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鸡尾巴补色，就完工了。”
尽管檀朗手脚麻利，但还是花了大半天，窗外的太阳已渐渐落下，月亮正慢慢爬上树梢，明亭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接过这盏“重生”的雄鸡灯，又惊喜，又激动。檀朗直接用竹片补了灯衣上的窟窿，再进行上色，交错的彩色竹编让整盏灯更加立体逼真，尤其在橙黄的灯光和窗外的余晖映照下，显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这只雄鸡就会高唱。不过屋里没有适合作为彩灯的灯源，这是唯一的遗憾，明亭觉得，等到灯光亮起时，从里面穿透出来的光线一定会让整盏灯如梦如幻，又绚烂多彩。她伸手拨了拨有些掉色的鸡尾巴，对檀朗说：“只差这一点了，你补上色，我们就去三爷爷家蹭晚饭。”
“你来。”
檀朗却把雄鸡灯递给了她，又拿起了一旁的画笔。“我？”
明亭手指自己，瞪大了双眼，“你明晓得我是手残。”
檀朗莞尔鼓励道：“都说画龙点睛，你来给鸡尾巴着色，也是一个道理。难道你就不想亲手完成这盏灯的最后一步？”
“我……”明亭搓了搓手，讪讪道：“上次我爸看过我给他画的肖像画后，委婉建议我多看书少画画。”
“哈哈哈……”檀朗仰头大笑，“你到底把你爸画成什么鬼样子了？”
“比鬼还吓人。”
明亭单手拢嘴，“我爸说，要是他死后顶着我画里的那张脸样去投胎，恐怕连奈何桥都上不了，因为丑拒。”
“啊哈哈哈……”檀朗一听，笑得更欢了，直接前俯后仰。“所以，还是别冒险了，万一我一笔下去，你和我爷爷一起完成的作品就毁了。”
明亭又搓了搓手。“没事。”
檀朗收起笑容，起身站到她身后，再摁住她的双肩，让她坐到板凳上，“我手把手带你画。”
说完，他就握住明亭执笔的手，在她耳边轻语道：“放轻松，找到你小时候画画的感觉。”
“我小时候只会鬼画符。”
明亭蹙眉。檀朗哑然失笑，随即又道：“没关系，你鬼画符，反正有我给你补错。”
明亭抿了抿唇，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在檀朗的手把手带领下，一点一点，把鸡尾巴掉的色重新补好。“好像…也不是很难。”
画完后，看着自己的杰作，明亭颇为满意。“有了你这几笔，这盏灯就更有灵性了。”
檀朗夸道。“是吗？”
明亭扬眉。檀朗颔首，“因为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遗物，有了你画的这几笔，就像是在回应你爷爷，告诉他，‘大明彩灯’后继有人了，老明家的彩灯事业也会薪火相承。”
明亭展颜而笑，扭过头来望着他，“檀朗，你真的好温柔，为什么从前我会觉得你很高冷呢？”
“从前我也觉得你是个白骨精啊！哪曾想，你私底下这么大大咧咧。”
檀朗也感慨道。“我怎么大大咧咧了？我还是挺心细的好吗？”
明亭当即反驳。“是哦，心细得把脏抹布直接扔进了洗碗机洗。”
檀朗挑眉揶揄。明亭眨了眨眼，“不能用洗碗机洗脏抹布吗？”
檀朗轻戳着她的额头，反问：“为什么叫‘洗碗机’而不是‘洗抹布机’？”
“抹布扔进去后，搅来搅去，容易把机器的内部弄坏，而且也洗不干净，顶多洗掉一些抹布上的渣渣。”
“哦！晓得了。”
明亭点点头。檀朗颇有些无奈地笑道：“以后少进厨房，你好我好保洁阿姨更会好。”
“嘿嘿！”
明亭缩着脖子赧笑。檀朗俯视着她，眸光变得柔和，“我俩确实有八岁的年龄差，但在很多方面，我不认为自己比你小或欠缺经验。”
“你是哥哥，行了吧？”
明亭伸手，掐住了他的脸。檀朗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并喃喃道：“虽然说过一次了，但我现在还是想说，明亭，我爱你，很爱很爱……”明亭娇嗔道：“没说过，上回你说的是‘我喜欢你’。”
“唔……”檀朗仔细想了想，随即道：“那我再说一遍，明亭，我爱你。”
语毕，就捧起明亭的头，加深了这个吻。太阳慢慢落下，余晖散尽，片刻昏暗过后，月亮升了起来，由暗转明，也照亮了二人拥吻的身影。“亭亭，忙完了吗…呃！”
前来叫二人吃晚饭的三爷爷明光荣看到这一幕后，僵在原地，神情窘迫，但很快又展颜一笑，“你们先忙，不急，等你们就是，反正也不饿。”
他赶紧关上门离开，让屋里的二人不尴不尬。最后，二人相视一笑。“走吧，去吃晚饭，然后去找家酒店住，明早再来砍竹子。”
