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就是准备亲手给公公婆婆写封报喜的信。只是刚打了个腹稿,这位文化人还没动笔,就听人说儿子强—奸了周寡妇,被孙世文弟兄几个追着打,生死不明。那一封计划中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报喜信,就一天天纸里包不住火的胎死腹中了。所以爷爷奶奶到现在,不知道咱老两口曾经有过一个孙媳妇。听老婆子这么说,爷爷略一迟疑:“是不是还稍小点?”
“你觉着十六还小?”
爷爷点头:“有点。”
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已经立马后悔了。因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老婆子最后这句问话明显是个坑啊!果然,腰里一阵剧痛。死老婆子这手劲是练出来了。压着声音还带咬牙切齿的:“十六都太小?咹?你祸害我的时候我多大?我才十五啊,你就把我祸害了,那时候怎么不觉着我小?”
老头忍着剧痛没叫出来,毕竟孙子孙女都在前边呢,只是身体一阵剧烈蜿蜒。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到底谁祸害谁啊?我不是也才十五!好几天都没弄成,我都肿了!快成功了你吆喝疼,把我后背都挠成地瓜沟了!不弄了想睡会儿吧你又掐我——”“别胡说,我没掐你。”
“狗掐的!”
“我就是拧你来。”
虽然是压着嗓子,但毕竟就是在一个车上前后座,断断续续的话还是能传到前边。英子只以为就是爷爷奶奶斗嘴,而且断断续续不知所云。但孙子不行啊,加起来快一百年的人生阅历,什么不懂。爷爷奶奶这些骚话落到耳朵里,孙子尴尬得差点把车出溜到沟里去。“喂喂老家伙,你不是肚子疼,肚子疼少说话,吸一肚子凉气更疼哈!”
尴尬致死,把老称呼又带出来了。小时候从不叫爷爷,都是叫老家伙。只是后来渐渐大了,懂事了,知道不能这样叫了,才开始叫爷爷,一开始叫爷爷也是好拗口。爷爷不是那种黏糊糊的软性子,他可是凭着一记飞石讨杀过贼人,缴获过火枪的厉害人物。十里八村那些小偷小摸,不干正事的泼皮无赖二流子,见了爷爷都不敢跟他正眼对视。加上这年头封建家长制的思想作祟,对孩子都很严厉,手上沾过血的家长更是自带瘆人毛。所以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在他面前基本上就像犯罪分子面对刽子手。只是长房长孙的降生,把他形象全毁了。长房儿媳一开始的时候生的是个女儿,爷爷奶奶虽然也有那么一丢丢高兴,但更多的是遗憾,人前好像有点抬不起头的感觉。没想到孙女还没满月呢,得个风症夭折了,老两口也跟着伤心了那么几分钟,丫头片子,而且还没开始互动,感情为零。最伤心的是大儿媳,伤心得好几年都怀不上。后来终于又生了,一下子是个大胖小子。这下爷爷高兴完了。恨不能孙子生下的第二天就抱着街上溜溜。等孙子终于可以抱出来了,爷爷满街溜达那个得意,无法形容。逢人就说:“这回有了孙子,我也成老家伙了。”
于是孙子牙牙学语,学会的就是“老家伙”。真是隔辈亲,老家伙就喜欢叫他“老家伙”,听着这个声儿就高兴。只不过后来陆续又添了几个孙子,物以稀为贵,见多不怪了,也就再没有烧包的兴致了。其他孙子见了爷爷还是很有些畏惧的。只是大孙子惯起来了,收不回来了。现在是懂事了不愿那样叫,什么时候想叫了,随便张嘴就是“老家伙”。老家伙闭嘴了。奶奶没了对手,也闭嘴了。老家伙又是一阵剧烈蜿蜒。车子出来县城,走出十多里路了,一辆车没遇见,人影都没见一个。这年头车辆稀少得可怜,又是这么大雪,车辆更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下,硕大的雪片就像专门奔着这辆车来的一样,速度极快地扑向风挡玻璃。突然,远远地看到前面有火光闪烁。越走越近,看清楚是个火堆。再近了,原来有三个人在烤火。火堆前面是一辆大拖拉机,头,没有挂斗。看到来车了,三个人显然极其兴奋,一拉溜跑到路中间,六只手挥舞起来,拦车。很明显,你要是不停下,三个人宁愿你从他们身上压过去也不会闪开。这样的雪夜,这三个人要是弃车,顺路回县城,大概不到县城就冻僵了。往前走,靠公路的村庄好像也要十多里路。要是离开公路去寻找村庄,黑夜当中的茫茫雪野,根本不辨道路,绝对迷失。看样子三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一辆车了,现在见到有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绝对不能让车过去的。其实梁进仓也没打算见死不救。老远就开始轻点刹车,让车慢慢停下,也没有往边上靠,就停在路中间偏右的位置。没等停下,他和英子早就看清楚了三个人的面目。