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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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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恐怖的南甸子南甸子离红铜县城三里远。那里是一片碱土地,荒草丛生,布满大大小小的死水泡,生长着奇形怪状的柽柳,十分荒凉。那些水泡由于常年不流动,水泡呈暗绿色,里面没有鱼,可能滋生着人类不了解的怪异生物。听说,有人曾经在那里看见过一具男尸,看不见脸,因为他的身子藏在暗绿色的水泡里,只露出一双脚丫子,黑黢黢的,已经腐烂,露出白惨惨的骨头……很少有人到那个阴森的地方去,那里只有成群的乌鸦。张来对南甸子充满了畏惧。听人说,神经不结实的人,最容易梦游。而梦游时,往往越害怕什么地方,越会到什么地方去。张来最害怕的是,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鞋子上沾满了碱土泥巴……可是,这一天夜里,却发生了比梦游更可怕的事。半夜时,张来突然被冻醒了。他睁开眼睛,头皮一下就炸了——他不是在房间里,而是站在外面,四周黑糊糊的,刮着冷飕飕的风。他很快看清,四周都是诡异的柽柳。一只不知道藏在何处的鸟,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嘎——嘎——嘎——”那叫声古怪而孤独。——所有梦游的人,都能安全地回到睡觉的地方,不管中间的路途多么难走,他都不会被绊倒,更不会醒来。这件事十分诡谲,没有人解释得了。如果张来在南甸子转一圈,再无知无觉地回到家中,一切都蒙在鼓里,那还好一些。可是,他梦游来到南甸子之后,突然醒了过来!他四下看了看,看到了公路,离他大约一里远。他哆哆嗦嗦地走过去。一个影像在他大脑中慢慢呈现出来——死水泡里露出一双男人的脚丫子,直僵僵的,一动不动……此时,他根本不知道那双脚丫子是不是就在旁边的水泡里伸着,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突然挡在前面,张来的脑袋一下就轻了,停住脚,傻傻地望着对方。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很长。他的五官不清,表情不详。两个人对峙了半天,他才嘶哑地说了一句:“八马朝前走。”

“你说……什么?”

张来颤巍巍地问道。“五子点状元。”

他又说了一句,同时,他似乎笑了笑,笑得极具深意。“点什么……状元?”

他朝前跨了一步,几乎贴在了张来的脸上,口气突然变得阴森,“你快疯了。”

张来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撒腿就跑。他刮着了对方的臂膀。这个人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量,似乎不是一个实体。他气喘吁吁跑出了一段路,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地,黑糊糊地盯着他。贰:老赵头午夜时分,红铜县评剧团的门房黑着。办公楼也是一片黑暗,一片死寂。看门的老赵头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夜空。看不清他的脸。那是一张丑陋的脸,布满了烧伤的疤痕。听说,“*****”期间,老赵头的家莫名其妙失了火,他差点把命送掉。那时候,张来还没出生。当年,老赵头是剧团的台柱子,小伙子英俊倜傥,风度翩翩,很多女孩子都在暗恋他。甚至有一个女孩子还为他得了相思病。后来,剧团基本不演出了,老赵头成了造反派,尽管他是小喽啰,但是却害过评剧团不少人,上至团长,下至看门人……那次失火,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被烧光了,脸肿成了倭瓜那么大,上面青红皂白,五颜六色。随着时光荏苒,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出奇地旺盛,黑得像墨一样,而且浓密。可是,他的眉毛和睫毛却没有再生。他的脸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一转眼,人就变成了鬼。他所有年轻时的照片都和他年轻时的脸一样被烧毁了。老婆跟他离了婚,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远走高飞。她只给老赵头留下了一个儿子,是个痴呆。他不可能再唱戏了,就带着痴呆的儿子,在剧团看大门。白天,谁都看不见那个痴呆,不知道他在哪里转悠。只有到了晚上他才回到老赵头身边睡觉。老赵头在这里看了几十年大门。年轻的演员们,偶尔听剧团的老太太讲起老赵头的过去,都感叹不已……此时,也就是张来在南甸子狂奔的时候,老赵头朝着夜空凝望,好像在寻找一颗星星,又好像在修炼什么巫术。叁:午夜电话一整天,张来的脸色很不好。他不敢对任何人讲起昨夜的事。在人们眼中,梦游者本身就很可怕,是一些接近精神病的人。张来怀疑很多人都有梦游的经历,只是出于和他一样的顾虑,不肯说出来罢了。越是把这件事压在心里,张来越是感到恐怖,感到孤独。下班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走的。在路上,他不时地打量四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自己的脸。他变得多疑起来。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他走过去看了看,竟然是一个手机。它很老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产品,外壳已经磨得斑斑驳驳,极其难看。张来四处望望,附近没有人,就弯腰把它拿了起来。他拨了一个熟悉的号,传出奇怪的“嘟嘟嘟”的声音。他没有手机。但是,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在公共汽车上总是给老幼让座的人,一个从不走盲道的人,一个节水的人,一个拾金不昧的人(只要超过100元人民币)。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继续朝前走。如果失主找来,一眼就会看到他手中拿的东西。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都没有人来认领这个手机。他只好把它装进口袋,朝回走了。现在,他只有等失主打电话来。可是,这个电话还能打进来吗?马路边,有一个很宽阔的草坪,几个孩子在那里放风筝。他慢慢地朝家走,又开始回想昨夜的事:那个出没在南甸子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的那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为什么说自己快疯了?……他不知道,这一切和他口袋里的手机有着黑暗的关系。张来是评剧演员,唱小生的,今年二十三岁。他家三辈都是优伶。他祖父唱武生,经常叼花刀,老了之后,一口牙跟少年时一样缜密、坚固、整齐;他爸爸是个琴师,拉二胡,红铜县评剧团首席伴奏;他妈妈唱丑旦,实际上他妈妈很漂亮。剧团刚刚下乡演出回来,张来演张生,隽小演崔莺莺。隽小是剧团最漂亮的女孩。张来最喜欢她那段唱词: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隽小是个农村女孩,她父母都是唱二人转的。龙生龙风生凤,隽小从小就喜欢唱地方戏。去年,她被选进了县评剧团。她很刻苦,天天吊嗓子,背台词,买一些相关的戏曲VCD学习。她很开朗,爱说爱笑,剧团里很多人都喜欢她……张来更喜欢她,经常偷偷向她献殷勤,剧团里的人都知道。不过,张来唱够了,一直想改行。他的梦想是进人影视圈。评剧团不景气,工资低,而且经常拖延。现在,他似乎一下就丧失了那远大的理想,只求上帝保佑他:千万别疯。天黑了。家家户户都亮了灯。有的窗帘是红的,有的窗帘是绿的。张来躺在床上,那个笨重的手机静静地放在茶几上。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它发出乌黑的晦涩的光。它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手机。夜一点点流淌着,张来慢慢闭上了眼睛。夜很静,跟平时一样。没有脸色苍白的人突然出现在窗外,没有一个毛烘烘的脑袋突然从门口冒出来,床单下也没有人嘶哑地对他说:我和你背靠背……可是,张来的心里却极其害怕,不知道自己睡着之后,还会不会梦游到南甸子去……突然,那个手机响起来。他愣了一会儿,马上伸出脚去,找拖鞋。他的拖鞋隐藏在床下的那片幽暗里,他用脚划拉了半天,没有找到它们。拖鞋当然是两只,可是他一只都没有找到。他怕电话里那个人挂机,最后干脆光脚下了地。也许是电话里的人不抱什么希望了,当他走近手机的时候,它不响了。这个手机调不出来“未接电话”号码。张来在它跟前沮丧地站了半天,才回到床上。他想,这下完了,电话里的人一定以为,捡到这个手机的人,不想接听,不想归还,因此,很可能再不打了。他躺在床上,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这算什么事呢?捡了人家的手机却不接电话。都怪那两只该死的拖鞋。他爬起来,打开灯,发现拖鞋不在床下。四下看了看,它竟然在床和床头柜中间的空当里,就伸手把它拿了出来,重新放在床下。然后,他又朝那个手机看了看。它静静地放在茶几上,一动不动。他忽然感到,它是一个人,一个被他偶然从外面带回来的陌生人!其实,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人态。不信,你在深夜里观察四周的物品,你可以把任何一件拟人化,然后,你会发现它们的形态不同,性格不同。比如台灯,那是一个驼背的大脑袋老头。至于他为什么永远低着头,这是一个很深邃的秘密;比如椅子,那是敞开双腿坐着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很开朗;比如一排排的书,那是挤在一起的人,他们刚刚对旁边的人表示不满,刚刚扭动身体找到最佳的存身姿势……如果,把这个手机想象成一个人,那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中等个子,很敦实,脸很黑,眼睛闪着木木的光……天有点阴。张来顺着那条人行道,慢悠悠地朝前走。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那两句古怪的话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为了驱赶它,他开始默念一段唱词:到金山我烧的什么香来还的什么愿,为寻我战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尽了牵连……突然,他听见身后有跑动声。回过头,他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件花裙子,头上戴着一个草环。她从张来身边跑过去了。接着,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他远远地站在那光洁的人行道上,一动都不动,定定地朝张来望着。那是一个男人。他中等个子,很敦实,脸很黑,眼睛闪着木木的光……张来一下就傻在了那里。那个小女孩朝他跑过去。张来忽然想到,他是小女孩的爸爸,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那个小女孩……可是,那个小女孩跑到他跟前,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朝前跑去,那个男人依然定定地看张来。张来诧异了!他避开那个男人的眼睛,慢慢朝前走,一直走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脖颈僵直,望着原来的方向,一动不动。张来走过他之后,停下来。“先生,我问你一件事。”

“说吧。”

那个男人口气阴冷地说。他没有转过头来,张来只在后面看到了他的两个耳朵,他的耳朵很长,像佛。“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

那个男人考虑了一下,突然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这句话让张来哆嗦了一下,“……你说。”

“我的魂儿丢了啊。”

张来撒腿就跑!这个人的姿势、语调、状态……就是丢了魂呵。张来跑出很远之后,惊恐地回过头,那个男人还背朝着他,木木地站在那里。他一直没有看清楚他的五官。张来只睡了十几分钟,就惊惶地醒了过来。上面这个梦简直是见缝插针。他扭头看了看,那个手机在茶几上静静地躺着。他按了一下报时器,一个女中音告诉他:还差十五分钟到零点。其实,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模拟女人的机器声音。他想,估计手机不会再响了……好像就是为了否定他的判断,它突然响起来。深更半夜,电话的主人竟然又拨响了这个电话!他坐起来,怔怔地朝它看。在这死寂的黑夜里,听着这刺耳的电话铃声,张来突然有点害怕了。他胆战心惊地下了床,慢慢朝那个手机走去。它一边怪怪地响着,一边用苶苶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张来。也许是张来拖延的时间太长了,他拿起来,还没等说话,它又不响了。张来拿着它怔忡了半天,越来越感到这个手机有些诡异!他打开了灯,在灯光下细细端详它。它很厚,背负着一块沉重的电池。它的界面上显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英文字母——MICROT·R·C。翻开盖,才能使用。他把它关了机。可是,他回到床前后又返回去,把它塞进了木柜里的一条毛毯内,又把木柜关严,这才回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刚才更恐惧了——人可能都这样,越躲避什么越觉得什么可怕。过了好长时间,张来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又听到了那个电话响起来!他猛地扬起头,使听觉更灵通,他首先要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假如,真是那个老手机在响,那不是活见鬼了吗?那不就袒露了另一半灵异时空的秘密了吗?那不就肯定了人类永远半信半疑的东西了吗?那不就天翻地覆了吗?最后,他断定自己不是幻听。他相信自己的清醒。确实是那个老手机在响,不过,这回显得更幽深,更遥远,更鬼祟,更飘忽……听着听着,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渐渐变成了鸿毛,没有一点重量……终于,他下了地,慢慢走向那个木柜。他的神经紧紧地绷着,就像一条皮筋,已经被拽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嘭”一声断了。他慢慢打开木柜,那响声一下就真切了许多。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手机,然后颤颤地按了一下通话键,把它举到耳朵旁。“喂?”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像一根鸿毛,尽可能像一个好人的声音,但是他失败了。他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虚弱,像鸿毛上的一丝一毫,在沉沉的黑夜里飘飞。里面没有声音。“你是谁?”

“……”“请讲话。”

“……”“这电话是你的?”

“……”“你认识这个电话的主人?”

“……”“你认识我吗?”

“……”里面一直没有声音。但是,张来明显听到了对方细微的喘息声。他惊怵了!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和他(她)对峙。突然,他(她)说话了,是一个类似小孩的声音,语速极快,一滑而过:“你快疯了!”

肆:痴呆在这个小县城,夜一深,大街上就没有人了,空荡荡的。两旁的路灯也显得昏昏暗暗,半睡半醒。一个人飞快地朝剧团走去。他一直溜边走,影子映在墙上,忽长忽短。突然,他停下了,小心地走下阴沟,捡起一个什么东西,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几口就吞进了肚子里。他继续朝前走,很快就来到了评剧团大门口。角门开着,但是他没有走进去,而是躲在大门旁的阴影里,看不见了。老赵头一个人直直地站在门房外,在黑暗中叨咕着什么,那声音很小,好像是一个古老的歌谣,又好像是一个诡秘的诅咒。突然,老赵头缄口了,他好像察觉了什么。终于,他几步就走出来,朝大门旁的阴影里探头看了看,喝了一声:“谁?”

没有人说话。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人。他转了一圈,慢慢走回去,进了门房,看见一个黑影坐在床上,直僵僵地看着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很长,乱糟糟的。“回来了?”

老赵头小声问。那个人没有说话。“睡吧。”

那个人一动不动,依然看着他。“躺下,睡觉!”

老赵头的声音大了起来。那个人似乎害怕了,立即乖顺地躺在了床上。老赵头转身走到另一张床前,也脱衣躺下了。夜静极了,门房里的两个男人都没有鼾声,不知道睡没睡着。一只鸟在窗外古怪的鸣叫着,那声音跟张来在南甸子听到的一模一样。伍:4343221张来到超市买东西。晚上,单位几个同事要来他家聚会。他家门口就是一个小公园,有几个老人在晨练,一个在舞剑,一个在打太极拳,一个在抱着树哆嗦。打太极拳的那个老太太眼神有点凶。她不像在打太极拳,而是在表演巫术,两条胳膊在空中莫名其妙地比画着。她的眼睛在飘来飘去的胳膊后盯着张来。这世界怎么了?张来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他对自己说:想点快乐的事吧。于是,他就想隽小,一想到她,他就听到了鸟儿的叫声,心情就一片灿烂。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一想起她在戏中那婉转的唱词和脉脉含情的模样,张来就感动。他是一个情种。在戏中,他是一个穷书生,而她是大家闺秀。可是,她爱他。在生活中,他是一个穷戏子……路边有一家粥店,二十四小时营业。这家粥店有一部公共电话。张来忽然想到,那个人打电话来的时候,应该看一看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他抱了一堆吃喝,从超市回到家,然后,就一直守候在那个手机旁,等它响。可是,它不响。张来很着急。他没有充电器,他不知道它的电还能坚持多久。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他想,隽小要来了……就在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迅速把它拿起来,看清了上面的电话号:4343221。4343221,4343221,4343221……他一边叨咕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到纸和笔,记下来。电话断了。张来想了想,拨了回去:4343221。“嘟——嘟——嘟——”他的心狂跳起来,逼迫他喘不出气。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来,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

“对不起,请问,刚才是你打电话吗?”

“不是我。”

这个人的声音跟半夜里的那个声音有点像,只是语速不那么快而已。“昨天半夜你有没有给我打电话?”

“你在说什么!”

他显得不耐烦了。“麻烦问一下,这是哪里的电话?”

“公用电话。”

“刚才打电话的什么人?”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问一下……”“我没义务告诉你!”