明亭抿了抿唇，拽着檀朗的胳膊站起。“现在就过去，会不会有些尴尬呀？”
檀朗挠了挠头。“哟！脸红了？”
明亭见他脸颊泛红，笑眯眯地揶揄起他来，“不是都当哥哥了吗，怎么还跟个弟弟似的容易脸红？”
啪——回答她的是檀朗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明亭一颤，半生气半撒娇地扑进他怀里捶打，“居然敢打我屁股！我爸都没打过我屁股……”檀朗单手搂住她，又往她屁股上招呼了几下，然后再次吻住了她。一番耳鬓厮磨后，檀朗才牵着气喘吁吁的她离开了老宅，去往明光荣的家。那盏雄鸡灯被摆在窗前，被初升的月亮一照，在对面的墙上映照出了影子——雄鸡挺拔，尾巴散开如花……“你酒量挺好嘛，喝了有一斤吧，怎么还没醉意？难道上回是装的，想故意赖在我家？”
从明光荣的家里出来，檀朗看着只有脸颊微微泛红的明亭，不免疑惑。明亭笑着得意道：“上回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心情好的时候酒量就好，心情差酒量也差，不然我怎么抗得住以往工作上的酒局应酬。”
“你那以前每次参加应酬前，一定要保持好心情啰？”
檀朗挑眉。“嗯哼！”
明亭点头。“那要是心情实在不好怎么办？”
檀朗问。明亭说：“想法让自己心情变好，比如买买买或者吃吃吃，一定不能在酒桌上输掉。”
“以后不用替我挡酒，半斤白酒我还是扛得住。”
檀朗有些心疼地搂住她。刚才吃饭的时候，那些同辈的亲戚都想敬檀朗的酒，全被明亭挡下，她不清楚檀朗的酒量，同时也不想纵容亲戚们的这种敬酒习惯。明亭摆摆手，“在我家，我帮你挡酒很正常。去了你家，就该你帮我挡酒啦。”
檀朗笑笑，“在我家，没有敬酒的习惯，我爸妈两边都是做生意的，平时的酒局没少，在家宴上就很反感敬酒，说别把生意上的习惯带回家里。在这一点上，我爸妈难得意见一致。”
“这样挺好，不像我们家，两边都喜欢敬酒。”
明亭懒懒地靠在他怀里，虽然没有醉，但还是有些微醺。檀朗搂着她不急不慢地朝明光荣介绍的酒店走去，享受着这种夜间散步的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不少。于是，他的八卦魂又冒出来了。“饭桌上，我听三爷爷提到你爷爷以前收徒弟的事，说罗经理好像是北方那边过来的麦客，因为跟你爷爷学了手艺，才留在这里的。麦客是什么呀？”
其实当时他就想问，但又怕扯出罗正华的个人隐私，便忍住了。“你不知道麦客？”
明亭有些吃惊地仰头望着他。檀朗摇头，“我只知道刀客。”
“噗！”
明亭啼笑皆非，觑着他打趣道：“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职业。”
“应该是个古早职业吧？跟麦子有关？”
檀朗猜测。“你还真猜对了。”
明亭点点头，说道：“麦客就是指专门替别人割麦子的人，以前在北方陕、甘、宁一带流行的一种农民外出打工的一种方式，每年麦熟季节，这些农民工就会专门外出走乡到户，替人收割麦子。”
“罗经理当初就是干这个的。”
檀朗说：“现在应该没有这个职业了吧，都改用机器收割了。”
明亭点头道：“罗经理算是最后一批麦客吧。”
“你能听出他的陕西口音吗？”
她仰头问檀朗。檀朗皱着鼻子摇摇头，“完全听不出。”
明亭笑着说：“我现在也听不出了，刚认识他那会儿，还操着陕西普通话，现在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自贡人了。”
“那他怎么想到跟你爷爷学彩灯了？是麦客这一行干不下去了吗？”
檀朗又问。明亭说：“一半一半吧。”
“当初啊，他和哥哥从老家一路辗转，来到富顺，想在这里找点活，可那会儿已经实现机器作业了。”
“我曾祖父见两兄弟风尘仆仆的，又和自己的几个孙子年龄相当，觉得他们挺不容易的，再往下走，估计也没什么活儿给他们做，就建议他们留下，教他们做彩灯。”
“所以一开始，罗经理不是跟我爷爷学做的彩灯，而是我曾祖父。”
“那时我们家挺大的，不只那一间老宅，还有别的院落，我曾祖父就把他俩安排到学徒住的院子里，包吃包住，每个月还会发工资，让他们好好学做彩灯。”
“我听我爷爷曾讲过，虽然在64年以前，自贡还没有形成规模的大型灯会，但有诸如天灯会、五皇灯会、盂兰会之类的民间灯会，用到灯笼的时候很多，不愁没活儿接，尤其是天灯会，庙内要张灯结彩，庙前还要竖立灯竿，需要大量灯笼。”
