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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殿下的气势太盛,沈随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欠条。”
冯乐真重复一遍,顺便友好建议,“本宫说得这么大声沈先生还听不到,不如给自己治治耳聋之症吧。”
沈随风气笑了:“殿下出去这么久,就准备了这张东西?”
“先欠着,一个月后还清,”冯乐真淡定道,“放心,不会少你一分一毫。”
沈随风玩味地拿着盖了长公主私印的欠条扇风:“堂堂长公主殿下,好意思欠一个寻常百姓的钱?”
冯乐真顿了顿,颇为苦恼地看向他。 沈随风习惯了气势逼人的她,乍一看到她流露出小女儿姿态,下意识停顿一瞬,只是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到冯乐真叹息道:“的确不好意思,所以本想杀你消债来着,但本宫实在是不忍心,所以还是先欠着吧。”
沈随风:“……” 她理直气壮得让阿叶都忍不住捂脸,沈随风反而淡定了,将欠条仔细叠好收进怀中,似笑非笑道:“那在下就等着。”
冯乐真微笑。 沈随风一走,她就捂着心口坐下了:“丢人,太丢人了……” “……奴婢还以为殿下真能等闲视之呢。”
阿叶无奈。
冯乐真摇头:“本宫的脸皮又不是铁打的,怎可能真的等闲视之。”阿叶乐了,上来给她捶腿捏肩,总算把人哄得高兴了。 “范公公呢?”
冯乐真问。
阿叶回道:“还在暗牢里,只等着天色一晚,就秘密带过来。”冯乐真抬眸看一眼窗外明媚的日头,轻轻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转眼便是天黑,府中所有人都歇下了,偌大的长公主府一片安宁。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阿叶带着一个面容虚浮头发花白的老人进了房中。 “范公公。”
冯乐真微笑。
范公公看到她,顿时眼圈一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冯乐真看一眼阿叶,阿叶立刻退了出去,顺便将房门关紧。冯乐真这才起身将范公公扶起来:“本宫还是更喜欢听您唤小公主。”
范公公苦涩一笑:“奴才糊涂了多年,还是阿叶姑娘说了,才知道新帝登基已然五年,殿下……也早就是长公主了。”
冯乐真噙着笑静静看他,直到沉默在屋里蔓延变成压在他脊梁上的大石,她才缓缓开口:“公公应该知道,本宫费了这么多心思请你过来,想问的是什么吧?”
范公公身子一颤,又佝偻着跪下:“奴才定是知无不言。”
“当年先帝驾崩前,为何给一应内监都灌了毒药,他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冯乐真俯身,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范公公手指不住发抖,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他去之前,给了傅知弦傅大人两道密旨……” 听到熟悉的名字,冯乐真眼眸微动:“密旨上写了什么?”“奴才也不知,”范公公摇了摇头,“除了先帝和傅大人,无人知晓。”
“李同呢?”
冯乐真又问。
范公公听到这个同乡的名字,顿时心生厌恶:“先帝写密旨时,他恰好出宫办差了,想来是不知道的。”“先帝还是如此缜密。”
冯乐真直起身,慵懒地靠在软垫上。
写密旨时把李同支开,之后再让李同将看到的人灭口,如此一来密旨的事,就只有他和傅知弦知道了。 “还有一个问题,”一片沉默中,冯乐真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冷意,“先帝为何如此信任傅知弦?”夜渐渐深了,打更人哈欠连天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尽职尽责敲着更鼓,偶尔看到有马车不顾宵禁肆意在街上飞驰,也能淡定假装看不到。 “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历来都是如此,如此啊……”他晃晃悠悠,走向街道更深处。 傅家别院,寝房的灯还亮着。 傅知弦坐在灯下,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又反复用胰子洗了三遍手,确定手上没有味道后,才拿起针线继续缝荷包。 他最近用的伤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所以伤势没好全之前,暂时不打算去见冯乐真。这样做势必会惹恼她,他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哄人,恰好近来京中兴起送心上人荷包的风气,他便抽空学了学,今日是最后一次上药,荷包也只差收尾了。 最迟后天,便能去见她。 指尖传来刺痛,他回过神来,便看到手指渗出的血染红了丝线。傅知弦蹙了蹙眉,正要换一股新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哐当—— 房门被推开,傅知弦平静抬眸,原本放着针线盒的桌上已经空空如也。 “皇上。”
他起身迎接。
冯稷面色阴沉地摆摆手,将一沓书信送到他面前:“这几日想想办法,给这些书信盖上冯乐真的私印。”傅知弦顿了顿,随便打开一封后沉默许久:“皇上要污蔑殿下造反?”
“污蔑?”
冯稷大为恼火,“自从朕登基以来,她无时无刻都在干涉朝政,妄图取朕以代之,朕何时污蔑了她?!”