“啪!”

他把电话摔了。张来放下电话,等了很长时间,再一次拨通了那个4343221。他希望这次换一个人接电话,最好是一个女人,异性之间好说话。他想问一问这个公共电话在什么位置。他要确定那个人的大致方位。“嘟——嘟——嘟——”“谁?”

还是那个男人。“我……想问问,你这部电话在哪里?”

“你有病!”

对方显然听出了张来的声音,“啪!”

又把电话挂了。4343221……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号码。天还没有黑,那几个同事就到了。当然有隽小。其他几个人都是借隽小的光。外面很黑,刮着大风。如果永远晴空万里,那是不健全的天气。张来的房间里十分热闹。一张桌子,堆满了吃的,全是熟食。还有一箱子啤酒。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讲黄段子。男人讲,女人也讲。而且,女人的黄段子比男人的黄段子更露骨。只有隽小不讲,她也不回避,只是跟着一起听,一起笑。这是女孩子在黄段子现场最可爱的表现。张来也不讲,他得跟隽小的纯洁保持一致。黄段子有限,讲没了,大家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胡扯,终于说到了手机。大家把手机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熠熠生辉。“我这个手机刚刚推出来的时候,我就买了,谁知道紧接着它就降价了。”

张三说。“我的手机也一样,当时花的钱现在能买两个。”

陶炎说。“我的手机降价幅度是最小的……”雷鸣说。张来把他捡的手机拿了出来。比起来,它显得又老又旧又土又笨。他把它举给大家,说:“你们看,我这种手机会降价吗?”

张三接过去看了看,夸张地叫了起来。张三是个女的。隽小也接过去看了看,她认真地说:“我认为,只有你这个不会降价,还会升值。”

“为什么?”

“它是古董啊。”

大家一边笑一边纷纷附和:“这个会升值,这个会升值。”

雷鸣说:“而且,一机多用——这么重的家伙,完全可以当武器。晚上拿出去,心里踏实。”

雷鸣是个男的。陶炎不信任地问:“还能用吗?”

陶炎也是个男的。张来把那手机拿回来,揣进了口袋,“谁说不能用!”

接着,大家就把话题转移开了,说起了一些走红的明星。天很晚的时候,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张来更是意犹未尽,因为他舍不得隽小。这就是爱吧?……他把大家送下了楼。这些家伙吃了喝了,现在把嘴巴一抹,根本不再理张来了,纷纷骑上自行车,说说笑笑地走远,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张来无趣地回了房子。房子里似乎还存留着隽小的芬芳。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张来收拾着残席。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窗子“呼嗒呼嗒”响。他刚刚把碗筷拿进厨房,门突然响了。他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是隽小。他的心兴奋地跳起来——难道有什么奇迹?他打开门,轻轻地说:“隽小,你怎么回来了?”

一切好事都是有征兆的,不会在你的意外中发生。隽小并没有走进房间的意思,她站在黑糊糊的门外,低声说:“张来,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进来说吧。”

“不了。我只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张来发现她的表情有点异常。“一定的。我从来没骗过你。”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的手机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好奇引起了张来的好奇,“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想告诉我?”

她这句话明显是不想告诉张来。“我捡的。”

“真的吗?”

“真的。”

“……噢,没什么,我走了。”

“哎!”

张来叫住她,犹豫了一下,问,“你知不知道4343221是哪里的电话?”

隽小想了想说:“不知道。”

然后,她转身就急匆匆地走了。张来的舞台搭档——隽小,消失在黑糊糊的楼道里。楼道的窗子破了,没有人修理,风刮进来,“呜呜”地响。张来站在门口,半天都在回味她的神态。陆:你走错路了这一天,天黑之后,评剧团的团长乌堂和隽小一起走出了办公楼。两个人虽然走在一起,可并不是亲密无间,中间保持着男上司和女下属那么远的距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话。乌堂:“最近,张来怎么一直没来上班?”

隽小:“听说,他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我是听赵大爷说的。”

乌堂:“什么事?”

隽小:“有一天夜里,他梦游了,一个人走到南甸子,突然醒过来,而且……撞了鬼。”

乌堂:“乱弹琴!”

出了剧院的大门,两个人都停下了。乌堂的家在东面,东面是正街,一片灯火辉煌。隽小租的房子在西面,西面是背街,黑咕隆咚一片。今天,乌堂的老婆回娘家了。“我送你回去吧?”

乌堂小声说。隽小推了他一把,羞赧地低下头去。乌堂左右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他就轻轻挽起隽小的胳膊,朝西走了,一步步走向那片深渊一般的黑暗中。走出一段路,他渐渐搂紧了隽小。马路两旁的柳树黑森森的,一只鸟叫了起来,那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古怪而单调,“嘎——嘎——嘎——”“过几天,我在剧团腾出一间房子,给你做宿舍,省得来回跑了。”

“那敢情好。”

隽小说。停了停,她有些胆怯地说:“这是什么鸟在叫?”

乌堂四下看了看,说:“是猫头鹰吧?”

“猫头鹰叫吗?”

“它不叫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猫头鹰吃腐肉,它一叫,就要死人了。”

突然,隽小停下了脚步。乌堂也停下来,说:“你怎么了?”

隽小没有回答,她慢慢转过头,朝后看去。乌堂也朝后回看去,猛然一惊——有个黑影站在后面,相隔仅有一步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像个巨大的猫头鹰。“你干什么?”

乌堂问了一声。那个人没有说话。隽小一下把乌堂抓紧了。乌堂吼道:“走开!”

那个人在黑暗中逼视着乌堂,声音嘶哑地说:“你走错路了。”

然后,他一转身,飞快地走开了,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乌堂愣了一会儿,挽着隽小继续朝前走。前面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乌堂也许是怕撞到什么上,步履越来越迟缓。他好像一直在想着什么。终于,他问隽小:“……这个人是谁?”

“我还想问你呢。”

乌堂不再说话了。又走了一段路,乌堂停下了,突然说:“今夜我得回家。”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隽小警觉地朝漆黑的前面看了看,小声说:“你别吓我!”

乌堂回头看了看,说:“有人看到我们了,今夜最好不要在一起。”

“不,我要你去!”

“你别任性。”

“今晚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头,我害怕……”乌堂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拉起隽小的手,慢慢走进那黑暗深处。柒:怪人南甸子的经历一直压在张来心头,像一块石头。那天是个周末,他一个人来到剧团转悠。单位只有老赵头一个人在,不知道他那个痴呆儿子跑到哪里去了。他坐在门房里,和老赵头聊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出现在南甸子上的事,说起了那个看不清脸面的人,最后,他问老赵头:“你说,这个人是谁呢?”

老赵头看着窗外说:“他是个疯子。”

也许是因为面容丑陋,他很少正视别人。“你知道?”

“我见过他,他见了人就说——你快疯了。”

离开剧团之后,张来就在想:半夜里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和南甸子的那个疯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很快,他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张来坚信,手机这件事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她)肯定是不怀好意的。他(她)故意把手机丢在那条人行道上,让张来捡回家,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她)突然打来电话……回到家,张来躺在床上,开始思索电话为什么关了机还会响起来。他把枕头垫得很高,两只脚丫子露在被子外——这种姿势使他更加清醒。最后,他忽然找到了机关:一定是这个人把开机时间设置在了零点——不管谁拿着这个手机,到了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关机了。可是,手机却无声地自己把自己打开……他下了地,打开这个诡秘的手机,捣鼓了半天,终于查到了它的开机时间,果然是00:00!有这样心计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可是,这样做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忽然,张来想再到南甸子去看看。张来一个人在乱蓬蓬的柽柳中穿行。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很轻盈,好像在飘。可是,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却惊惊乍乍地飞起来,它们在灰蒙蒙的半空中盘旋,“嘎嘎”地乱叫,叫得很丧气。泥泞的碱土地很滑,但是他没摔一个跤。再次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地方,他感到阴风阵阵,死气沉沉。他越走越害怕了。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躺在水里,望着天,在沉思。他似乎没有一丝一毫重量,就像漂在水上的一根羽毛。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疯子,就朝他喊了一声:“哎!”

他机敏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盯着张来的眼睛,慢腾腾地问:“你在叫我吗?”

张来结结巴巴地说:“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疯子?”

“有哇。”

“他在哪儿?”

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在那边。”

张来相信他就是那个疯子,为了逃避他,张来立即朝他指的方向走去。他一边在柽柳中朝前走,一边回头看。那个人没有追上来。他的心一点点放下来,可是天更阴了。走着走着,那个人突然在张来的前面出现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好像正等着张来。他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精神,苶苶的,看着张来,一眨不眨。“你!……”张来倒吸一口凉气。“你快疯了!”

他用一种类似小孩的声音,飞快地说。张来转身仓皇而逃。张来没有滑倒,也没有被柽柳刮伤……有人说:“你怎么回来了?”

张来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人出现在一丛柽柳后,张来只看到了他的上半身。张来忽然意识到: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其实是两个人!他陡然站住脚。“你刚才看到了我,是吗?”

那个人冷冷地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魂儿。”

张来的心像口哨里的响球一样惊恐地四处乱撞起来。那个人叹着气,慢慢闪出来——他竟然像影子一样走在水面上!“他把我丢了……”他一边说一边轻飘飘地走向张来,直到站在他面前。张来呆呆地看着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竟然发现自己也站在水面上——他一直在水面上奔跑!那个人淡淡地说:“没什么奇怪的,你也是个魂儿。”

张来相信每个人都是由躯体和灵魂两部分组成。他也相信,是他的魂儿在和那个精神病的魂儿在对话。因为,他是在“神游”——做梦。张来到父母那里住了三天。离开家之前,他关掉了那个诡怪的手机,把它塞进了木柜。他父母都从评剧团辞职了,开了个“小脚丫文艺班”。他们招了十几个孩子,教他们识谱,弹电子琴,跳舞,唱歌。“小脚丫文艺班”租的是教师进修校的两间房子,在小城中心。平时,父母就住在那里。张来家里没电话,那里有。每天吃过晚饭,孩子们就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鸟儿一样动听。他们走了之后,一下就显得冷清了。他睡在教室里,地铺。母亲问他:“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住了?”

他谎称:“这几天,我等一个重要的电话,一个朋友从加拿大打过来的。”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睡好,总觉得手机里的那个男人正在四处寻找自己,他的眼睛绿绿的,像一匹狼。每次睡下之后,只要电话一响,他就会吓一跳。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细心的母亲看着他的脸说:“张来,你这些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怎么了?”

粗心的父亲埋头吃饭。张来说:“没怎么。”

父亲乜斜了他一眼,说:“我早看出来了,他肯定有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母亲又问。“别问了,真没事。”

说完,张来放下碗筷,走进了孩子们的教室。母亲跟着他走到门口,轻声说:“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要憋出什么病来。”

“你别烦我了。”

母亲静静看了他一阵,无声地关上了门。然后,他就听见她跟父亲在外屋“嘁嘁嚓嚓”地小声说着什么。第二天是个阴天,整个世界变得暗暗的,竟然显得陌生起来。张来朝天上看了看,黑糊糊的天就压在他的头顶,太近了,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感。没有电闪雷鸣,不见一滴雨。天就那样低低逼视着他,毫无表情,毫无答案。他一直朝城南走去。他要去见见他。他的魂儿和他的魂儿对过话。现在,他破釜沉舟了。他走过县城正中心的十字街,走过热闹的商场、酒店、宾馆,马路两边渐渐变成了一排排小卖店、小饭馆、小旅店,房子越来越低矮,招牌七扭八歪。人越来越少。他慢慢出了城,路边是郊区农民种菜的暖棚。还有一家已经停产的化工厂,它的大门紧紧关闭,里面一片冷清。残垣断壁的四周长满了柽柳。又走出了很远,他看见了一家敬老院,门口坐着三个老头,他们互相并不聊天,就那样望着他,眼光木木的。过了敬老院,就是一望无际的南甸子了,看不到一个人。他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回过头,敬老院都离他很遥远了。在这里,风强硬起来。柏油路不再像街里那样宽广,平整,变得很窄,而且凸凹不平,有零星的牛马羊粪。朝两旁望,一丛丛的柽柳,毫无生气。一个个死水泡,给人的感觉像固体的,那怪兮兮的绿色让人恶心。他对自己说:想一点光明的事吧!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忽然,他想到:那次聚会,隽小为什么突然返回来,问自己手机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她知道什么内幕?天色越来越暗淡,他不知道太阳的位置,估计离地平线不远了。梦中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一个人在暗绿色的水面上漫步,一边走一边用手拄着下巴在沉思……一群黑黑的乌鸦飞起来,它们在黑黑的云朵下怪怪地叫:“嘎——嘎——”好像在指引他什么。他下了公路,朝柽柳深处走去。这里很潮湿,天上的云朵也很潮湿。他的双脚沾满泥巴。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在水泡前端坐。他吓了一跳,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静静观察他。他怀疑,他梦游时撞上的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手里握着一根柽柳枝,在水泡上高高地举着,好像在钓鱼。可是,那柽柳枝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终于,张来朝他喊了一声:“哎!”

他转过身,看了看张来,冷冷地说:“你把她吓跑了。”

张来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你在钓什么?”

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神秘地说:“我在钓隽小……”张来愣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快疯了。”

捌:巧合张来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下来。他猜测,南甸子的这个人是个假冒的精神病,给他打电话的人就是这个人!可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样干为了什么?我说过:千万别以为每个正常人都是正常人。我是不是一个精神病呢?你不要轻易下定论。也不要以为每个精神病都是精神病。这些话是本书重点,希望你多看几眼,书读完了,你会深有感触。但是,你别以为从这些话里就能找到谜底,那是不可能的。张来没有回家,他来到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打电话。他想再问问老赵头那个精神病的事。也许老赵头了解他,说不定他还知道他跟隽小的关系。粥店有两个人在吃饭,大约是民工,吃得满头都是汗,“唏哩呼噜”地响。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柜台里,她在看一本杂志。她身后酒架上只有一种酒。那酒叫“红铜白”,本地产。这些都是张来从窗外看到的。那个电话摆在粥店的窗外。他拿起电话,拨号。没有人接听。老赵头可能出去了,但是,他不会走远。他又拨,一边等待一边闲闲地看那个电话机。电话机上贴着一块脏兮兮的白胶布,上面写着这个电话的号码。4343221。接着,他抬头看那两个民工的吃相……就在他抬起头之后,突然回过神来——43432211!他一下就傻住了:那个人用的是粥店的这个电话!他就在自己家附近!他放下电话,疾步走进粥店,来到那个看杂志的女人面前,急急地问:“大姐,我跟你问个事……”“什么事?”

“几天前,有没有一个人半夜在你这里打过电话?”

“半夜经常有人来打电话,都是附近歌厅的。”

“有没有一个像精神病的人——头发长长的,很乱!”

“没有。”

“那有没有一个声音像小孩的人?”

“也没有。”

……张来回家了。楼梯没有灯,很暗。他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很响。自从这个古怪的手机出现之后,张来家一下变得阴森起来,他离它还有几十阶楼梯,却感到一股腐朽之气已经从门缝溢出,顺楼梯流淌下来。他推开门,首先打开了房间里的灯。那个手机静静放在茶几上。他感觉它刚刚还在房间里做着什么,他进门之后,它立即摆成了现在这种静态。他拿起它,下了楼。这些天一直关着机,他相信,只要他一开机,很快就能接到那个人的电话。他下了楼,躲在那个小花园的一个长椅上,隔着草丛可以看见那家粥店。然后,他开机了。小花园里只有两个老头在聊天,他们在这阴沉的黄昏说着国家大事,美国卡特里娜飓风、中欧签署合作文件、巴格达踩踏悲剧……他一边听一边监视那个公共电话。4343221。天越来越黑,他看不见那两个老头了,只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最后,连说话声都听不到了,因为他们已经回家。四周越来越安静,大家都回家了。有人向粥店的公共电话走去了——不过,是个小姐,歌厅的小姐,她浓妆艳抹,一百米之外张来都闻到了她的香气。“喂,张老板吗?我这里没什么生意,你怎么不来呀?”

