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慧是回来看一批生姜的，顺道回家看看。这些年她很少回去，最近母亲心脏不好住院了，打了几次电话，她只好回了一趟。两人带着小文韬吃饱喝足，将他送回家交给周小周后，春妮又回到了何晓慧的车上。她知道她回来除了公事私事，还有一些说出口说不出口的事情想和自己说。车载音响放着一首北欧的爵士小情歌，委婉浪漫，却将两个人的心思压得更重。“阎红杏在家里闹了好几场，你和周鹏飞到底怎么回事？”
“你和周小周之间怪怪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口。铅一般的缄默像漫天的子弹般落了下来。“晓慧，你知道他配不上你的……”春妮坚定地说，“那位Mr郑……”“他结婚了，”她堵住她的话，“你和小周……”“我们很好。”
葛春妮也截断了她的话。“好个鬼。报恩不是爱情，懂吗？”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的恩客咯。”
春妮声音温和，含义却极其刻薄。她无力回击生活对她的压榨，只能苛待自己。她走了自我伤害的道路，让想伤害她的人无路可走。何晓慧猛然踩下了刹车，那辆日产差点撞上路旁的大杨树，停了下来。“你非要拿刀子捅自己干嘛？谁会因为眼泪来同情你？人要有争斗精神。”
“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是。轻贱自己来疗伤，只会让伤口感染的更加严重。”
两人就这样相互指责着，想戳破对方的脓包来帮她疗伤，却将最好的朋友伤得更深……她们在彼此的泪光中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不约而同又都住了口。就算为爱情买份保险又怎样？永远没有办法赔付，如花美眷永远抵不过似水流年。“面对犯下的错误，悬崖勒马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良久后何晓慧缓缓地说。春妮没有应声。她欠周家的太多，想努力偿清，否则这辈子良心都会不安的。青花浆面条是远近闻名的小吃，最正宗的当属马记浆面。春妮和何晓慧都是吃着浆面条长大的人，每次晓慧回来，她们都会去马记要上两大碗，呼呼噜噜，毫不顾形象地坐在那里大快朵颐。今天她们按照惯例再次光临了马记，依旧是两大碗，依旧吩咐少放面、多放芹菜、花生、芝麻盐，但连三分之一都没吃。浆还是原味的绿豆浆，面还是手工高筋面……吃面的人心情不同，就味同嚼蜡了。春妮这天晚上到家时，周小周和儿子已经睡下了。虽有轻微的鼾声传来，但她知道周小周没有睡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像誓死如归的战士般从身后抱住了他。一些事情与爱情无关，她还必须去践行。他几乎是立马回应的，扭过头抱住了她。明明是两具温热的身体，却像是两块可以活动的石头般抱在一起，硬梆梆，完全没有了往昔脸红心跳的感觉。两人都努力着想给出自己，接纳对方，却在满头大汗中以失败而告终。春妮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湿了周小周的胸膛。他轻轻地拍着她，呢喃着没事的没事的……在这种催眠式的韵律中，僵硬的身体慢慢软化了下来，在排斥和反排斥中接着做了该做的事情，尽了自己该尽的义务。但两具灵魂却脱离了身体，飘在床的上方，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发出了重重地叹息声。一切平息后，两人不由自主地又恢复了背对背的姿势。周小周怅然发现，不知何时，他从对春妮的迷恋中清醒了过来，感觉自己所谓的爱，像大山般压着春妮，让她喘不过气来，也让自己的情感无所寄托。他是个凡夫俗子，无法挣脱血缘的束缚。父亲退二线后的落寞令他格外难受，从而对葛家的索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和抗拒。他知道那些和春妮无关，但情感上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偏差。他在心中默念着，但愿葛氏以后一切顺风顺水，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那样的话，他和春妮还可以重新修复，让一切回到圆点。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春妮的想法和周小周出奇地一致，她在内心祈祷着家里别再出事了，让她在平静中将欠周家的还完。……或许上帝听到了春妮的声音，果然有一年多的时间平安无事。春妮和周小周的关系也从背对背慢慢变成了肩并肩，逐渐向面对面过度。文韬打印店的生意在不好不坏中进行着，春妮每天都在唾沫横飞中度过——“复印一张身份证就要五角？三角行不？”