肥田村长,王莲凤,梁秉海。那辆大拖拉机头,正是村里的五零大拖。肥田村长让大仓给气得住院,这是心病。他自己比医生更清楚自己的病情。什么药都不好使,最好的药就是让大仓不好过,吃点苦头,肥田村长病就好了。只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不管从谁嘴里,都是听到大仓越过越好,在木器厂都红得发紫了。肥田村长发现,自己这病啊,好不了了。后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其烈侄子盼来了。就等着他来送个好消息呢。没想到宋其烈送来的是更坏的消息。他说大仓在夏山街上已经手眼通天了。比方说,现在大仓不管想在供销社买什么东西,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能买到,他想要什么票就有什么票。孙延成那个徒弟孙业委,现在跟大仓好得跟一个头似的。孙业委在供销社红得发紫,神通广大,这样的能人居然成了大仓的后勤主任。街上那些没事干的二流子青年,见了大仓都躲着走。还有公社大院,俩主任他认识一对,而且据说关系还特别好。肥田村长气得破口大骂,关系能不好吗,郑主任闺女都跟他办事了!宋其烈最后跟六叔表示,让他去对付大仓真的无能为力了,而且因为大仓那事,现在孙业委对自己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关系大不如前。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大概自己在供销社,或者夏山街都混不下去了。肥田村长大动肝火,废物,怂包,孬种,滚蛋……怂包滚了,肥田村长也陷入绝望。真恨不能在医院过年算了。可是想想就是住在医院,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好药,因为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让大仓不好过。末后决定还是回家吧。医院这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让人捎信给梁秉海,腊月初六开拖拉机来接他出院。没想到进了腊月大雪就扑门地下,路上越来越难走。可是都约好了,梁秉海知道肥田村长很可能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就等着自己呢。于是初六一早,也不管雪不雪的,摘下挂斗来,只开着拖拉机头就来了。好在拖拉机的驱动轮是人字胎,防滑性能极强,不怕路上积雪。唯一的问题就是,一路之上老是冻油。在村里的时候,大拖拉机头放在一个大仓库里,里面还算暖和。可是走在路上,刚过了夏山街,就冻了油。这年头对柴油的标号也不是很清晰,基本一年四季加一样的油。梁秉海还算先进,他从公社拖拉机站加的是冬天用的柴油。只是天太冷了,而且很可能这柴油标号不是很高,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负十号,反正走不多远,就冻了油管子。梁秉海用抹布在油箱里蘸蘸,做成个火把,沿着油路一通烤,好歹把油管子烤开了。开不多远,又冻了……这样折腾着,到县城的时候已经过午了。找了个地方,用自己油箱里的油跟人交换,贴了点钱,换成标号更高的油。一番折腾下来,等到去医院接上肥田村长,早已经是晚饭以后了。既然砖车来了,那就往回走吧,反正肥田两口子早就准备好了,巴巴等一天了。路上也是很冷。毕竟大拖拉机的车棚密封不行,除了车外边没有风,满棚里全是寒风。梁秉海坐中间开车,肥田两口子一边一个,冻得鼻涕水淌成河。冷也没办法,只要这样能顺顺利利到家也好啊。可是出来县城才十多里路,大拖拉机的前轮突然没气了,方向一偏,拖拉机头差点掉沟里。这就多亏了驱动轮的人字胎了,抓地性能那不是一般地强,梁秉海一个急刹,居然出出溜溜的还能把车刹住。这要换了其他车辆,他这一脚急刹,早就转十八个圈了。但也把三个人吓个够呛。下来一看前轮漏了,没法走了。雪越下越有劲头,三个人实在冻坏了,就开始折一些鲜树枝,浇上柴油,点起火来。烤着火是挺好,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柴油总有烧完的时候。到下半夜天会更冷,那不冻死在这里了。正在绝望之时,三个人惊喜地发现,远远的居然还有一辆车开过来。这可是救命的过路车啊,就是把拖拉机头扔掉不要了,三个人也必须要搭车回去。等到对方开始刹车,越来越近,肥田村长惊喜地发现,这不是公社那辆130吗!130上的英子早就看清那是肥田他们了,一看大哥开始慢下来,她急了:“大哥别停下,不是好人,咱不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