小姐在那里磨叽了很长时间,才一摇三晃地走了。从此,再没有人走近那个电话。张来的眼睛都望酸了。看看表,23点15分。午夜越来越近了!粥店已经没有了顾客,里面空桌空椅,荧光灯亮得有气无力。风本来已经停了,这时候又刮起来。张来裹紧了身上的风衣。那个黑影开始并没有走向公共电话,他急匆匆地从粥店前经过。当他走过那个电话十几步之后,猛地停住脚,退回来,慢慢走向了那个电话。是这个黑影提醒了张来:此时已是零点!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光来。当然,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他背朝着张来。他慢慢地拿起电话,拨号……张来手中的电话果然响起来!他一惊,差点把它扔到地上。他没有接。“嘟——嘟——嘟——”他盯着那个公共电话前的那个背影。他一直拿着电话在等。“嘟——嘟——嘟——”他起身出了小花园,朝他跑过去。手机还在响。那个人还在等。张来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站在了他背后。这个人失望地放下了电话。张来手中的电话也停了。他慢慢转过脸来。张来看到的竟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他看见了张来,同样很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住在旁边呵。”

他想了想,似乎恍然大悟,“噢……就是。”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出来买点米。”

“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儿子。刚才我出来时,叮嘱他替我看大门,我怕他离开。”

“他挺听话的。”

“你出来吃夜宵?”

“不,我也来打电话。你还打吗?”

“不打了。我得赶快回去。”

“再见。”

“再见。”

老赵头拎着半塑料袋大米,转身走了。张来站在那家粥店门口,一直看着他。斑驳的灯光照着他的背影,他越来越远,但是一直没有回头……是他!是他?当老赵头快要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时,张来机敏地转过身来,闪进了粥店。他猜测,在他看不见老赵头的时候,他就该猛地转过身来了。他从窗子里拿起电话,按了一下重拨键,“嘟——嘟——嘟——”手机竟然没有响。他看了看电话上的显示——不是手机号码,是剧团收发室的电话。老赵头真是给他儿子打电话?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张来一直拿着电话听,“嘟——嘟——嘟——”终于有人接了。“响什么!”

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还有点口齿不清。他不是对张来吼,而是在对话筒吼。他是老赵头的痴呆儿子。为什么这个手机在老赵头拨电话的时候偏偏响起来?为什么他放下了电话,这个手机就不响了?为什么老赵头偏偏要到这个粥店来打电话?张来回到家中,越想这件事越觉得蹊跷。玖:另一起案件想不清楚的事先挂起来。现在,我讲一起震惊全县的凶杀案。实际上,这个案件跟这个故事关系不大,甚至毫无关系,我之所以写它,是因为它好像跟这个故事有关系。两年前,有一个叫赵景川的变态杀人犯,流窜到了隽小的老家——红铜县向阳乡一带。他专门杀精神不正常的人,邻县已经有三个人死在了他手中,他们都是被锛子砸死的,分别死在桥洞里、建筑工地上、荒草中。他把那三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和傻子杀死之后,给每个人都理了发,洗了脸,举动极其恐怖。警方已经张贴了通缉令。谁都想不到,这天中午,向阳乡供销社书记贾德的老婆被人杀了。这个女人平时疯疯癫癫的,不过,她从来不出门,在家中梳头洗脸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就一天天地照镜子。她就是被锛子砸死的。当时,关于那个变态杀人犯已经来到向阳乡的消息,还只是个传闻,而贾德家的血案肯定了一个事实——他确实已经来了!大家都惊恐起来。可是,三天之后,真正的凶手就被抓到了,却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他竟然是贾德老婆的亲外甥!贾德老婆的娘家一共姐七个,她是最小的,因此,她的外甥像土豆一样多。她三姐的男人早早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老二叫黄二奎,最不争气,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又不愿意种地,天天东游西逛,偷鸡摸狗。虽然是亲戚,但由于他不务正业,贾德从来不愿意搭理他。黄二奎却赖皮,他经常趁贾德不在时到七姨家去借钱。贾德家是所有的亲戚中最富裕的。不过,他每次都碰一鼻子灰。这一天,贾德上班了,女儿上学了,只剩下贾德老婆一个人在家,黄二奎又来了。他进了门就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七姨。”

他的手一直藏在背后的衣服里,那里藏着一个锛子。锛子是削木料的工具,柄和刃具垂直呈丁字,刃具扁而宽。字典上说:使用时向下向里用力。贾德老婆正对着镜子描眉。黄二奎站在门口,朝外面看了看,然后说:“七姨,你有没有钱?”

“没有。”

贾德老婆还在描画,并没有停下手来。黄二奎的手在背后用力握了握那把锛子。他的手都出汗了,感觉那锛子的木把有点滑腻。他死死盯着贾德老婆的后脑勺,两只眼珠里流露出凶光,“七姨,我只借五块钱,五块钱有没有?”

贾德老婆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说:“五块钱也没有。”

黄二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要不然他也不会带锛子来。他的心突然变得像锛子一样坚硬,猛地举起了锛子。贾德老婆在镜子中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一下就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他,不解地问:“你要砸什么?”

黄二奎举着锛子,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不砸什么。”

“你骗我!”

贾德老婆一下就趴在了那面镜子上,用双手紧紧护着,说,“你想砸碎我的镜子!”

她的眼睛挡住了镜子里的另一双眼睛。黄二奎猛地把锛子刨下来。她惨叫一声,顺着椅子滑到了地上。黄二奎跪在她身旁,举起锛子一下一下地刨。不用字典教,他知道使用锛子要“向下向里用力”。红红的血水溅了他满身。在贾德老婆的脸一片血肉模糊之后,他站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寻找钞票。倒霉的是,他只找到了五块钱……黄二奎被抓获很有戏剧性。这个笨蛋杀了人之后,虽然认为自己做得很高明,警方肯定上了他的当,认定贾德老婆死在那个变态杀人犯之手,但是心里还是没底,因此他没有回家,一直躲在野外的庄稼地里观察动静。这一天,他偶然在一片葵花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和通缉令上的那个变态杀人犯长得一模一样。他一下高兴起来——现在,死无对证了!于是,他自作聪明地到派出所报了案。没想到,警方通过脚印和指纹比对,早已经把他列为重大嫌疑人了,他刚刚出现,就被警方扣押了。经过警方尸检,那个变态杀人犯是自杀,原因不详。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些疯子和傻子,就永远是一个谜了。半年后,黄二奎被枪决。省里一家影视公司投资拍了一个系列片,叫《盾牌》,二十八集,都是真实的案件。其中选了向阳乡的这个案子——警方定名为“8.25”大案。所有办案的公安人员都是由公安人员自己演,很真实。而罪犯都是已经被枪决的人,用的是演员。这个剧组到红铜县拍戏时,张来还找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哥们帮过忙,想在这部戏中演个角色——在这个县城,很难遇到这种机会。后来,他还真被招去试了镜。剧组住在红铜县一个不怎么样的宾馆里。他去了之后,导演只是跟他聊了聊,就让他走了,再没有音信。前不久,《盾牌》在省电视台播放了。因为这部戏里有一集是红铜县的事,而且张来还曾经想演个角色,所以,二十八集他都看了。红铜县的案子是第十三集,叫《放下你的锛子》。片尾是一大串演职人员表,由下朝上移动,很快,观众来不及看清楚,已经过去了。大致是这样的:职员表编剧:张坤导演:张则栋副导演:李耕 简红波摄影:薛向易美工:楚达录音:杨钟文拟音:郝文斌剪辑:吴文月 宫亮道具:叶船舟剧务:王翼场记:娟子服装:刘莉化妆、发型:魏敏敏演唱:大江词曲:孙伟制片:张胜利制片主任:刘皋出品人:谭国梁责任编辑:赵世基旁白:解军演员表公安局长……郑森林(红铜县公安局长)刑警队队长……黄永生(红铜县刑警队队长)李尊(红铜县刑警队刑誉)马志强(红铜县刑警队刑警)蒋绍良(向阳乡派出所所长)贾德……郭成子贾妻……蔡丽娜黄二奎……赵存新邻居甲……孙本山邻居乙……孟波参加演出人员温志刚 刘 军 于静蕾 康 明 马占水 高 石孟晓华 孟 宾 孙越越 唐明江 罗文军 程启楠东 升 李逢谷 史玉琪 曾亚洲 殷 华 鲍秀珍孙长富 季 涛 朱解放 朱纪友 安春红 谢 娟郝 雷 曹德昭 王晓燕 肖 立 童建设 张爱金许 伟 刘亚侠 周俊清 王连才 冯大龙 华承东蒋立本 高增产 肖 丹 徐爱国 吕 新 周德东乔凤岚 于** 叶孝林 董 颖 杜洪刚 张 磊赵景川 叶延冰 曲 敬 于秀兰 毛家将 单永久韩 华特别鸣谢:红铜县委宣传部红铜县雁南飞大酒店红铜县向阳乡人民政府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黄牛卷烟厂向阳被服厂……张来看着看着,眼睛就瞪大了。他想把这个演职人员表重放一次,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呆在那里,越想越害怕。……现在,我把这个演职人员表固定在了上面,你慢慢看吧。希望你能找出那个让张来恐怖的东西来。假如你找到了,千万别害怕。拾:漆黑的大院如果你还没有看出问题来,那么你继续找。如果你已经看出了问题,就可以继续朝下读了。不是“周德东”那三个字,那不过是重名。再找。剧团又要下乡演出了。城里的年轻人都迷上了通俗歌曲和摇滚,对传统地方戏没兴趣,观众只剩下一些老年人,而这些老年人一年年地减少。最后,评剧团只好下乡,不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农村人爱看地方戏。这一次,他们的演出地点是向阳乡。张来和隽小还是唱《西厢记》。一上了台,隽小就对张来含情脉脉了,她唱:“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他们总共演了三天。最后一天,他们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张来演男主角,隽小演女主角。他唱:“三呀更里,月牙挂高空。梁山泊思念祝九红。烧香呀拜月呀,烧香呀拜月呀,为了我的那个恩和爱呀……”台下有无数仰视的面孔,被灯光照得白花花,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一些小孩干脆爬到舞台边上看……结束后,大家从后台出去,回到招待所,卸妆,洗漱,接着就打扑克。他们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那一趟平房就在乡政府办公楼的后面。而那栋办公楼旁边就是他们演出的礼堂。梁山泊却在四处寻找祝英台,他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她的影子。“隽小到哪里去了?”

他问陶炎。“她不是跳进你的坟里了吗?”

陶炎说。“隽小是不是睡了?”

他问张三。张三和隽小一个房间。“没有呵,我刚刚从房间出来。”

“你看到隽小了吗?”

他问雷鸣。“她可能是走亲戚去了。这里是她老家。”

张来觉得雷鸣的话有道理,就不再找她了,一个人走出招待所的门,到外面转悠。星星很亮,夜空高远。远处传来狗叫声。乡政府的大院里很安静,四周种着松树,松针密密匝匝,像一团团毛烘烘的怪物。前面那栋办公楼每一个窗子都黑着。他刚刚在一个石凳上坐下,就有一个黑影静悄悄地走过来。最初,他以为是陶炎,或者是剧团里的其他人。可是,他眯眼看了半天,怎么看都不认识。他有点害怕了。那个人停在张来面前,黑着脸说:“不认识吗?”

“你是……”他诡秘地说:“咱们见过的,你忘了?”

张来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的头发很长,而且乱蓬蓬的,他的脊梁骨一下就发冷了。他嗫嚅地说:“我想不起来……”“好好想一想。”

那个人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盯着他,似乎在笑着。“精神病!”

张来突然大喊一声,起身就跑。他一直跑到招待所门前,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他正在大口喘着气,一个白色的人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背后,但是他毫无察觉。“梁兄,你找我?”

张来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看见是隽小。在刚刚结束的演出中,两个人跳进了坟墓,双双化蝶而去。而现在,她竟然还穿着白色的戏装,在幽暗的夜色中,看上去有些吓人。“隽小,你去哪了?”

隽小咯咯地笑起来,“我刚刚从礼堂回来呀。”

“这么久?”

“几个孩子围着我要签名。”

“你都成明星了。”

“你找我有事?”

“是啊。”

“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想问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这么神秘?”

张来朝身后看了看,然后说:“……你对老赵头了解吗?”

“我比你来剧团还晚呢。怎么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不就是看大门的吗?”

张来想了想,突然问:“你知不知道南甸子?”

她一下就不说话了。张来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她没有卸妆,柳叶眉又弯又长,樱桃嘴一点红。“那里有个精神病。”

他又说。她似乎哆嗦了一下。张来陡然感到,她一定和那个精神病有着什么关系。果然,她说:“我认识他……”“他是谁?”

“他是我的初恋。”

一阵风掠过,她的白裙子飘起来。招待所里亮着灯,但是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声音。窗子是两层玻璃。张来愣愣地说:“真想不到……”停了停,张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马明波。”

“他怎么疯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突然就疯了……”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会疯呢?停了停,张来说:“你能给我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吗?”

隽小望着夜空,叹口气,说:“我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下面是隽小给张来讲的故事:马明波跟我在一个村子,我们都在向阳乡读书,寄宿。其实,我和他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只是每次放假的时候,我们都一起回村子,时间久了,就好上了。到了高中一年级,我辍学了,开始跟我父母唱二人转。马明波也不念书了,到县城跟一个老乡学修车。其实,当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我经常到县城去看他,每次去都给他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咸鸭蛋、蒜茄子什么的。他很少回村子,偶尔回来,总要给我买一些衣服。就这样,我们维持了两年。后来,我被招聘进了评剧团。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他到团里看过我一次,你们可能都忘了。我对你们说,他是我表弟。去年的一天,我跟他去看电影——《功夫》。散场之后,他送我回评剧团。走着走着,我发现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

他说。我们继续朝前走。快到剧团大门口的时候,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又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八马朝前走。”

“八马朝前走?你说什么?”

“八马朝前走!”

他又大声重复了一句。“什么意思?”

我紧紧盯着他。他很苦闷地挠了挠脑袋,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了他有些异常,说:“明波,天太黑了,你打个车回去吧。”

他说:“不用,这么近用不着打车。”

“那你走吧。”

“你先走。”

“你先走。”

他就转身走了。他刚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走到我跟前,轻轻把脸朝我伸过来。我以为他想吻我一下。实际上,他并不是来吻我,而是把嘴伸到我的耳朵旁,小声说:“五子点状元!”

那口气神秘而且兴奋。我呆了。他移开脑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然后,得意地走开了。你知道,剧团大门口那条胡同黑黑的,没有路灯。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他走向了一片黑暗的深渊,再也回不来了……第二天,他就不修车了,跑进了南甸子。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我跟他哥嫂曾经几次把他弄回村子,可是,每次他都跑回去……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隽小讲到这里时,张来的头皮一炸。那次他梦游,马明波对他说的就是这两句!“平时,他吃什么?”

他问。马明波一直没有饿死,那么他一定得吃东西。“不知道……”隽小低低地说。他感到一阵悲凉。“他睡在南甸子吗?”

“……我也不知道。去年他过生日那天,我去了南甸子,给他送了一些吃的东西,馒头,还有咸鸭蛋、蒜茄子……他最爱吃这些东西了,可是都被他扔到了水泡里。”

张来感到隽小流泪了。“今年他过生日,我又去了南甸子,给他送去馒头、咸鸭蛋、蒜茄子,可是,又被扔进了水泡里……不管他吃不吃,以后,他每年过生日,我都会给他送吃的。”

“你是一个好人。”

“其实,他已经是行尸走肉。给他送吃的,就如同给死人摆供品……”张来的脑海里浮现出马明波的样子,他端正地坐在水泡前,举着一根柽柳枝,恶狠狠地说:“我在钓隽小……”看来,他的大脑里还残留着“隽小”这个名字。“他没疯的时候,一定很爱你。”

张来说。“其实,对我最好的男人不是他……”“是谁?”