“不过是从电脑里打出来一张纸，三块钱也太贵了，你抢钱的吧？”
“什么，一块？我只有八毛，要不要，不要就走人了！”
……为了赚那三角五角的蝇头小利，春妮每天都在和人打嘴官司，完胜的时候少，输的一塌糊涂占了大多数。因为来店里最多的是隔壁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且女性居多，个个都伶牙俐齿，不管嘴唇是薄是厚，吐出的每个字都是一把柳叶飞刀，飞出去就能将人削下一块皮肉。春妮的嘴皮子功夫极差，瞬间就得败下阵来，常气得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为了生存又不得不为稻粱谋。这天因为一块八角钱春妮和瘦猴又磨起了嘴皮子。瘦猴说一块六行不行？春妮说不行。瘦猴说我就这么多钱，实在不行把人押在这里。春妮说你还想被周小周扔到马路上是吧？瘦猴虽然被周小周拎着衣服丢出去过，却不影响他为了占几毛钱的小便宜，继续来春妮这里打印、复印，和她斗嘴……每每此时，春妮都坚定地认为，瘦猴之所以瘦，是因为身上的肉全长到脸上了。桌子上电话突然响了。小文韬坐在那里画画，抢在春妮过来前拿起了听筒，然后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姥姥哭了——”春妮心头一沉，不再和瘦猴纠缠，走过去接电话。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平静的生活可能要终结了。果然电话里是母亲惊慌的声音：“春妮不好了，公安局来人把你大姐夫二姐夫带走了，你快来看看吧……”春妮心头一沉，挂断电话后叮嘱了彩虹几句，给儿子围上围巾，拉着他出了店门，将他放在一辆女式踏板摩托车的前面。因常常跑一些单位取送业务，前些时她买了一辆银灰色的大洋女式摩托车。十一月的青花，风凉得有些刮骨。摩托车车疾驰在道路上，划出一道冰冷的银色弧线。春妮将儿子送到周小周单位后，急急地骑着车去了印刷厂，母亲在电话中说是那里出事了。眼前的情景让春妮大吃一惊——所有仓库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地上还零乱地散落着一些书藉。林竹玉脚步踉跄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葛似锦。去年似锦所在的国企因为效益不好，开始裁人。他名义上是老总的助理，实际上干着伺侯人的活儿。老总花心，张娟、李桃，赵二花地爱着，搞得老婆三天两头找到厂里吵闹。老总滑得像条泥鳅，没多久便让她找不着人了。她揪不住头缠耳朵开始找葛似锦麻烦，甚至骂他是拉皮条的。偌大的葛氏交给两个姐夫打理，葛似锦也不放心，借机干脆辞职回到自家公司上班。冯春生和吴军对此虽然不高兴，也不敢多说什么，被动接受了他的加入。武汉书商老王躲过风声后，这两年又重现江南了。前些时他给葛氏带来了一批业务——三万本的《圣经》。老王说《圣经》是没有版权的，因此不存在盗版的问题。冯春生和吴军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此时的怀州印刷市场已不再是葛市的天下了，另有几家印刷企业已崭露了头角。恰逢葛氏的晒版机出了问题，冯春生要似锦去其中一家晒了几张版，谁想当天夜里警察就找上了门。所有人都知道葛氏如今的当家人是冯春生和吴军，便将他俩一起带走了。“春妮这事该咋办呀？你说说该咋办呀？”
林竹玉抓住春妮的手问。春妮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在颤抖。她的心猛得沉了下去。父亲的撒手人寰让她的心上缺了个口子，母亲的样子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妈你别急，我们好好想下办法。”
她的话苍白无力，像地上零乱的纸张般毫无筋骨。“那你快快想办法，赶紧想办法……对了小周呢？让他也帮着想想办法呀，对了，去找找他爸！”
春妮觉得有把大锤从天而降把她锤成了肉泥。怕什么来什么，她宁愿自己进去换冯春生和吴军出来，也不想再去求公公。但上帝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外面隐隐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厂长老包跑了进来，头上还沾着几根白纸条，看样子像从裁切车间的废纸堆里钻了出来。“那个，嫂子，警察从南西街拉来了一车人来……”他面色如土，浑身筛糠般哆嗦着，看样子吓得不轻。警察拉一车人来干嘛？林竹玉和春妮不明所以地对视着，心脏却擂鼓般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