“那时的花样也多，都是明清流传下来的，像什么灯竿冲、点灯山、灯会山、灯夹林、点灯坡、五里灯、万年灯、红灯山等等，好些现在已经失传了。”
檀朗点点头，接话道：“这些我也听过，但从没见到过，图片资料也少。”
“这就是文化传承的遗失吧。”
明亭惋惜道。而后，她继续回忆：“跟着我曾祖父当了一段时间学徒后，罗经理的哥哥想离开了，说想家了，我曾祖父没说什么，就问罗经理，他想不想家，罗经理愣了一下，也说想，但却不想离开，因为他不想再当麦客了，想当灯匠。”
“从老家出来这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机器代替农民干活，他觉得如果继续做麦客，迟早会饿死，但灯匠却是一门可以持续填饱肚子的手艺，而且他喜欢做灯，尤其喜欢各种民间灯会。”
“于是，他们哥俩就此分开了，他哥哥拿着我曾祖父给的路费回老家去了，他则留下来继续做灯。”
“后来我曾祖父去世了，我爷爷掌管了家里的生意，他就拜我爷爷为师了，他从没承诺过什么，但一直在用行动表明，他是明氏花灯的传人。”
“难怪他和你爸爸的感情那么深，他对你们明家是心怀感恩的吧。”
听完，檀朗感慨道。明亭解颐，“是吧，他和我爸就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连老婆都是前后脚找到的。”
“那罗经理的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檀朗好奇。“听罗经理说，他哥哥回老家后，就学驾驶收割机了，他还是想当麦客，不过是现代化的麦客。”
“挺好，兄弟俩在历经风雨后，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和人生。”
明亭看着他，“你得感谢罗经理，要不是他给我电话，把我爸打算卖公司的事偷偷告诉我，我恐怕不会接手公司，更不会去找你这个新鲜血液了。”
檀朗笑了笑，说道：“我那学他，也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感谢。”
明亭伸手搂住他，由衷说道：“现在真好，家里的公司没倒，我也实现了老牛吃嫩草。”
“有多嫩？”
檀朗俯首在她耳边问。明亭抬眼望着他，“像七分熟的牛排，对我来说刚刚好。”
檀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起来充满蛊惑，“那今晚让你好好尝尝。”
明亭娇笑着问：“配红酒吗？”
檀朗挑眉，“你还能喝？”
明亭笑眯眯点头，“把你灌醉，任我摆弄。”
“啧啧！我有些害怕了。”
檀朗故意咂舌。明亭坏笑，“别怕，我不是好人…嗯？”
她戛然而止，望着眼前的街景，忽觉眼熟。“怎么了？不是好人的明亭女士？”
檀朗见状，疑惑地看着她。“这里……”明亭从他怀中退离，左右望了望，“是不是富义街？”
檀朗并不清楚，“有什么问题吗？”
明亭没有回答，而是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感觉周围的景象骤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现代楼宇，而是古代建筑。与此同时，牛马车也取代了原本在路上飞驰的摩托、三轮和汽车。往来人群穿着立领的宽大长衣，男的或青布直身或短衣头巾，女的则短衫长裙，裙子宽大，款式有百褶裙、凤尾裙、月华裙等等。这不是明朝的服饰又是哪个朝代的呢？与她端午节时，在老街看到的场景如出一辙。只是现在的感受更加真实，她甚至能闻到从茶楼飘来的茶香气。“难道我…又穿越了？”
“檀朗呢？”
她蓦地发现，檀朗已不在身旁，正四处寻找时，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走近。“明亭。”
“明雪？”
这个声音很陌生，可她下意识觉得是明雪，扭头便望去，却只看到一团白雾挡在她和那个纤细的人影中间。“是你吗？明雪？”
她急忙拨开白雾，想看清明雪的容貌，可这些白雾一层又一层，怎么都拨不完，渐渐地，她感觉头晕目眩，双腿也没了力气。“明亭！”
伴着檀朗的一声惊呼，她轰然倒下，跌进了檀朗温暖而有力的怀中。“我…又穿越回来了？”
失去意识前，她看清了檀朗那张俊秀的脸，有些失落，却又很安心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