“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他叫什么?”

“赵景川。”

张来一下就愣了。隽小又讲起来:当时,我跟我父母唱二人转,经常遇到一些臭男人骚扰。我们惹不起谁,只能躲着走。那些人就得寸进尺……走村串巷的戏班子太艰难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次,我们到一个村子唱二人转,收场之后,我被村里的一个中年男人纠缠住了。他很粗壮,牙齿黑黄,满脸胡子。他喝醉了,抓住我的手不放——后来我听说,他是那个村的治保主任。我爸爸吓坏了,苦苦央求那个人放了我们。爸爸站在那个人旁边,显得极其瘦小,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来……当时,周围有很多村民在起哄。那个人肆无忌惮,醉醺醺地说:“我包场,我包了这个小丫头,她必须到我家里去唱,否则你们都走不了。”

这时候,他就出现了。他长得并不是很高大。他走上前来,低声对那个治保主任说:“你喝多了。放了她。”

那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骂起来:“你是谁?滚犊子!”

他就不说什么了,从背后拿出一个锛子,猛地朝那个治保主任的头上砸去。他下手非常狠,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计后果,是往死里砸的。那个治保主任惨叫一声,抱着流血的脑袋就窜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惊叫着跑散了。他站在我跟前,一点都不惊慌,笑了笑说:“隽小,你快走吧。”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爸爸胆小怕事,连“谢谢”都没说,拉着我就急匆匆地走了。再后来,我每到一个村子唱戏,都能看到他。每次,他都站在看戏的人群之外,站在最高处,像个哨兵一样观察着四周。每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起,他都远远地朝我笑笑。我渐渐知道,他在暗中保护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次,我实在过意不去,演出结束之后,跑到他跟前,对他说:“谢谢你帮助我。不过,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却打断了我,说:“隽小,我喜欢你,但是,我根本没想过要娶你,我知道,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你。我看着你唱,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隽小突然对张来说:“你捡的那个手机,就是他的。”

张来猛地抬起头,看她。这个诡秘的手机陡然和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变态杀人犯挂上了钩,张来的心一下就悬空了。接着,他马上又想到了《盾牌》里的演职人员表,终于触摸到了一股冷森森的鬼气。拾壹:道具仓库剧团招了几个新演员,张来和隽小负责带他们练功。评剧团的大门前,是一条很深的胡同。张来走在这条安静的胡同里,陡然又想起了隽小说的那件事。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他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丑陋的老赵头坐在收发室里抽烟。收发室里有床,有炉灶,还有一张为来访客人登记的办公桌,桌子上堆着一些信。这么多年来,老赵头带着白痴儿子就生活在这十平方米里。收发室里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从取信的窗口散发出来。“老赵头,有我的信吗?”

“没有。”

老赵头说。张来就走了过去。他知道不可能有他的信,这是他跟老赵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走进练功房,张来看见隽小已经开始带那几个新来的演员练功了,有的在劈叉,有的在弯腰,有的在舞扇子……隽小看见了他,说:“张来,我正找你呢。”

“有事?”

她看了看四周的人,支吾地说:“……晚上再说吧,我请你吃饭。”

“还是我请你吧。”

下班之后,他对隽小说:“你想吃什么?”

“别出去了,咱们就在食堂吃吧。”

“你为我省钱哪?”

“我吃完饭不敢回来……”这时候,乌堂已经为隽小安排了一间宿舍,她就住在剧团里。张三的家也是外乡的,她借了隽小的光,跟她住在一起。“怎么了?”

“最近,我总是怕……”“怕什么?”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

食堂在一楼,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一个大师傅。平时,大家中午都在这里吃工作餐,很热闹。晚上,剧团里的人都回家了,只有几个家不在本地的职工在这里吃。张来跟隽小走向食堂的时候,被乌堂团长看见了。他上楼。张来一下感到很不舒服。在一个单位里,假如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尽管这种事不会被任何人亲眼看见,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决不会错。张来知道隽小是团长的人。这块肥肉早就是人家碗里的了,他只是时常看一看而已,咽也只能咽自己的口水。乌堂能让她唱主角,能让她到省里汇演,能让她在方圆一百里红起来,能给她多一点奖金……也就这么多了。隽小的要求也不高。她一辈子就爱这个,她只希望方圆一百里的老百姓都知道她的芳名——最重要的是,这方圆一百里包含着她家那个村……张来愣愣地看着乌堂,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隽小甜甜地叫了一声:“团长!”

乌堂平易近人地说:“张来,你也不回家吃了?”

“啊,今天我那个……”乌堂根本不想听他啰嗦,已经慢慢走过去了。这是张来最后一次见到乌堂——在乌堂彻底变成精神病之前。当时,乌堂正常极了,看不出精神上有一点问题。张来有点替团长惋惜。他原来在文联当秘书长,去年刚调到评剧团任团长。他除了跟几个年轻女演员有一腿,应该算是一个好团长,对职工很关心,也很有魄力。这个不景气的剧团如果没有他,早散伙了。张来跟隽小要了两份饭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低头就吃,隽小却一直望着窗外。“你怎么不吃?”

“张来,我最近发现了一件很吓人的事……”“什么事?”

“昨天,咱们演出的时候,我看见了赵景川……”张来一下就停止了咀嚼,她的话让张来陡然想起了《盾牌》的演职员表!“是他吗?”

“就是他。他坐在最后一排,朝我笑……尽管后面很黑,可我肯定那就是他。他的笑我太熟悉了。”

张来忽然想起,昨晚演出,唱到梁山泊和祝英台“十八里相送”看见一座庙的时候,隽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最后的观众,竟然停了唱。当时,他以为她是忘了词了。“我越想越害怕……”隽小一边说一边抖。张来没有对她说那个电视剧的事,他不想再雪上加霜。“他已经死了,你看见的是一个跟他很像的人而已。”

他说。“还有,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总听见隔壁有动静……”她的宿舍隔壁是道具仓库。“什么动静?”

“好像有人在那里叨咕什么……”“你是出现了幻觉。”

“不是!有一天,我悄悄推开门,看见了一个人影……”张来一下就想到了那张丑陋的脸,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隽小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今晚,张三回老家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他不知道隽小是什么意思——她总不会希望他陪她睡吧?“你跟我去看看,那房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来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吃了饭,天已经黑下来。张来跟隽小上了楼。宿舍在三楼,最高一层。道具仓库当然也在三楼。平时,只有隽小和张三两个人住在剧团里。现在,空荡荡的三楼只剩下隽小一个人了。隽小掏出了道具仓库的钥匙,递给张来,然后,她就站在宿舍门前不敢朝前走了。楼道里很昏暗,只有头顶的一盏灯亮着,前面窄仄的楼道渐渐暗下去,最后就是一片漆黑了。张来的影子铺在地上,越来越长。他踩着影子一步步走过去。到了道具仓库的门前,他回过头,看见隽小正定定地看着他。在灯光下,她的脸是青白色。他是为她撑腰的男人,他总不能说:“隽小,你过来,跟我一起进去,我怕……”他硬着头皮打开了道具仓库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他知道这里面堆放着什么东西,有唱戏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有小桥流水人家布景,有各个朝代的服饰,有一些损坏的舞台灯,有一些乐器——锣,鼓,镲,檀板,二胡,蝴蝶琴,呱嗒板,唢呐……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有灰尘味,有堆放多年的服装味,有胡琴的松香味……他一只手扶门框一只手在墙上摸索开关。他必须赶快打开灯。可是,他摸索了半天竟然找不到那个开关。他的手顺着墙朝里摸,一点点踏进了门里。那扇陈旧的门毫无声息地关上了。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正想着拉开门跑出去,手却摸到了电灯开关——谢天谢地!他揿了一下,没亮。他的腿一下就软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个锣“哐”地响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那绝不是老鼠弄出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在敲!接着,他就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八马朝前走……”他想喊隽小,但是,他喉咙干燥,发不出声音。那个声音又说:“五子点状元……”一个人影闪现出来,像一个噩梦。张来应该被吓得昏厥过去,可是,他却保持着异常的清醒。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糊涂,比如喝酒,他喝再多都不会神志不清,干遭罪。他总想,像他这种人,临死的时候一定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影慢慢地走近了他。这个道具仓库很少有人来。马明波就像一只老鼠,竟然钻进了这里——他女朋友隽小的隔壁!现在,张来看不清他的脸。他继续说道:“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这次张来听清楚了,面前这个人不是马明波,而是乌堂!他走到张来面前,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了。黑暗中,那小小的火苗映出他苍白的脸。他的眼睛躲开火苗,朝张来直直地看过来。“是你?”

张来颤巍巍地说:“是我,团长。”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张来正想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可人家是团长,他这样问可以,张来这样问就是造次了。“我听隽小说,这房间……团长,我刚才听你好像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乌堂突然甩灭了打火机——是打火机太热了,烫了他的手。他的话显然有些生气。“隽小……她们说,看见这个房间夜里有人影儿……我就来看看。”

张来说“她们”,听起来好像是指隽小和张三两个人。这样避嫌。“我夜里经常到这里转一转。她们怎么能认不出我来呢?我这个身材,离多远都能认出来呵?”

张来忽然想,难道那个神秘手机里的声音是乌堂?这个秘密埋了很多层,转了很多弯,他彻底糊涂了。这时候,团长已经拉开门,慢悠悠地走出去。接着,张来听见了隽小的一声惊叫。他跑出去,看见隽小软软地躺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团长走过了她,木木地下楼了。他抱起隽小,用力抠她的人中。她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她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说:“他……”这段时间,乌堂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些疯癫的迹象,但是大家没有发觉。现在,他彻底疯掉了。第二天下午,文化局来了人,召开紧急会议,宣布由副团长临时担任评剧团团长一职。副团长姓赵。不过,他跟老赵头不是亲戚。散会之后,大家都回家了。隽小在楼梯口看见了张来,他下楼,她上楼。她说:“张来,我想在外面租个房子,我不想在剧团里住下去了。”

张来说:“乌堂一直潜藏着精神病,现在真相大白了——道具仓库里那个人影儿就是他。你工资不高,我觉得你没必要担负那笔租房费。就住在剧团里吧,过几天,张三就回来了。”

隽小低头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有什么情况,你就找我。”

她抬头看张来,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张来突然想起了那两句口诀:“我听见,团长那天嘀咕的话里,除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还有两句。”

“是什么?”

隽小显然对这稀奇古怪的话更恐惧。“好像是——风马牛相及,什么……九连环。”

“九连环?”

“对了,好像是首尾九连环。”

“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是不是哪出戏的唱词?”

“没听过呀。”

“以前,你有没有听团长说过这两句话?”

“人家是团长,我跟他接触也不多,我怎么能听过呢?”

隽小不高兴地反问他。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冒昧,急忙说:“隽小,我发现一个问题,马明波疯前说的那两句话,好像和这两句话有点联系。”

隽小低下头,皱着眉嘀咕了半天,说:“怎么排列都没有什么含义。”

“至少,它们都是五个字,又都是一个韵。”

“嗯。”

“好像是同一个口诀里的。”

“可是,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说的是同一个口诀呢?”

张来心里说:因为一个是你原来的男朋友,一个是你现在的情人!拾贰:脸这天下了班,大家都走了之后,隽小一直在大门外徘徊魂不守舍,好像在等什么人。门房里有一双阴森的眼睛,一直在监视着她。这双眼睛长在一张丑陋的脸上。终于,隽小的电话响了,她和对方低声说了两句,就挂了。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她身旁。她钻进去,车就开走了。开车的是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屠中山。这个公司是全县效益最好的企业,加工亚麻布料,出口韩国。你刚才一定反复看过那个《盾牌》的片尾字幕,对了,这个公司就是赞助单位之一。屠中山很年轻,年龄比张来大不了几岁,他刚刚上任一年多。原来的那个总经理因为贪污被检查机关立案调查,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屠中山是大红人,县里的高层领导都对他很恭敬。这个县很穷,两条主街的马路都是他出钱修的。屠中山驾车走在他修的路上,心情十分舒畅。他们出了城,一直朝前行驶,转眼就到了南甸子。屠中山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车灯就灭了,黑色的轿车藏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是他第三次带隽小来这里了。他喜欢在这里跟隽小偷情。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柽柳,公路上没有一辆车,四周没有一个人……两个人在车里折腾了大约半个钟头,终于坐起来。屠中山点着了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隽小望着车窗外,好像流泪了。他转过头来,说:“你怎么了?”

隽小低声说:“没怎么。”

他揿灭烟头,轻轻把隽小楼在怀里,说:“最近,我准备在富豪花园给你租一个房子,以后,你就不用住在剧团里了,而且,我们在一起也……方便多了。”

隽小没有说话。“你不高兴吗?”

隽小突然说:“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车外面好像有人……”“胡说,这地方哪来的人!”

“有声音,我不骗你!”

屠中山紧张地朝外看了看,一张黑糊糊的脸紧贴着他这一侧的车窗,从下面一点点露出来,他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屠中山吓得猛地一哆嗦。那张脸嘶哑地说:“你走错路了……”然后,又一点点降下去,不见了。拾叁:查证张来决定扔掉这个诡秘的手机。他把它装进口袋里,又来到了那条人行道上。天依然阴着。他慢悠悠地朝前走着。而此时,那个马明波端正地坐在荒凉的南甸子上,举着柽柳枝,不知在钓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吃什么。没有人去想他如何度过那一个个凄冷的漫长的黑夜。没有人去想他着凉怎么办。没有人去想他感不感冒。没有人去想他的大脑里日日夜夜显现的是什么恐怖的场景。没有人去想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张来把那个手机轻轻放在人行道上,然后走开,坐在很远的路边,观察。人行道上没有人,空空荡荡。那个手机在阳光下闪着乌黑的光,静静看着天空。一个穿灯笼裤的小男孩跑过来。张来紧紧看着他。他跑到手机跟前,好像根本没看见,径直就跑过去了,越跑越远。张来继续等。有一对情人走了过来。那个男人很高大,女孩很弱小,男人搂着那个女孩,卿卿我我地说着什么。那个女孩一直在低头听,她首先看见了那个手机。张来急忙把头转了过来——他们发现了手机之后,一定会抬头张望,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们。过了一会儿,张来闲闲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两个情人已经走过了那个手机,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一边回头朝那个手机看。他们竟然没有捡。又过了半天,走过来一个很酷的小伙子,他一边走一边举着手机说着什么。他的手机很漂亮,是女式的。毫无疑问,他看见了地上的手机,可是,他没有停止通话,大大咧咧地踢了那手机一脚,继续打电话。张来泄气了,他走过去,鬼鬼祟祟地把手机捡起来,装进口袋里,同时下意识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竟然有一双眼睛从一棵树后露出来。是刚才那两个情人。张来快步走开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张来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几句不知含义的话,越害怕越赶不掉。这天下午,他离开单位,向移动电话营业厅走去。他要查查这个手机登记的机主是谁。移动电话营业厅和剧团隔两条街。在红铜县,这个距离已经算很远了,因为红铜县南北只有三条主要街道。自行车川流不息,杂乱的铃声在他身前身后不停地响。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偶尔走过农民的马车,钉了马掌的蹄子敲在柏油路上,很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天很蓝,太阳有点晃眼。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走。手机装在他夹克的口袋里,很沉重。他忽然很怀念从前的时光。准确地说,就是捡到这个手机之前的日子。那时候,他的日子多幸福呵,吃得饱,睡得香,一个人无牵无挂。周末不起床,一直酣睡,直到被鸟儿叫醒。出门,晒晒太阳,心中有爱情……雷鸣从移动电话营业厅的玻璃门里走出来,张来躲闪了一下,没让他发现自己。他对雷鸣有点敌意。因为,他听说这家伙最近一直在跟隽小套近乎。雷鸣长得很帅气,但是,这家伙好高鹜远,几乎很少上班,天天扬言在做大生意,就是不见他腰包鼓起来。有一次,这哥们混背了,还跟张来借过一笔钱,拖了一年才还。不过,他最近倒是经常出现在单位里,形影不离地围着隽小转。张来走进移动电话营业厅,来到交费的窗口,报上了这个老手机的号码。那个瘦瘦的女人“啪啪啪”地输进了电脑,“隽小,对吗?”

