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摇摇晃晃,一路走到关卡附近的县城里。这是一个小县城,大约是因为近来形势紧张,路面上很是冷清,来往的大多是行色匆匆的军士。不过纵然如此,囚车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木制的车轮碾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发出嘈杂的声响。虞嫣和滕蕙见路人看热闹一般打量着这边,指指点点,只得将头低下,让头上的披着的麻布将脸遮住。虞嫣从前在朔方的大营里见过牢狱的样子,知道那大概是什么样的去处。据卫琅说,在萧寰治下,大营里的牢狱还算整洁的,如果到了别处,那就是个脏得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哪怕是朝廷的天牢也一样。她自然不想被关到那里去,加上时间紧迫,她还要尽快赶到朔方,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困在这里。这一路上,虞嫣已经把思路捋清楚。她觉得,如果能见到审讯细作的人,未必是坏事。刚才那将官,显然并不敢完全断定虞嫣和滕蕙是细作,所以将她们用囚车送到县城里来,让这里负责审问的官吏来断案。虞嫣知道萧寰的行事方法,对于细作,他从来不会一杀了之,而是会有一套详细的甄别和审问的方法,有时还能从细作口中套出对方的情报。而越是对峙紧张的地方,他越会安排级别高的人负责。从前在朔方大营,虞嫣跟萧寰的幕僚们相处得不错,有几个专司情报和断狱的幕僚,虞嫣都认得。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在牢狱里见到熟人。而就算审问的人不认识她,听到她提起上司,应该也不敢胡来。虞嫣虽然没有信物,但那登山包里的任何东西,只要送到朔方去,被萧寰或者李泰卫琅看到,就一定会明白她是谁。当然,这仍然是理想的情况。而不理想的情况,就是她继续倒霉,既遇不到熟人也没有人相信她,把他们几个人都扔到牢里。“你身上还有宝石么?”
虞嫣在囚车行驶的嘈杂声的掩护下,低声问滕蕙。“有一点。”
滕蕙道。“要是监狱的人不好说话,就试试用宝石。”
虞嫣道。滕蕙明白她的意思,却皱皱眉:“他们要是收了钱也不办事呢?”
“那就用防狼喷雾。”
虞嫣道,“我们两个联手,劫持个有点身份的人质不成问题。”
滕蕙大约没想到她居然会想到这一步,愣了愣。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辚辚的车马声。望去,只见那是一辆挺漂亮的马车,被骑着高头大马的仆人簇拥着,朝这边相向而来。大约这般小县城里不经常能见到这样豪华的出行排场,围观囚车的路人纷纷被那马车侍从吸引了目光,有几个小童还跑上前去,争相观望。滕蕙盯着那马车,忽而道:“你认得王熙,对么?”
“认得。”
虞嫣道。滕蕙不多言,突然朝那马车大声喊:“王熙!王熙!”
这般动静,将周围的人都惊了一下。“乱叫什么!”
押车的士卒大喝道。滕蕙却不理他,继续使出浑身气力大叫:“王熙!”
那士卒拿出鞭子,想抽进来。无奈囚车的栅栏做得密实,抽也抽不进。虞嫣也不犹豫,拉着嗓子,跟着滕蕙一起大声喊起来。正当要错身而过的时候,那队人马突然停了下来。未几,那马车上厚重的皮毛车帏被撩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虞嫣看到他,心中一阵激动,一把扯下头上戴孝的麻布,冲着他喊:“王熙!”
王熙看着虞嫣,瞪起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一场风波,在遇到王熙之后,阴差阳错地结束。王熙亲自去了官府一趟,没多久,将虞嫣等人全数带了出来。“公子怎么在这里?”
被放出来之后,虞嫣看着王熙,又惊又喜地问道,“殿下在哪里?他身体怎么样?”
王熙看着她,没有急着答话,目光意味深长。“女史不是在广陵国么?怎来了此处?”
他说着,将视线看向虞嫣身边的滕蕙,愈加玩味,“这位,不知又是何人?”
滕蕙也看着他,毫不避讳,但并不答话。“这些我慢慢再解释。”
虞嫣忍耐着性子,道,“公子,殿下怎么样了?”
王熙目光闪了闪。“殿下么,想来你也得知了他染病的消息,并不太好,如今正在朔方卧病将养。”
他说,“我来此处,是为了些私事。”
听到这话,虞嫣的心沉下。“不好?”
她忙问,“怎么不好?”
