没事,我们替你想办法……”“我……”易洛想要反驳,但她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定然已经出卖了自己,所以”我“了好几次之后颓然地倒在了椅子里。林九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于是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恢复到了从前的和乐。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奉载玉便应了一声“进来”。随着话音落下,衡谨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比之平时略显严肃,脚步也有些匆忙,来到奉载玉面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迅速道:“人偶坏了。”
奉载玉听他脚步声就知道此事必不能善了,所以听了他的禀告也只摇了下头道:“先吃饭吧,吃完再去处理。”
衡谨听他竟然让自己坐下吃饭,脸上不由出现了询问的神情——他辟谷已久,五日之内有茶便可,实在是很久不曾吃过这些大鱼大肉了。奉载玉自然看懂了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微颔了一下下巴道:“吃吧。”
衡谨只能依他所言坐了下来。这桌子并不大,坐四个人正好,因为只有易洛旁边的位置是空的,他便也只能坐到易洛身边。林九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衡谨心无芥蒂地坐下,她又忍不住去瞧易洛的表情。她仔细地观察着别人,殊不知自己这副探询的样子也是格外可爱可怜,于是便被奉载玉轻轻地捏了捏脸。衡谨是见不得自家主上这副痴情模样,但又不能当众发作,故而只视而不见地认真吃饭。易洛被奉载玉和林九看破了心思,又烦恼自己要随他们离开,所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情,所以也是低头认真吃饭。总之,新厨子这一顿饭还真是没白做。林九心里还惦记着独自一人的黄蕊,因此一吃完饭就去了门房。黄蕊自己在这门房里倒是挺自在的,尤其是还能吃上行香子的点心,她也十分满足了。见林九过来,她还有些奇怪,但还是依着礼数站起身行了礼,然后道:“林姑娘,可是我家小姐叫我去身边伺候?”
林九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想吃什么,本来想给你留点的,不过让我一不小心都吃完了。”
黄蕊连忙道:“林姑娘太客气了,我吃了这些点心,已经是饱了,不必再给我做什么吃食的。”
林九道:“还是吃些吧,下午上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吃上饭食,你说,我让厨子去做就是了。”
黄蕊听了奇怪道:“上路,去哪儿?我和小姐下午是要家去的。”
林九觉得心虚,所以尴尬地笑道:“那个,不好意思呀,你们下午可能回不去易府了。”
黄蕊大惊:“林姑娘何出此言?我家小姐乃大家闺秀,不回家又能去哪儿?”
林九只得道:“你们刚才不是出去了么,可有人要杀你们,所以你们也只能跟我们走了。”
黄蕊脸上惊慌之色不减:“我正想问姑娘你们,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她正说着话,易洛也进了屋子,并打断她道:“黄蕊,不要问了。”
黄蕊在嗓子眼里的话被易洛这一句堵了回去,林九便接着问她道:“所以,你想吃什么?”
易洛知道让自己这丫鬟主动点菜,她也是开不了口的,故而直接对林九道:“一道菜,最好是甜口,一碗汤,最好是咸口,再有一碗咱们刚才的五谷饭,就够了。”
林九也不想再同黄蕊解释什么,闻言直接道:“没问题,我让厨子去做。”
然后便迅速离开了门房。而后院里,奉载玉和衡谨还在讨论下人们的去留。按照他们之前的设想,这些下人买过来不过三天,等他们出了城,下人们所藏身的结界就会自动打开,到时候即使被擒,想来因为他们只伺候过三天,卫松霭也不会将人随意处决了,可衡谨看刚才人偶被扎成了筛子的趋势,并不觉得这镜城城主会放过这些无辜的下人,便同奉载玉商量如何保全这些人。即便衡谨有着铁血的一面,但也并非是那等不知黑白、对普通人一味漠视之人,尤其他现有人生中的五分之四的时间都追随着奉载玉,敌人可灭友人可亲一直是刻在他骨血中的信条,努力保护无辜之人也一样。奉载玉道:“你也知道将他们全部带回去,虽然不是不行,但恐怕是要伤及更多的人,而你一直笃信天命,应该知道天理循环之间有无数可能,难道你已经愿意因为这些普通人而被拖入未知的因果之中了?衡谨却道:“原来主上一直以为我和温纭是一样的?”
他神情中有几许受伤,配上他深情的眉眼,真是忍不住让人把心捧给他。但奉载玉不为所动道:“清音断魂曲一出,这镜城中便要平添数百幽魂,而我记得上一次还是在七十年前,当时那个祭祀的下场,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当真是无所畏惧吗?”
这回衡谨脸上终于少了那些装模作样的情态并多了几分郑重。他道:“主上如今确是错看我了,我曾经也以为我同温纭一样,追寻的是天命,是天命所归的天命!可这么多年之后,当换过了圣主,当我也做过了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我才明白我追寻的是主上,所以我才擅自出宫。”
“而人固有一死,谁又不是在人世因果中挣扎?修真者自以为的超脱,也不过是和凡人相比。倘若无情、无心、无性的修行之人便可成为真神,那失落在太古断魂曲中的修士恐怕都能成为真神。”
“这些我早已悟得,来寻主上一为海国之事,二来也是想跟随主上到最后,毕竟修士穷极所思方不负千里,而对于瀚海神宫的祭祀来说,结果其实也并不重要。”
尘风中,奉载玉看着这个白衣胜雪、不染纤尘的青年,终是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作为瀚海神宫中的大祭祀,不惧生死并不值得称赞,但不畏真正的天命却足够令他欣慰。他道:“既然你已经有如此觉悟,想来不会真的让我回到神宫之中。”
“主上!”
衡谨闻言大惊,感觉自己似乎是上一个了什么套。奉载玉却笑笑道:“好了,先说说那些下人吧,我那院子可容不下这许多人。”
林九去了大厨房里找过厨子,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两个炉灶还冒着热气。她掀开上面放着的两口大锅,见里面还有些肉块和五谷饭,就自己盛了两碗,又见一旁的陶罐里还有些朝食吃的豆腐火腿汤,索性一并放到了托盘上,然后自己摇摇晃晃地端着托盘走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