张来的心一沉,说:“……是。”

“你交多少?”

这里的手机话费都是预先买的。“请问,这个号上次是谁交的话费?”

“这个我不知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

“交话费的人这么多,我们不可能记得住。”

“谢谢……”张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隽小!为什么是隽小?他想到这里,差点摔了一跤。门口的台阶破坏了一处,水泥被踩掉了,露出了砖。他踉跄一下,跳到了平地上。地上扔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是蝴蝶。他只是看了看,立即走开了。现在,他不敢再捡任何东西了。拾肆:谁检到谁倒霉隽小搬出了剧团宿舍,搬进了小城北郊的高档住宅区——富豪花园。她的全部工资都不够付房租的。很快,张来就听到了风言风语:隽小跟屠中山好上了。他忽然想,隽小演戏的时候,看见赵景川坐在最后一排朝她笑,那一定是看错了,那个朝她笑的人也许是屠总经理。这个周日,隽小竟然约张来到那个新房去。如果是过去,他会很兴奋,可现在他却有些忐忑不安。他带上那个老手机,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北郊。进了富豪花园之后,张来四处看了看,满眼红花绿草,稀稀拉拉的几栋小型别墅,显得很珍贵。那房子都是雪白色,像童话一样。他顺利地找到了隽小的房子。一进门,是一个宽大的客厅,中间摆着一张楠木桌,铺着中式的桌幔,紫色。桌上是细长的捷克贴金水晶瓶,还有五彩缤纷的蜡烛。墙上的装饰画,是一条爱玛仕丝巾,图案是一个非洲男孩。墙角放一个铁制的唐·吉诃德像。朝楼上望去,楼上有点黑,他影影绰绰看见二楼的墙上挂着一件清朝绣衣。张来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可爱,就是觉得那件清朝绣衣有点吓人。他坐下来之后,隽小倒了两杯西班牙红酒端过来,也坐了。她穿的好像是一身睡衣,软软的,颜色很鲜嫩,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胸口。张来一直期待她主动提起那个手机,并且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她却只字不提。两个人闲闲地聊了一阵子,隽小突然说:“赵景川来了。”

张来愣了一下:“赵景川?”

“我看见了他。”

说到这里,隽小朝楼上望去,“就在那里……”张来顺着楼梯朝上看,二楼黑洞洞,那件清朝绣衣就像一个人,在等待谁上去。他(她)没有脑袋,没有手,没有脚。张来的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昨夜,我上卫生间,抬头看见赵景川站在二楼上,朝我笑。”

她继续说。“你是看花眼了……”“肯定是他!而且,我看见他穿上了我那件清朝绣衣,朝我笑。”

张来四下看了看,说:“这房子太旷了,你应该让你家里什么人过来,陪你一起住。”

“这房子不是我的……不方便。”

是的,这是屠中山给她租的房子,人家花了一筐筐的钱,隔三差五人家就要来享受享受,你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弄来,那算怎么回事?静默了一阵子,张来又朝楼上看去,那件清朝绣衣仍然死气沉沉地盯着他。隽小也顺着他的眼光看上去。“你应该把它摘下来。”

“你说的是那件衣服?”

“是呵。”

“我不敢摘。送给我这件绣衣的人说,它辟邪。”

“那你怎么还看见他朝你笑呢?”

“我想,我要是摘了这件绣衣,那他就会走下来了……”张来想了想,突然说:“隽小,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他慢慢掏出了那个恐怖的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很排斥的表情。“你对我说,这个手机是赵景川的,可是我到移动电话营业厅去查询……”她打断了他,“可是,你却发现机主是我,对吗?”

“是啊。”

她叹了口气说:“没错儿,机主就是我。那次,赵景川找到我,说他想买个手机,可是他没有身份证,我就把身份证借给他了。”

“他死了之后,这手机应该落在警察手里啊?”

“他被抓到之前,把这个手机给了我。”

“可是,为什么我捡到了它?”

“对不起,前不久我把它扔了……”“你扔它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手机有鬼气……”“鬼气?”

“晚上,我经常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每次都对我说——你快疯了……”“这事我也遇到过啊!”

“而且关机也不顶事,到了半夜它就自己开机了。”

“零点开机不是你设置的?”

“不是我。”

“那就怪了。”

隽小暗淡地说:“这是赵景川的遗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个手机是你扔的呢?”

“想不到这么巧,竟然是你把它捡到了,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张来无言了。隽小抱歉地看了看他,说:“你把它扔了吧,里面存的话费反正也不多了。”

“扔到哪儿?”

“最好扔到他自杀的那片葵花地去。”

“为什么?”

“还给他。”

“没必要吧?扔进路边的垃圾筒不就完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它肯定还会落在别人手里,谁捡到它谁倒霉。”

“也是……”“我陪你一起去。手机是我的,这件事本应该由我做的。”

第二天,张来就和隽小骑自行车来到了向阳乡,来到了赵景川自杀的那片葵花地。这里离县城只有几里路。张来把那个手机扔在了郁郁葱葱的草丛里,然后和隽小像逃一样离开了。拾伍:长长的指甲这天,隽小让张来陪她去看看马明波。早晨,张来醒来时,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朝外看看,太阳很好,天气响晴。只是草木不那么绿了,已经变得发黄,秋天了。天很高,云很淡,正是一个想心事的季节。他赖在床上,思前想后。那个手机扔掉了,他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他把心情引向灿烂——他想隽小那白嫩的脖子、前胸、胳膊。他突然向自己提出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假如,隽小答应嫁给你,你会娶她吗?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他把吃早点的时间都搭在了里面。她跟人睡过觉。假如,她跟人睡过觉,可是他不知道,那就没事了。问题是,不但他知道,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他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假如,她仅仅是和原来的男朋友睡过觉,他也许还不太介意。可是,睡她的人是单位的头儿。假如,她仅仅是跟头儿睡过觉,那他也许还会为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是为了在剧团站稳脚,是为了事业,是一种不得已的付出……可是,她现在又跟这个屠中山睡了觉……想呵想呵,最后,张来的决定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娶了她!只要结婚以后她不出墙就行了!……这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她之所以经常约张来说说话,帮帮忙,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清楚,这种关系离爱情远着呢。假如她真嫁给自己……他忽然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假如她真嫁给你,你敢娶她吗?是呵,马明波跟她谈恋爱,得了精神病;乌堂跟她相好,也得了精神病……当然,那两个人得精神病,不是她的过错,可是,这些事让张来感到,她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张来出了门,来到那家粥店前,等隽小。他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隽小还没有来。他又看见了那个公共电话。不管赵景川是不是又回来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午夜,有人用这个公共电话给他打过电话。它身上层层叠叠的指纹中,有那个人的指纹。或者,他没有指纹?隽小迟到了三分钟。也许是张来的表快一点。他们一起向南甸子进发。张来骑自行车,驮她。她上车的时候,扶了他的腰一下。她的手很软,他的身体像过了电一样,半天都在回味,差点撞到一只觅食的鸡。一直朝南走。又一次经过那一排排小商店,小饭馆,小旅店。又一次经过郊区农民种菜的暖棚。又一次经过已经停产的玻璃厂。又一次经过那孤单的敬老院……终于看到了南甸子。一丛丛的碱草都泛黄了,就像哭干的眼睛。乌鸦依然在“嘎嘎”地叫。张来和隽小下了自行车步行。他看了看隽小,她不停地朝路两旁张望,神情有点黯然。“他能在哪儿呢?”

“别急,找找。”

他们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趟,终于看见了那个精神病。他还是双手举着一根树枝,在水泡上钓着什么。张来把自行车支好,跟隽小一起走过去。他们站在那个精神病面前的时候,他头都不抬一下。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沾满尘土和草屑。隽小蹲在他对面,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那个精神病坐如钟,神态极其专注。那水泡都腐臭了,呈绿色。微风吹过来,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就像固体一样死板。上面浮着尘土,草叶,鸟粪。隽小的眼眶终于湿了。“明波……”那个精神病好像聋子一样。“你还记得吗?我是隽小呵。”

张来观察着她,她的神态有点痴,“……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向阳乡寄宿,放假一起回村子,两旁那大片大片的高粱,满世界都是绿色,满世界都是清香,路上除了我俩没有一个人。我说,我害怕,你就拉起我的手,嘿嘿嘿地笑我胆子小……”马明波紧紧盯着水面,似乎他要钓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你还记得我给你送的咸鸭蛋吗?你说特别好吃……”马明波依然无动于衷。隽小终于哭出声来,“是谁害了你呀!你说呀!”

张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隽小的肩,小声说:“隽小,你别难过,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一棵树。”

隽小终于停止了哭泣,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甲刀,抽噎着说:“明波,来,我给你剪剪指甲,好吗?”

这句话让张来的心有点酸。他看了看那个精神病的手,十个指甲都很长。隽小慢慢走过去,轻轻去牵那个精神病的手。那个精神病没有爆炸,他转过头,无助地看着隽小,死死抓着那根树枝,不放手。隽小轻柔地说:“先把树枝放下,剪完指甲,你再拿起来。”

精神病依然看隽小,依然不放手。隽小用力掰开他的一只手,拉到怀里来,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树枝。精神病的手很污秽,黑黢黢,裂了无数的口子。隽小轻轻地剪着,就像对待一个孩子。指甲被剪断的声音很清脆,“啪,啪,啪……”隽小把一只手剪完之后,让他用这只手抓树枝,替换下另一只手,继续剪……终于,她把他的指甲都剪完了,然后,坐在他身旁,静静看他。他不再看水泡了,直直地看隽小。“想起我来了吗?”

隽小一边剪一边问,她的眼光里生出了几分期待。他还是那样看着她。“隽小,我是隽小……”精神病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张来叹口气,说:“隽小,他不可能明白了。”

“风马牛相及。”

精神病突然说。隽小愣愣地看他。张来一下感到无比诡秘——因为这是乌堂疯了之后说的话。难道乌堂和这个马明波都是因一个秘密疯掉的?“首尾九连环。”

精神病又说。突然,他哆嗦起来,直直盯着隽小,眼神充满了恐惧。张来知道,这时候,精神病一恐惧就要使用暴力了,他大声喊:“隽小快躲开!”

已经晚了,精神病已经举起手中的树枝,猛地朝隽小砸下去。张来听见隽小尖叫了一声。他急忙扑过去,死死抓住那根树枝。精神病嚎叫着,跟他争抢树枝,他的眼睛一直惊恐地看着隽小。隽小终于爬起来,站到了几十米远的安全地带。张来放开手,跳到了隽小的旁边。马明波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还在看隽小。刚才,张来跟这个精神病搏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尽管他拼了全力,可是,他的体力已经十分虚弱。他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长期得不到什么营养,长期得不到良好的睡眠……隽小远远地看着他。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如果不疯,那么他就是她的配偶,他就会和她相伴终生……“你快疯了!”

疯子大声喊道,不知道是说张来,还是说隽小。“走吧。”

张来低声说。隽小没说话。“走吧。”

张来的声音大了些。隽小回过神,转头朝他,说:“张来,谢谢你呵。”

“这有什么。”

他说完,转身朝公路走去,隽小跟在他后面。到了公路上,他推上了自行车,听见隽小在他身后小声说:“张来,他还在看我……”他转头看去,那个精神病果然还在柽柳旁直直地朝他们望着。拾陆:VCD回到城里,张来和隽小推着自行车走。“哟,你的脖子破了。”

隽小说。他摸了摸,果然摸到了血。他和那个精神病搏斗的时候,他的指甲抓破了他。“到药店买点药吧?”

隽小心疼地说。“破了点皮,没事的。”

“精神病的指甲长得比正常人快。疯长。”

“我还真不知道。”

路边有一家音像店,一人高的大音箱里放着流行歌曲,节奏震天响。张来停下,说:“隽小,也许你说得对,那个赵景川也许……真的回来了。”

“你发现什么了?”

“那部《盾牌》你看了吧?”

“看了。”

“黄二奎那一集你也看了?”

“就那一集我没看,那天我妈妈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了。”

“在那一集的群众演员名单里,我看见了赵景川的名字!”

隽小皱眉想了想,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群众演员只是在戏中一闪而过,甚至都没有台词。我怀疑这个赵景川在那部电视剧中露了一下头,但是我不知道哪个是他。可能是剧中农贸市场一个卖菜的,可能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司机,可能是从镜头里匆匆走过的一个乡政府工作人员,可能是蹲在村口抽烟的一个农民……”“会不会是重名?”

“我想到音像店看看,有没有这部电视剧的VCD,如果有的话,你从头至尾仔细看一下,到底有没有他。”

“……好吧。”

张来走进了音像店。店里人很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寻找他们偶像的作品。他在他们中间挤来挤去,终于没找到那套《盾牌》的VCD光碟,失望地走出来。他对隽小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到别的店找找。”

“你找到的话,立即给我打电话。”

“好的。”

隽小就回去了,张来一个人在街上转悠。他跑了几家音像店,都一无所获,最后,他竟然在一家很小的书店发现了它!它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封面中心,是几个公安人员的高大形象,帽徽熠熠闪光。封面一角有几个阴暗的罪犯嘴脸,带着红红的血。那一刻,他的心激动得“怦怦怦”乱跳。他似乎锁定了赵景川的阴魂。张来直接来到了富豪花园,揿响了隽小那个小别墅的门铃。过了好半天,门才被打开。竟然是雷鸣。两个男人同时愣了一下。“你来……找隽小?”

“是呵。”

“她出去买菜了。你进来吗?”

张来从雷鸣的口气里听出,他就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难道,他已经跟隽小好上了?他蓦地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动手迟了。“算了,我不进去了。”

“你是不是找她有事?”

“有事。她回来,你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好吧。”

然后,张来转身就走了,走出了很远,才听见雷鸣关门的声音——他似乎一直在背后看着张来。你进来吗?这句话伤害了张来的自尊心,他恨恨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即使你已经是隽小的男朋友了,也称不上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就是隽小,也只不过是这个房子的过客而已,钱是屠总经理出的。就是屠总经理,也不过是这个房子的租户,房子是人家房东的……他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一般计较。他相信,雷鸣跟隽小的超越同事的关系刚刚开始。也许,他还有一线希望。晚上,隽小就给张来打电话了。“你买到那套《盾牌》的VCD光碟了吗?”

“买到了。我现在就去你那里吧?”

隽小似乎有点犹豫。“不方便吗?”

“好,你来吧。”

张来又一次来到了富豪花园。隽小还是穿着那身软软的睡衣。两个人走向客厅的时候,张来看到她那丰满的臀部轻轻摆动着,十分性感,他更恨雷鸣了。两个人坐下后,隽小说:“你白天来过一次吧?”

“是啊,你不在。”

他没有提雷鸣。粉红色的灯光,柔和地照着她雪白的脖子和胳膊,美丽到了极致,张来不敢再看第二眼。她一边查看张来带来的光碟一边说:“你觉得雷鸣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你是不是跟他……”“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他对我很好,经常来看看我。”

张来看到桌子上有一大束红红的玫瑰,散发着幽雅、浪漫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雷鸣的心意了。“不管谁对我好,我都会很珍惜。”

她又说。“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张来发现自己有点恶毒——在大家的眼中,雷鸣最大的毛病就是整日东跑西颠,没谱。他竟然点他的死穴!接着,他又补充道:“他是不是做什么大生意?”