王熙叹口气,道:“还能怎么不好。得了虏疫的人,高烧不止,浑身都是疱疹,淌水流脓,臭不可闻。”
说着,他摇摇头,“常言道天妒红颜,你若见到他那张脸,只怕要认不出来了,啧啧……”虞嫣定定地望着他,只觉心沉到谷地,浑身发寒。“不过你也不必太着急,就算一路疾驰赶去朔方,也须得许多时日。”
王熙道,“且子昭为了不让这疫病传开,已经下令将朔方封城,你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见到他。再说了,他身边有最好的良医,你赶到也无甚用处……”他正说着,忽而发现虞嫣怔怔地看着自己,眼圈和鼻子变得红红的,泪水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持续了好几日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心里那点隐隐的希翼也终于破灭。虞嫣只觉脑子一片混乱,心头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难受,眼泪怎么样也控制不住,喉咙卡得生疼。“他……他什么时候感染上的……”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擦一把眼泪,不甘心地问道,“发病……发病多久了?”
王熙看着她,道:“也不是太久。”
“那是多久?”
滕蕙一手扶着虞嫣,也看着王熙,急道,“这病总有病程。”
“半个多月。”
王熙说罢,语气放缓些,对虞嫣道,“我方才说了,他身边有良医照料,否则怎能撑上这么久?女史放宽心,且在此处……”“我要去朔方……”虞嫣举起袖子,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看着王熙,“还请公子帮这个忙。”
王熙还想再说,却见她盯着自己,眼睛通红,目光坚定。“想来女史还未考虑清楚将来之事。”
他也看着虞嫣,神色认真,“此病凶险,子昭已是命在旦夕,不少人都在等着他咽气。这一日,不知在何时,但应该很快就会来。到得那时候,整个朔方,乃至从并州到西北以及大漠,子昭麾下群龙无首,势力所及之处都会翻覆。女史此时去见他,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会被殃及。方才女史不是问我为何来此处么?此处离京畿甚近,我那些产业大多在京畿里,如今已经到了准备后路的时候。故而我也劝女史趁乱事未起,早早脱身,寻一个无人知晓的稳妥之处躲起来才是。”
这话,他说得很是严肃。滕蕙听着,神色也不由紧张起来,忙看向虞嫣。虞嫣却摇摇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当然会躲起来。但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先见到他。”
“染上虏疫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你见过么?”
王熙道,“丑陋不堪,恐怕你见到他都会觉得认不出来。”
虞嫣咬了咬唇,道:“他就算烂成泥一样,我也要看清楚。”
王熙双眸深深,少顷,长叹一口气。“这可是你说的,莫后悔。”
他说。虞嫣又擦一把眼泪,道:“不后悔。”
王熙不多言,转身去安排。出发之前,虞嫣把滕蕙和蒯头领等人都聚到一处。“如王公子所言,广陵王前途未卜,这边恐怕很快就不安全了。”
她说,“你们不必跟着我再往前,回京畿去吧。”
众镖师虽然不知道虞嫣和萧寰的关系,但也听说了萧寰的确染上虏疫的事,面面相觑。“我不回去。”
滕蕙一口拒绝,“就算真乱了又如何,京畿难道不乱么?要是真的乱了,我们就躲到辽东去,那边地广人稀,什么乱事也沾不到。”
“我等亦是此意。”
蒯头领道,“这北方的各处道路,我等常年押镖,早已经熟悉了。就算是在鲜卑匈奴,在下也认得些人脉。朔方若是要乱,只怕中原也还要混战上一阵子,京畿断然是不能再待,不如就顺势躲到辽东或西北去。在下出来之前,已经交代了留守的弟兄,一旦生乱,就往南方走,去闽南岭南,等到天下安定了再回去聚首。”
众人纷纷点头。虞嫣看着他们,又看看滕蕙,没有说话。“你不用为了我,非去冒这个险。”
众人散去之后,虞嫣对滕蕙道,“萧寰就算遇到不测,他身边的人也会保护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回京畿,你可以等到通道再开启的时候躲到我那边去,比什么都安全。”
滕蕙却“嗤”一声,道:“而后呢?做你的替身,帮你演戏么?我的生意可都在这边,绝不会扔下。”
虞嫣觉得她话里有话,疑惑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方才王熙说了,萧寰一旦咽气,就会真的天下大乱。到了那一日,什么生意都完了。”
滕蕙目露凶光,“我辛辛苦苦带了这许多药过来可不是为了坐以待毙,哪怕他死了,我也要用药将他喂活。”
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