“长公主殿下的确我行我素,但这些书信皆是不实……” “盖上私印,便都是真的,到时候先将人控制起来,再做别的证据也不迟。”
冯稷打断他。
傅知弦垂眸:“是不是太儿戏?”冯稷正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停了一下,一脸阴鸷地看向傅知弦。 屋内烛影晃动,照得两人神情明灭不定,谁也不说话的沉默里,冯稷心思已经转过千百回。 “傅知弦,是不是驸马做久了,就忘记自己身份了?”
一片沉默中,冯稷冷淡开口,“当年若不是先帝暗中照拂你,只怕你早在多年前,就死在傅家的磋磨下了吧。”
月亮被黑云挡住,天地突然陷入黑暗。 “那年元宵佳节,先帝登城楼赏灯,一眼就瞧见了被家中长辈呵斥的傅知弦,之后便暗中培养,傅大人果然不负众望,仅用一年时间便名扬京都城,而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三岁。”
“先帝本意是爱惜人才,渐渐发现傅大人与您交好后,索性顺水推舟,为你们定下婚事,自那之后,傅大人每隔半个月便会进宫一趟,向先帝回禀您的消息。”
“先帝临走前那几个月,时常会召见傅大人,与他聊国事,也聊家常,几乎什么都同他说,若说这世上谁最得先帝信任,只怕您和当今皇上也不及傅大人,傅大人对先帝应如是。”
范公公已经出去多时,他的话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冯乐真面无表情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不住把玩。 许久,她突然将杯子扔了出去,杯子砸在窗子上,瞬间四分五裂。 屋里的响动吓得外面守着的阿叶一激灵,下意识就想进屋去,却被秦婉给拦住了。 “让殿下一个人静静。”
秦婉说着,屋里又一次响起东西碎裂的声音。
二人沉默守在屋外,一守便是一夜,屋里的灯烛也亮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才熄灭。然而寝房一直到傍晚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眼看一天过去,又是傍晚,阿叶坐不住了:“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殿下,范公公到底跟殿下说了什么啊,她怎会变成这样。”“不准去。”
秦婉沉声阻止。
阿叶急得眼睛都红了:“那怎么行!殿下一天一夜都没进食……” “我去吧。”冷静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陈尽安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二人:“我去吧。”
阿叶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秦婉拉住了。 “去吧,多开导殿下。”
秦婉凝重道。
陈尽安乖顺过去开门,阿叶只隐约瞧见屋内乱糟糟的,没等看清楚,他就从屋里把门关上了。 陈尽安仔细避开地上的碎瓷,默默走到床边。 冯乐真本来坐在脚踏上假寐,听到动静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是谁后淡声问:“谁让你来的?”陈尽安喉结动了动,默默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下,一如第一次进这间房时。 冯乐真皱了皱眉,不言不语看他想做什么,结果陈尽安从怀里掏出了纸笔和一小瓷瓶磨好的墨,当着她的面开始一本正经地写字。 “……干什么呢?”
冯乐真无语。
陈尽安不说话,只管认真写字。 这场面……太荒唐,以至于冯乐真笑了出来:“你怎么了?”陈尽安看向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惜嘴巴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许久,他总算开口:“殿下每次看到我的字,都很高兴。”
冯乐真:“……”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之后冯乐真回过劲来,突然拍床大笑,陈尽安被她笑得耳根发红,却还是坚定地写他狗爬一样的字。冯乐真笑够了,他也写完了一张,于是又掏第二张皱巴巴的纸。 “你可真是……”冯乐真叹息。 陈尽安牢记秦管事开导殿下的要求,只是这辈子头一次开导人,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沉默半天后只问了一句:“殿下为何不高兴?”
冯乐真脸上的笑意淡去,一双眼眸仿佛盛着星子的夜色,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许久,她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本宫先前跟你说过的磨刀石故事?”
“记得,刀也好剑也罢,刚锻造出来时,刀刃都是钝的,只有用磨刀石细细磨过了,才能有惊世的光泽与锋刃。人也是一样,自己看重的继承人不够好,就用其他还算有些资质的子女磨一磨,什么时候磨好了,什么时候也就能继承家业了。”
殿下说过的话,陈尽安都记得。 冯乐真勾唇:“你当时还问本宫,若是磨刀石太硬,将刀磨断了怎么办。”
“殿下说那就只能怪磨刀人运气不好,偏偏挑了最硬的一块石头。”
陈尽安语气平静。
冯乐真无声笑笑:“这种坏运气,是可以避免的。”陈尽安顿了顿,不解地看向她。 冯乐真俯身靠近:“让不可能之人做磨刀石,任她再坚硬,再不受控,也变不成伤人的利刃,此生此世,只能是一块石头。”
陈尽安怔怔与她对视,连呼吸都变慢了。 “吓着了?”
冯乐真慵懒直起身,自嘲地笑了笑。
夜幕降临,屋里没有点灯,陈尽安只能勉强看到她一点轮廓。 冯乐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即将睡着时,陈尽安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殿下不是石头。”冯乐真抬眸。 “殿下是世上最锋利的剑,是最坚韧的刀,谁将殿下错认成石头,谁便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
陈尽安话尽,漆黑的房间里静了许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陈尽安顿了顿,正欲开口说话,纤细的手指便封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