“他就是那种人,你也了解,心比天还高。我也不知道他天天忙什么。”

“心高好呵,总比庸庸碌碌胸无大志强——就像我。”

“你不是很好吗?”

“有什么好……”他竟然有点腼腆了。突然,张来抬头四下看了看,然后不自然地笑着问:“他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早就走了。”

“可是,我怎么总觉得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隽小四下看看,恐惧地说:“没有啊。”

张来并不信任,他继续观察。终于,他的目光又顺着那个楼梯爬上去,落在了黑糊糊的二楼上。他又看见了那件清朝绣衣。那是一件女人的绣衣。“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也没有。没事儿,是我太疑神疑鬼了。”

“不……”“怎么了?”

“你进来之前,我就感觉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张来警觉地站起来,壮着胆在房子里转了转,没发现任何情况。他回来坐下,说:“没什么。开始看吧。”

隽小把光碟塞进影碟机,然后拿着遥控器回到椅子前坐下:“我有点怕……”“怕什么?”

“我怕……真的看到他。”

张来把遥控器接过来,按了“播放”命令。猛地一声巨响,音乐像发疯了一样满房间乱窜。隽小惊恐地看了看他。他急忙把音量调小。《盾牌》第十三集开始了。张来和隽小紧紧盯着屏幕。——几个村民蹲在墙根下谈论着什么,镜头照的是他们的背部。他们当然是群众演员。“有个变态杀人犯,最近流窜到了咱们这一带……”一个穿黄上衣的村民说。“你怎么知道?”

“我在村部看见了通缉令。听说,这家伙已经杀了三个人,都是精神病,公安都抓不着他!”

张来忽然想,假如这个穿黄上衣的群众演员就是赵景川本人,那可太恐怖了!镜头推移,终于转到了这几个村民的正面。张来紧张地看了看隽小,她专注地看着屏幕,没什么反应。不是。接着,就是关于黄二奎的情节了。黄二奎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皱巴巴的灰西服,晃晃荡荡地走在村道上。远远走过来一辆马车,拉着刚刚收割的麦子,上面坐着一个赶车人。他穿着一件红背心,一条草绿的军裤,戴着大大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张来低声说:“隽小,你注意这个赶车人。”

隽小紧紧盯着电视机。终于,她摇了摇脑袋。一次,黄二奎在街上偷东西,被人追赶,他像一条发疯的狗,拼命奔逃,撞翻了几个水果摊,又撞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骑自行车的人爬起来,木木地看这场追逐……“看看这个人!”

张来说完,紧张地看隽小,隽小紧张地看屏幕……最后,她又摇了摇头。黄二奎要杀人了,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快步走向贾德家。路边,有两个人在下棋。“注意这两个人……”张来说。这两个人只是在镜头里一晃而过。隽小好像没看清,她皱着眉回味着。张来立即拿起遥控器,倒了回来,重新播放。这次隽小肯定地说:“他们都不是。”

最后,黄二奎躲进了野外的庄稼地里,这天傍晚,他在一片葵花地旁,撞见了赵景川的尸体……这时候,那片深邃的葵花地里,出现了一张脸,模模糊糊的,一闪即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五官。这张脸出现的时候,张来感到隽小哆嗦了一下,但是,她没有说什么。两个人继续看下去。之后,画面里又出现过几个无足轻重的人,隽小一直摇头。放完了,隽小一直没有发现赵景川。张来又看了一遍群众演员表。赵景川这个名字果真藏在那一大堆名字中。张来好像在一群拥挤的人中,看到了一双阴冷的眼睛,这双眼睛穿过人群,死死地盯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身子,也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这双眼睛。尽管它不断被晃动的人群阻隔,但是,依然定定地盯着他……张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看来,群众演员名单上的这个“赵景川”实属是一个巧合了。屏幕上已经是一片空白。可是,隽小好像还没有回过神。这个电视剧一定勾起了她对那个赵景川的回忆。他对隽小好,他总是站在最远的地方保护她,朝她微微地笑着……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张来又一次感觉到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桌子四周摆着几个空椅子。他看着那几个空椅子,突然打了个冷战:他们在电视里找不到赵景川,他也许就坐在其中一个空椅子上,跟他们一起看呢。隽小把头转向张来,冷不丁说:“你把片子倒一下。”

“哪一段?”

他一下紧张起来。“就是黄二奎发现赵景川尸体那一段。”

他就把片子倒了回去。黄二奎鬼鬼祟祟地在那片葵花地旁的草丛中奔走着,突然他停下了,瞪大了眼睛……张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看了隽小一眼。她死死盯着屏幕。窗外有一只鸟又叫了起来,好像在哭丧一样,“嘎——嘎——”画面里隐隐现出了一张模糊的脸,一晃就过去了……这张脸只出现了这一次。这是一张没有任何交代的脸。隽小说:“张来,你再,再放一遍……”他明显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他又倒回去,重放。他的手也抖得厉害。那张脸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张来按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那张脸就模模糊糊地固定在了屏幕上。他黑糊糊地盯着张来和隽小。张来看了看隽小。隽小盯着那张脸,眼睛越来越大,终于惊叫了一声:“就是他!”

声音就像猝然打破了一只瓷碗。张来的心“哐当”一下就掉进了深渊。拾柒:同居那一夜,张来没有回家。看完了那个光碟,隽小脸色苍白,像一茎秋天的草,在风中瑟瑟地抖。她说:“张来,求求你,把它扔掉……”他从机器里取出这张鬼气森森的VCD,用力掰断,扔进了垃圾箱里。赵景川就在这里面!接着,隽小说:“张来,今晚你住在我这儿吧,我害怕……”他想了想,说:“我睡客厅。”

“不,你跟我一起睡卧室!”

他假装犹豫一下,说:“好吧。”

他说他睡客厅,实际上是充好汉。他一直对二楼那件清朝绣衣感到惧怕。他可不想在黑暗中和它对视一夜。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跟一个心爱的柔弱的美丽的胆怯的女子睡一个房子,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他不敢奢望有什么桃花运,能听着她的鼻息入睡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她起了身,走向一个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身子在外面,把手伸进去,摸到开关,打开了灯。她回身说:“来吧。”

他关掉了客厅的灯,然后快步走进了那间卧室。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卧室。墙壁是淡黄色,地上铺的是厚茸茸的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宽大的床上,悬挂着雪白的蚊帐,像月光一样流泻而下。他想,这样的房子不可能有蚊子,那只是一种朦胧的间隔,把现实和梦分开。他说:“我睡地毯上就行了。”

隽小给他抱来枕头和被子,说:“委屈你了。”

“这是谁跟谁。”

他说。然后,隽小就钻进了那个巨大的蚊帐中。他无意看了她一眼,蚊帐中的她,已经变得像梦一样朦胧。“关灯吧。”

她说。他关了灯,躺下来。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像蚊帐一样柔和。房间里安静极了。他没有听到隽小的鼻息,又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隽小,你说……”隽小打断了他,“不提他,好吗?”

他就不说了。他不知道这个小别墅到底有多少房间,不过,他看见有很多的门。那个男人也许就站在哪个房间里……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隽小一直没有声响。她可能是睡着了。张来睡不着,他失眠了,怎么躺着都感到不舒服。可是,他又不能总是翻过来翻过去。他挺敏感,他怕隽小没睡着,误会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迷糊了。他恍恍惚惚出现在南甸子上,走到了那个精神病面前。都半夜了,他还坐在那里,举着一根树枝,在黑糊糊的水泡上钓什么。“你到底在钓什么?”

好奇心害了无数的人,现在就轮到张来了。道理他知道,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精神病抬起头来,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你看,这水泡里有什么东西?”

他朝里面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你再看!”

精神病不满地说。他探着脑袋,使劲看。精神病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脖颈,猛地把他的头摁进了水泡里。他想叫,前半声叫了出来,后半声就被那污臭的水给堵住了。精神病并不虚弱,他的力气极大,张来被他死死摁在水中,一点都动不了。他想,完了,这回该完蛋了。他大口大口地喝水。那水很滑腻,很黏稠。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扬起头来,很快又被他摁下去……那一瞬间,张来看到了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他在污水深处定定地看着他。张来意识到:害死他的正是这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而这个精神病只是他的工具。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的嘴机械地一张一合……他一下醒了。他感到肚子鼓胀胀,要撒尿。他没有勇气一个人去卫生间。他想挨到天亮,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现在他已经挺不住了。他不能叫醒隽小,让她跟他一起去。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另外,他跟她只是同事关系,是搭档。他让她陪他去撒尿,那太不像话了,那是性骚扰。他必须一个人去。他轻轻爬起来,推开门,无声地走向了卧室外。客厅里很黑,落地窗帘的缝隙钻进一点月光来,却显得更鬼祟。他慢慢朝卫生间走去。这房子的门太多了,都紧紧关闭着,他真担心哪扇门突然打开,赵景川从里面木木地走出来……他下意识地朝二楼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件清朝绣衣。这么黑,他不可能看见它。可是,绣衣真真切切地显现在黑暗中。它的上面似乎有金属缀物,幽幽闪着光。绣衣的轮廓被那鬼祟的光勾勒出来。看不到谁穿着它,绣衣的脖领之上,裤腿之下,是深深的黑暗。他想退回卧室,但是,尿很急,要决堤了。他不再看那件清朝绣衣,快步走向卫生间。他估计自己撒的尿至少有三公升。刺耳的冲水声,把他吓得打了个激灵。他急匆匆地提上衬裤,走出卫生间,这时门响了。“当当当。”

有人在外面敲门。那声音不疾不缓。都快到凌晨了,谁在敲门?他吓傻了,喝了一声:“谁!”

门外没有回答,继续敲,“当当当。”

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家。他疾步走回卧室,对隽小说:“隽小,有人敲门!”

隽小一下就坐起来。她好像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你是谁?”

“我是张来。外面有人敲门!”

她猛地把枕头抓在怀里,“是他!”

他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你去……看看吧。”

“我不敢……”“那我去?”

“你也别去,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他就在地毯上坐下来,继续听。“当当当。”

那声音还在响,丝毫不急躁。他们都不说话。“当当当。”

“隽小——你开门!”

那个人终于说话了。隽小手足无措地说:“是屠总……”拾捌:追根溯源张来又不相信那张脸就是赵景川了。它太模糊了,通过它怎么能断定是谁呢?他一直在对隽小强调:那一集电视剧的群众演员表上出现了赵景川的名字,一定是他回来了……隽小一定是受了他过多的暗示,因此,她越看那张脸越像赵景川。要弄清楚那张脸到底是谁,只能找到这部戏的导演,问问他。他对每一个镜头都太熟悉了,他一定知道。这天,张来上班到了单位,就给县委宣传部的那个朋友打电话:“艾军,你跟《盾牌》那个导演还有没有联系?”

“前些日子,我去省里,还去看过他。有事吗?”

“我想问他一件事。”

“问什么?”

“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吗?”

“没问题。”

得到了那个导演的手机号之后,张来就离开了单位。他不想让同事们听到这件事。他一直来到他家门口的那家粥店,拿起那个公共电话。四周没有人,很安静。“喂,是张则栋导演吗?”

“我是。你是哪位呀?”

“我是艾军的朋友。”

导演似乎想不起来谁是艾军了。“红铜县委宣传部的那个艾军。”

“噢噢,你有什么事?”

“我想问您一下,您记不记得您拍《盾牌》时有个群众演员叫赵景川?”

“记不得了。”

“在第十三集里,黄二奎发现那个变态杀人犯的尸体时,葵花地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人是谁?”

“脸?我怎么没注意?”

“确实出现过一张脸。最后您好像也没有交代他是谁。”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人……很像我一个亲戚,失散多年了,我想找到他。您帮忙。”

“我晚上再看看吧。”

“我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

“明天。”

张来急切地等待张则栋导演的消息。他是最后的答案,最权威的答案。那天夜里,隽小去打开门,屠中山走了进来。张来像被钻进瓮中的贼一样尴尬。他听见隽小紧张地说:“屠大哥,我跟你说……”屠中山不听她说,直接走到卧室来。张来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着屠中山,不自然地说:“我是隽小的同事……”这个屠中山在红铜县是个大人物,这是张来第一次见到他。他并不像张来想的那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他长得很单薄,穿着一身很朴素的衣服。他冷冷地看了张来一眼,眼睛里露出一种很难琢磨的光,然后,他转身走了。“屠大哥……”隽小追上去。屠中山淡淡地说:“我跟几个朋友打麻将,刚打完,开车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没事儿,我走了。”

他就走了。隽小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她面对门板愣了半天神……第二天,张来又给张则栋导演打电话了。这次,他用的是隽小的手机——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只有他和隽小在练功房里。“张则栋导演,你好。是我,艾军的朋友。”

“昨晚我看了,确实有一个这样的镜头。时间太久了,我也想不起是谁了。按理说,这样的镜头,做后期的时候,应该剪掉,不知怎么就漏了。”

张来呆呆地举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了。导演都不知道那是谁,看来,这将是一个永久的谜了。他放下电话,隽小急切地问:“他说那是谁?”

他呆呆地摇了摇头。拾玖:半身不遂张来想,屠中山一定认为,他碰了他的女人,因此,他肯定要报复。他怎么都不会相信,那一夜张来和隽小清白无染。为了这个女人,屠中山花了那么多血本,绝不会善罢甘休。从此,张来开始提心吊胆,总想:他会不会雇用黑社会的人,把自己干掉呢?在单位里,隽小有点疏远张来了。张来想,也许是因为,那一夜他撞见了屠中山,她不好意思。或者,是因为屠中山那夜撞见了他,她害怕了,不敢再接近他……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张来主动对隽小说:“隽小,南街新开了一家西餐店,我请你吃一顿去。”

她犹豫了一下:“我……”他说:“怎么,我请你吃饭都请不动吗?”

她说:“不是,下班后我想去找找房子。”

“先吃饭。”

他拉上隽小,出了剧团,去吃西餐。在路上,他问她:“你刚才说找什么房子?”

“我想再租个房子。”

“为什么?”

“我害怕富豪花园的那个房子。”

他这样猜测——隽小和屠中山崩了。“那房子就是有点瘆……”张来停了停,说,“那天,你那个朋友好像有点不高兴?”

“哪个朋友?”

“那个姓屠的。”

“没什么。”

隽小把眼睛移向别处,轻描淡写。“他不会怎么样吧?”

隽小把脸转向他,“你怕呀?”

“不,我是觉得……”他不知道该什么说了。“他已经快完蛋了。”

“怎么,贪污?”

隽小没有说话。“受贿?”

“张来,你帮我找找房子,好吗?最好是两室。”

隽小把话题岔开了。“没问题。”

阳光照在隽小的脸上,她的脸有点苍白。张来想,这是她长时间被惊吓的结果。两个人来到那家新开张的西餐店,保安正在推搡一个人。张来愣住了,因为那个人正是乌堂团长——乌堂团长满脸笑嘻嘻,非要进西餐店。他穿得很整齐,比过去还胖了。他的脸上长满了暄肉,闪着一种病态的光。隽小也看见了他。他们都停住了。那个保安大声说:“你快滚,不然,我把你揍扁!”

突然,乌堂他拿起一副呱嗒板,“呱嗒呱嗒”地说唱起来:“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张来越来越肯定,乌堂和马明波之所以都得了精神病,是因为同一个黑暗的秘密。他叫了一声:“团长……”乌堂团长把头转向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九呀么九连环!”

张来转头看了看隽小,她竟十分漠然,淡淡地说:“张来,我们进去吧。”

张来说:“好吧。”

他替隽小把西餐店的玻璃门拉开,她在前,他在后,一同进了西餐店。坐下来之后,张来一直朝外看。另外有两个保安已经出去增援,他们终于把乌堂团长架到了马路上。乌堂团长反抗的时候,他的呱嗒板掉进了污水沟。那几个保安放开他之后,他就爬进了污水沟,去捡。隽小点了一杯可乐,一包薯条,一个汉堡包。张来点了一个扎啤,一份牛排,一碗意大利面。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乌堂团长已经把他的呱嗒板捡出来,顺着马路朝远处走了。他魁梧的身影依然像是一个团长。隽小低头吃饭,不说话。他们很快吃完了。“你还要点什么吗?”

张来问。“不要了。”

隽小说。他递给她一张纸巾,突然说:“隽小,我总觉得,乌堂团长和那个马明波,他们得精神病是相同的原因。”

隽小看着他。“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害的。”

“你怎么知道?”

“他们说的疯话都一样。”

隽小想了半天,才说:“这太玄了……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第二天晚上,剧团有演出。《白蛇传》,张来演许仙,隽小演白蛇。赵团长说,今天的演出必须成功,因为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来看戏了,带着他太太和岳母。上台之前,张来感觉隽小好像有点心神不宁。“你怎么了?”

“没什么。”

隽小说。她化着戏妆,张来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来,只见她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地左顾右盼。“你是不是紧张?不就是一个副县长吗?”

“张来,我感觉到他来了……”“谁?”

“赵……”张来倒吸一口凉气。台下的观众不多不少,坐了剧院的一半。观众都坐在前面。从台上看过去,前面是一颗颗聚精会神的脑袋,后面是一片黑糊糊的空座位。张来唱道:“……到金山,我烧的什么香来,还的什么愿,为寻我,战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尽了牵连。娘子呵,娘子你重情重义,心良善,忍千辛受万苦,为了我许仙。你纵然是异类,我的心也不变。愿死在青锋剑下,尸骨不全!……”他发现,隽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台下,好像木头人一样。几个琴师也感觉到隽小的表现反常,疑惑地看她。张来一边唱一边顺着隽小的眼光看过去,果然在最后那一排空椅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是个男人,他在笑着。他真来了?张来也变成了木头人。正巧这一场结束了,帷幕缓缓拉上。隽小惊恐地对他说:“张来,你看见了吗?他在那里坐着!……”几个人跑来跑去搬道具、换场景。张来和隽小来到舞台一侧,把幕布撩开一条缝,望下去。台下更暗了,那张孤独的脸更暗了。乐器响起来。帷幕缓缓拉开。这一场青蛇先上台。张三演青蛇。“你等着,我去看看。”

张来说。那一刻,他的胆子突然变得像秤砣一样。他穿着戏装,直接就从角门跑下了舞台,直接走向了最后一排。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张三已经开始唱了。台上的光花花绿绿,但是照不到这里来,那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张来正在接近他,依然目视舞台。张来顺着那一排座位走进去,和他隔几个座位,坐下来,紧紧盯着他。这时候,他应该能感觉到张来的存在,但是,他就是不看张来。这个人的头发很长。终于,张来开口了:“喂,你是不是姓赵?”

他慢慢转过头来。他的动作告诉张来,他是一个半身不遂。“你……是……许……仙……”他木木地看着张来,漫吞吞地说,那声调让人毛骨悚然。张来遏制着心中的恐惧,突然叫道:“赵景川!”

他吃力地把身子转过来,慢吞吞地说:“我……一……直……在……找……他……”“他死了,你怎么还找他?”

他僵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慢吞吞地说:“你……不……是……也……在……找……他……吗……”“你找他干什么?”

他吃力地举起一只手,卡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慢吞吞地说:“因……为……他……杀……了……我……”赵景川杀过几个疯子,难道这个人是……张来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飘起来,像一枚毫无重量的枯叶。这个人说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直僵僵的身子转过去,继续看戏,同时慢吞吞地说:“你……该……上……场……了……”张来盯着他,一步步地退到过道上,撒腿就朝舞台的角门跑。隽小正在幕后等他。“他说什么?”

她惊恐万分地问张来。“他是个偏瘫——走,你跟我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我不敢……”“有我呢!”

这时候,赵团长走过来,大声说:“你俩今天怎么了?这么反常!”

“赵团长……”张来想辩解。“先不要说了,快,到你们上场了!”

“哎,好好好。”

张来和隽小再次走上舞台的时候,那个半身不遂已经不见了踪影。演出结束之后,张来本来想送隽小回家。可是,他卸了妆,换上衣服,来到女演员化妆室,却看见雷鸣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一闪身,躲起来。终于,他看见隽小挽着雷鸣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他等了一会儿,一个人沮丧地走出了剧团。外面很黑,路上不见行人。他孤单地朝家走。他回家,要经过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没有灯,很黑。为了防止摔跤,他把眼睛瞪得很大。一路上,他都在想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偏瘫男人。老实讲,他不相信他就是赵景川。这是一种直觉。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的赵景川毫不相同。他也不相信他是死在赵景川手里的一个人。他应该是个人,一个背景深邃的人……“嚓——嚓——嚓——嚓——”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听着听着,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头了,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后面黑糊糊,什么都看不到。他靠在墙上,不走了。他的脚步声没有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也没有了。他一下感到自己的位置很不利——后面一片漆黑,前面的胡同出口处却有一点微弱的光。也就是说,他朝后看,是一片黑糊糊,可是后面的人朝前看,却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停下,靠在墙上,回头……后面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是错觉?他继续走。身后那个脚步声又响起来,“嚓——嚓——嚓——嚓——”他又停下了。他的双腿都软了。后面的黑暗中终于有人说话了,慢吞吞的声调:“你……是……许……仙……”是他!张来撒腿就跑。他真切地听见后面的人追上来!这个偏瘫,这个疯子,他竟然像猫一样敏捷,他跑得比张来快多了,转眼就接近了他!张来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趔趄了一下,顺势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似乎有利器在闪光。他的奔跑猛然提了速,绝对是超常。终于,他冲出了那条胡同,大喊了一声:“救命!”

胡同口有一个小饭店,那微弱的光就是这个饭店的灯光。一个胖胖的厨师正在摘幌子。他转头看了看张来,大声问:“怎么了?”

张来回身指了指那条黑洞洞的胡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追我!”

那个厨师打开手电筒,跟他走到胡同口,朝里照了照——那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空无一人。他笑起来,说:“小伙子,你神经过敏啦!”

贰拾:又一个人完蛋了……自从那次被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追赶之后,张来每次回家,只要是黑天,他坚决不走那条恐怖的胡同了,宁可绕路。渐渐地,他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跟屠中山挂上了钩。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那个伪装成半身不遂的长头发男人,一定是屠中山的手下。幸亏张来警惕性高,躲过了一劫,不然,说不定早丢了一条胳膊,或者被毁容,变成老赵头。他要是变成老赵头,想看门都没门了。屠中山不会这样甘休。张来感到日子不好过了,整天如履薄冰。每天下班回家,进了房间都不敢把门关上,而是把门敞开,留一条退路,然后到各个房间看一看,确定没有人潜入,才去关门。出门走在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他总是躲得远远,怕撞过来。他发现,四周可疑的人越来越多。比如,昨天他在书店门口,跟一个人问时间。那个人背朝着他,看街景。“师傅,请问现在几点了?”

那个人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好像是一台缺少润滑油的机器,让人想到他的脸上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恐怖。他一边转身一边慢吞吞地说:“请……你……帮……我……把……手……腕……抬……起……来……”“不用了,谢谢……”张来一边说一边疾步离开。还有前天,他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女孩子跑到他面前,大声说:“许仙!”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子,还以为遇到了追星族。那个女孩看了看他,愣住了,终于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难道,真有人叫许仙?他不信。他决定再找隽小谈一谈。他要对她说一说,那夜在胡同里差点被人暗算的事。她应该能推断出原因。她知道,张来是无辜的,她应该向屠中山解释清楚。上了班,还没等张来找隽小,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接的,她朝他喊:“张来,找你。”

他走过去,接过话筒。“你姓张?”

对方的口气里有一种傲慢。“这里有几个姓张的,你找谁?”

“我就找你。”

“你是哪位?”

“我是屠中山。”

一股寒意掠过张来的心头。“你有事吗?”

“我想跟你谈谈。”

“在哪里?”

“西郊有个化工厂,你知道吧?”

“那个化工厂不是废弃了吗?”

“我等你。今晚八点。”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张来一下就手足无措了,马上想到给隽小打电话求助。可是,他又犹豫了——那不是太丢人了吗?他还曾经梦想向隽小求爱,如果,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凶吉的邀请都不敢去,那么还敢跟隽小谈恋爱吗?他又想到了报警。对警察怎么说?说屠中山要跟我谈谈,我怕凶多吉少,请派三十个特警护驾?想来想去,他只有单刀赴会。下班之后,张来骑自行车犹犹豫豫走向西郊。一路上,他一直在推测,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丢一只胳膊?毁容?丧命?有一点是肯定的,屠中山绝不仅仅是跟他谈谈而已。如果那样,他会把他约到哪个酒吧,哪个茶馆。西郊荒凉,没有人迹,那里是杀人的好地方。但是,他总不可能亲自跟张来决斗。像他这种人,有很多女人,对于他,女人只是玩物而已,他没有那种少年式的纯情和冲动。难道那里有埋伏吗?那样的话,他也不该亲自给张来打电话。如果张来被杀了,警察根据这个电话,很容易就会找到他。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西天有一抹云彩,红红的,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张来的心中有了些悲壮,好像他是隽小的男人,现在是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挑战。那个男人财大气粗。他来到了那个废弃的化工厂。厂房已经倒塌,到处是砖头,荒草,不见屠中山的影子。张来感到恐惧了。他担心几个戴墨镜的人从身后出现,一步步走近他。回头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儿。这时候,一个人在前面的残垣断壁后跳出来。是屠中山。他平和地看着张来,说:“你来了?”

张来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尽量表现得很友好,“屠总,你找我?”

“是。”

“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说话,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走近张来。张来怀疑那里面装着一把枪。他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不动,还是应该后退。他在恐惧和犹豫中坚守着。屠中山终于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说:“你知道什么事。”

“是的。屠总,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你解释什么?”

“就是关于我们单位那个同事……”张来有意强调“同事”。“哪个同事?”

他在绕弯子,张来感到他缺乏善意。“我们评剧团的那个隽小。我跟她其实仅仅是……”“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做一个游戏。”

屠中山突然说。张来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用什么方法整死自己。“如果你赢了,那么你马上就可以离开。如果你输了,那你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张来感到凶多吉少了,“……你说吧。”

屠中山死死盯着张来的眼睛,“你说话,我跟你学,就像相声里那样,很简单。如果我有一句说错了,那你就可以走了,我永远不会再找你。”

“总共说几句?”

张来问他。“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

他直直地盯着张来。张来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屠中山也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

“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

张来愤怒了。“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

屠中山也愤怒了。“嗯……”张来想了想,突然问,“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他愣了愣,马上说:“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张来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屠中山想了想,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是在跟你讲结果!”

张来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在跟你讲结果。”

屠中山也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张来说:“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他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口气不间断地念叨出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唱词,“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他惊人地重复了出来,而且速度跟张来一样快。“你落了一句!”

张来耍赖了。“你落了一句!”

“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屠中山眯着眼睛努力想了想,立即说:“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张来要发疯了,“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张来彻底败下阵来,冷冷地盯着他。“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也冷冷地盯着张来。张来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他也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张来后退了几步,说:“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他一步步跟上来,“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放了我……”张来开始乞求他了。“你放了我……”他的脸上也显露出乞求的神色。“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

张来狂躁地喊。“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

他也狂躁地喊。张来用手颤颤地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也伸出手,颤颤地指着张来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候,张来突然发现他的指甲特别长!张来打了个冷战,静静地看他的眼睛。他也静静地看张来的眼睛。张来猛然意识到——这个人疯了!“你疯了……”张来呆呆地说。“你疯了……”他也呆呆地说。张来的脑袋迅速转了转,终于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他也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张来继续说:“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张来推上自行车,一边朝公路上走一边说:“屠总,再见!”

“屠总,再见!”

他快步跟上来。“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

张来停下来,对他喝道。“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

他停下来,对张来喝道。张来不再说话,推着自行车,助跑十几步,一下跳上去,使劲蹬。回头看,他追了几步,竟然停在了公路上,双手伸向身体前,握拳,与肩同宽,好像抓着自行车的两个车把。双腿半屈,做出轮流蹬车的动作……天已经有点黑了,空旷的郊外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做着那古怪的动作……张来一路飞奔,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家门口。他在那家粥店的门前停下来,把自行车摔在地上,冲到公共电话前,拨隽小的号。他要告诉她——屠中山疯了。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通了。“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慢声慢语地说:“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张来惊怵地转过身,就看见了屠中山那张苍白的脸,他站在张来身后,一只手举在耳朵上,正学着他的样子打电话!隽小迷惑地问:“疯了?谁在你旁边说话?”

张来呆呆地说:“就是他……”屠中山木木地盯着他,“就是他……”张来和这个穷追不舍的疯子对视。隽小在电话里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不敢再说任何话,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噩梦中。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她也要打电话。她见张来不说话,就问:“你打完了吗?”

他慢慢把电话放下,看着屠中山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说:“打完了。”

屠中山说:“打完了。”

那个女孩一边拿起电话一边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张来和屠中山。张来默默走到自行车前,把自行车扶起来,推到他家楼下,锁好……疯子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然后,张来走到路边。他不敢回家,想打个出租车甩开屠中山,然后到“小脚丫文艺班”去睡。他回头看了屠中山一眼,他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张来。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开过来。张来伸手拦住它,打开车门,上去了。那个司机以为屠中山和他是一起的,没有开动,等他。“我不认识他。”

张来看着正前方,低声说。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担心屠中山跟他一起上车。“我不认识他。”

屠中山在车窗外说。司机惊奇地看了看张来,又看了看外面的屠中山。“您去哪儿?”

他问张来。“你朝前开,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张来低低地说。屠中山突然从车窗探进脑袋,说:“去教师进修学校。”

然后,他得意地看着张来,把脑袋缩了回去。张来一下就傻了。他竟然知道张来要去哪里!他竟然知道张来的父母在哪里!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屠中山其实没有疯!车开走了。司机小声问:“到底去哪儿?”

张来说:“绕一圈,再回来。”

司机忍不住好奇心,问:“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精神病。”

他说。他没有回家,他让车停在了陶炎的房子前。陶炎住得离张来很近,他一个人租了一个房子,有个女孩经常跟他一起住,不知道今天她在不在。楼道里很黑,好在陶炎住在一楼。张来敲门。陶炎拿着电视遥控器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吗?”

“对呀。”

“你女朋友呢?”

“她没来。”

“我借宿来了。”

“没问题,就是房间小点。”

张来进了门之后,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他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屠中山怎么都不会找到这里来。陶炎说:“你好像有什么事?”

他“扑通”坐在沙发上,说:“没什么事。”

“你喝点什么吗?”

“不喝。”

“抽支烟吧?”

“不抽。”

“你肯定有什么事。”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张来打了个冷战,眼睛一下就射到了门口——有人在门板外说话!“谁在外面?”

陶炎好像感觉到张来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小声问道。张来把食指放在嘴上,“嘘——”然后,他拉着陶炎轻轻走进卧室,关上门,小声说:“就是那个精神病。你把窗子打开,我要离开这里。”

“他要是不走呢?”

“你别理他就行了……”陶炎说:“靠,你把麻烦甩给我了!”

“我也没办法!”

陶炎把窗子打开,一股风就刮进来。张来顶着风爬上窗台,跳了出去,跳进了黑暗中……第二天,张来上班来,陶炎满脸恼怒,“你算把我坑苦了!”

——昨天夜里,张来走后,陶炎就把电视关了,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门外没有一点动静。于是,他拿着手电筒,悄悄打开门朝外面照了照,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他这才放下心来。这时,他听到楼梯上有声音,好像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他慢慢朝楼上走去,手电筒的光照着一阶阶楼梯……那栋楼共五层,楼道里的灯都坏了。他一直爬到五楼,还是没有看到人。那时候,陶炎突然想到——张来不是给他引来了一个精神病,而是招来了鬼。他走下来,刚到家门口,就看到有个人正趴在他的门口朝里看。“你干什么?”

陶炎色厉内荏地喝道。那个人回过头来,脸色无比苍白,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个兰花指,忸怩作态地说:“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贰拾壹:停电了剧团里的人都不明白隽小怎么会喜欢雷鸣。雷鸣的毛病太多了。大方面不说,仅仅是小节上的问题都让人生厌,比如抖腿,比如当众掏耳屎,比如吃饭吧嗒嘴。还有,这家伙竟然练健美,全身都是大疙瘩。前不久,他还到省里比过赛,在台上走来走去,展示隆起的肌肉。张来一直觉得,一个男人的强壮,主要不是因为肌肉,而是骨头,而是精神。可是,隽小确实跟雷鸣好上了。不过,他至今还没有跟隽小上过床,这只馋嘴的猫,一直贼心不死。这天晚上,他又鬼鬼祟祟地来到隽小的房子前。富豪花园里的草坪灯幽幽地亮着,隽小房子里的灯也幽幽地亮着。雷鸣刚刚走上台阶,突然停电了,富豪花园陷入一片漆黑。雷鸣在门旁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摸到门铃。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他以为是保安,就说:“师傅,你有手电筒吗?”

黑影定定地盯着他,嘶哑地说:“没有。”

雷鸣感到这个声音有点阴森,又说:“打火机呢?”

那个黑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也没有。”

雷鸣这时渐渐看清,这个人的头发很长,毛瑟瑟的。他故作轻松地说:“这里很少停电吧?”

“可能是。”

“你……不是这里的保安吗?”

“不。”

“那你是……”“我是跟你来的。”

“你!……”“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走错路了。真的,你走错路了。”

说完,这个黑影一闪身就消失了。接着,电就来了。雷鸣惊恐地四下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贰拾贰:没良心隽小没有上班来。张来给她打电话,约她在一家酒吧见面。然后,他先来到了那家酒吧,要了一杯酒,一边啜饮一边四下张望——他怕屠中山突然站在身后。酒吧里很幽暗,几个角落钻出颜色古怪的灯光,像鬼火。人很少,每个人的脸都变得光怪陆离。铁灰色的墙壁上,画着很多酡红色和墨绿色的画,那些画好像出自幼儿园小孩之手,粗糙、笨拙、怪异,看不懂意义。隽小来了。他为她要了一杯热奶。她一坐下来就问他:“到底怎么了?”

她今天没有化妆,她很少这样素面朝天。他发现,她还是化妆好看。他喜欢那种高不可攀的艳丽。他急匆匆地把发生在西郊的事对她说了一遍。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悲伤,看得出来,她已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自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天晚上,陶炎听见屠中山又说了两句古怪的歌谣……”“他说什么?”

“好像是……请把你给我,公鸡翩跹。我听陶炎说的。”

隽小呆了一下。“换一个话题吧。”

他喝了一口说。隽小说:“团里又给了我一个本子,《小女婿》。我演主角。”

“小女婿是谁?”

“赵团长他外孙子。他唱得还真不错。”

“你把我给甩了?”

“除非你变成十三岁。”

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隽小朝他后面看着,眼神定住了。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屠中山紧紧贴在他背后,直直地盯着隽小,又重复了一句:“隽小,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张来一下跳起来,喊道:“保安!”

“保安!”

屠中山也回过头去喊道。保安跑过来,问:“先生,怎么了?”

张来指着屠中山说:“他是精神病!”

屠中山指着张来说:“他是精神病!”

那个保安看看张来,又看看屠中山,手足无措了。张来生气地对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屠中山同样对那个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在保安的眼中,张来和屠中山都是顾客。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张来不想再纠缠下去,拉起隽小就往外走。隽小惊恐地看着屠中山,被张来拉出了酒吧的门。到了外面之后,张来惊魂未定地穿过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屠中山坐在了他们刚才的座位上,端起了隽小的热奶,放在嘴前,眼睛一直在冷冷地盯着他们。隽小呆呆地说:“他说我没良心……”贰拾叁:深夜的咏诵晚上,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明天白天晴。张来怀揣这个美丽的预言,度过了漆黑的漫漫长夜,耐心等待早晨的第一缕晨曦——他又失眠了。早晨,他睁开猩红的睡眼,发现又是个阴天。他没有起来,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他认为,所有的恐怖都是谜面,揭开谜底之后就没事了。现在,他之所以感到恐惧,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是因为没有找到谜底。生活的本质是美好的,有一句老话:乌云总是遮不住太阳。此言极是。他一直在想着那几句话: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是的,屠总经理疯掉了。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重新任命了一个总经理。从此,这个公司就像小城一个便民食杂店一样,跟本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该公司的辉煌很快就过去了,几个老总腰包越来越鼓,财务上的赤字越来越大,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子)。隽小那个别墅没有了经济后盾,她很快搬了出来。是张来帮她找的房子,就在他家附近。张来再也不担心有人追杀他了。马明波仍然天天在南甸子转悠,他最大的爱好依然是举着树枝钓鱼。乌堂天天在小城偏僻的街道上转悠。红铜县的居民走夜路的时候,偶尔就能看见他——他蹲在一个垃圾筒后,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兴奋的光。屠中山天天在西郊转悠,见了人就翘起兰花指媚笑。北郊是向阳乡的富贵村,赵景川就死在这个村的一片葵花地旁。张来的父母依然在开“小脚丫文艺班”,教那些孩子唱歌、跳舞。张来依然是团里的台柱子。隽小依然长得那么漂亮。……自从张来想到——那个手机关掉后之所以又突然响起来,是因为有人在当天设置了开机时间——之后,他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聪明的他一直在捕捉那个幕后人的漏洞,一直在思考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他敏锐的目光开始一点点向老赵头聚焦……这一天,又是个阴郁的日子,张来在剧团上网,很晚才回家。下了楼,他在黑暗中听见有人在咏诵着什么,嗓音纯正,抑扬顿挫。他的脚步停下来,站在楼角四处观望。一个黑影立在收发室门前,笔直,一点不驼背。是老赵头。收发室的灯光照在他的脊梁骨上,他的脸面一片黑糊糊。张来和他离得很远,而且刮着风。他用双手围成喇叭状,放在耳朵外,仔细听……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是一只像兄长一样厚实的手。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屠中山。他打了个冷战,慢慢地回过头去。不是屠中山。也不是张三,不是陶炎,不是雷鸣。是一张痴呆的脸,都快贴在张来的脸上了。“你!……”“听什么?”

那张痴呆的脸慢慢地说。他没有看张来的眼睛,而是盯着他的耳朵,好像在对他的耳朵发问。他是老赵头的儿子,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我在听是谁朗诵……”张来嗫嚅道。他忽然感到自己很被动——他是正常人,而对方是个痴呆!他是剧团的演员,而对方却不是这个单位的人——只不过是这个单位看门人的儿子而已。“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来马上调整了一下姿态,严厉地问他。他马上变得慌乱起来,“我来哭。”

张来低头看去,他拎着裤子,还没有系上腰带。不远处,楼房的墙面上,有一片尿迹,在月光下,湿处比干处颜色深。“哭完了吗?”

“哭完了。”

“走吧。”

张来走出那个楼角的时候,老赵头已经回到收发室了。从他藏身的那个楼角到收发室,至少有100米。中间是一条甬道,水泥固定鹅卵石。两旁是草坪。不过,那草长得很高了,没有人割,显得有点荒凉。月亮越亮,那草丛显得越深。张来朝大门口走去。那个痴呆跟在他身后。张来的注意力在脚底下——明晃晃的甬道上,他的影子长长的。还有那个痴呆的影子,也长长的。两个影子都晃动着,张来不时地踩在痴呆那个影子的脑袋上。他觉得那个脑袋一点点爬上来,而且他听到后面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他也担心这个痴呆的手里握着一块砖。死在一个痴呆的手下最冤了,还不如自杀。他猛地回过头去。痴呆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背在后面。张来想起了黄二奎,他把锛子藏在背后……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打老鼠。”

痴呆慢慢地说。“你把手伸出来!”

他听话地把手伸出来了,果然抓着一块砖。他把张来当老鼠了!张来正呆愣着,突然,痴呆猛地举起那块砖,一下拍过来!张来的血“呼”地涌上了天灵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痴呆的砖已经砸下来,准确地砸在了一只老鼠身上。看来,它是想从这片草丛跳进那片草丛。它不肥硕,很瘦小,它的速度像闪电一样射过甬道,却被痴呆砸死了。即使那块砖砸向张来,他都不会如此恐怖——无非是死于非命而已,若抢救得及时,也许仅仅落下个脑震荡。最令他恐怖的是,痴呆怎么会知道那只老鼠跳出来?他经常在单位上网,经常天黑之后从这条甬道经过,没有看见过一次老鼠。而且,他砸老鼠的速度是那样迅猛,比闪电还快,比猫还快,又稳又准又狠。张来还自以为警惕性很高,及时转过了头。假如,他要用那块砖砸张来的话,就像一个人用砖头砸死一个慢腾腾的甲虫,他根本逃不出他的魔掌。那只老鼠似乎都没有抽搐,当即毙命。它一下大了许多,因为它被砸成了肉饼。它躺在一摊血的中间。在月光下,那血黑糊糊的。张来之所以看得这么完整,是因为那个砖头碎了,碎成了无数块。“你死了。”

痴呆“嘿嘿嘿”地笑起来。张来死了。如果死在这个痴呆的手里,那后果和死了一只老鼠差不多。他智障,他痴呆,他不用负任何刑事责任……张来跳过那条死老鼠,飞快地朝外走。他经过收发室的时候,里面的灯白白地亮着,不见老赵头……刚才,他在朗诵什么?贰拾肆:惊人的消息天转眼就冷下来。第一场雪下来了,很大,飘飘洒洒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整个小城都被雪覆盖了。房舍,街道,树木,电线……都是一片银白。对于家乡的雪,张来一直都没有找到一种更恰当的形容,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对他说:雪是蓝的。这个孩子正是赵团长的外孙子,两个脸蛋红扑扑,像雪地里的萝卜。他十三岁。接着,他对张来说:“隽阿姨跟雷叔叔要结婚了!”

张来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快。他立即给隽小打电话,她已经几天没上班了。通了。“隽小,你要结婚了?”

他看着窗外,问她。早晨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很亮。一个大脑袋孩子坐在雪地上,看着他傻笑。赵团长的外孙子走过去,踹了那个大脑袋孩子一脚,大脑袋孩子就碎成了一堆雪。“谁说的?胡说八道!”

“看来是虚假新闻。”

停了停,隽小突然说:“我结婚你高兴吗?”

张来听出了这句话意味深长,他马上慌乱起来,“你高兴……我就高兴。”

“真的?”

隽小举着手机,从那个已经破碎的雪人旁走过。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皮衣皮裤,很鲜艳。所有的雪都在为她做陪衬,整个冬天都在为她做陪衬。“当然是真的。”

张来说。赵团长的外孙子和隽小打招呼:“隽阿姨好!”

“你好!”

隽小朝他摆摆手。接着,她对张来说:“我不高兴呢?”

张来想了想,反问道:“你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钻进了楼门,张来看不见她了。“几句话说不清楚,哪天咱们再聊吧。”

“好吧。”

很快,隽小就进了门。张三一下就抱住了她,“宝贝,你这身衣服真漂亮呵!”

隽小一边推张三一边说:“去去去,让陶炎看见了,他会杀了我。”

张来这才知道陶炎跟张三谈上了。张三说:“隽小,你到底哪天结婚呵?”

“周六。”

“酒席订在哪个饭店了?”

“我们旅游结婚……”“不想请我们喝酒呵?”

“等我们回来,一定请你们。”

“去哪儿旅游呵?”

“哈尔滨。我喜欢冰灯。”

张来呆呆地看隽小。美丽的女人秘密多。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转过头,对张来说:“这是编剧新写的本子,昨天导演让咱俩看一看。”

张来接过那个本子,低头看,其实是在掩饰不自然。不一会儿,隽小走了出去。他放下本子,追出去。在楼道里,他问她:“隽小,你到底结不结婚?”

“还早哪。”

“你刚才不是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周六啊。”

“我说哪个周六了吗?”

他不解地看她。“一百年后的第一个月的第一个周六是什么日子?你找万年历,查一查。”

贰拾伍:距离屠中山得了精神病,在全县引起了很大轰动,但是,隽小很少和张来再提起他。这一天,张来吃完晚饭,来到了她新租的房子。这个房子再不见富豪花园的华丽了。一个大床垫,摆在地中央,铺着一个很大的紫色床罩。有一套很高级的音响设备,几个立体音箱,悬挂在房间各个角落。一个很矮很矮的沙发,想坐上去,要付出体力,但是坐在那上面很舒服。房子里很乱,到处都是衣服、化妆品、时尚杂志、布娃娃、健身的小哑铃之类。隽小墉懒地坐在大床垫上,摆弄一个布缝的灰老鼠。她穿的还是那身粉色的睡衣,露出温柔的脖子、胳膊。张来坐在沙发上。他的腿不哆嗦,他不挖耳屎,他吃饭不吧嗒嘴。两个人闲闲地说了些单位里的话题,终于又回到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上来。“张来,我感觉到赵景川又跟我来到了这个房子。他站在窗外,朝我看……”“你没挂窗帘?”

“怎么能不挂窗帘?我看见了他的影子!我想,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的阴影了……”“……我想是幻觉。”

“那天演《白蛇传》,你不是面对面见过他吗?”

“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是屠中山的打手。”

“你为什么这样说?”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什么事?”

隽小盯着他。“那天演出结束,我回家,走在胡同里的时候,他追了上来,差点把我杀掉。”

“你不说他是个半身不遂吗?”

“他像鬼一样,突然就变了样。”

“你怎么能断定他是屠中山的打手呢?”

“因为,没有人会杀我,我没钱,没色,没仇人。只有屠中山……唉,不说了,都过去了,屠中山也疯了。你去看过他吗?”

隽小突然表现出很反感的样子,“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狐朋狗友!”

隽小不屑一顾地说。在张来看来,作为男人,屠中山要比雷鸣优秀,尽管他曾经派人追杀他。他说:“隽小,我认为这些事跟赵景川没有关系,我怀疑暗中还有一个人……”听了这句话,隽小似乎一下就没有了主张,眼神弱弱地等他说下文,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其实,他也整不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猜想。“我不讳言,这三个人,都对你不错。”

他说。隽小此时收敛了所有的芒刺,驯从地看着他。“有一个人,他躲在一个黑暗的潮湿的地方,躲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跟那三个人一样,很喜欢你……”他的话由浅人深,由肉人骨,隽小仍然没有怪罪。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专注于他的分析。“他忌妒所有对你好的男人,他用他独特的方法,一个个害疯他们……”“我一直觉得是鬼魂在作怪,我一直没想到是人……一个人怎么能把另一个人害疯呢?”

隽小迷茫地问他。“我到医院咨询过,目前还没有什么药物可以导致人精神错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他对我好为什么不表白?”

“也许是因为他离你……太遥远了。”

“遥远?”

“不是地理距离,而是指长相、年龄、地位……”“你说是谁?”

隽小抖抖地问。张来想,实际上她已经想到了是谁。贰拾陆:失踪这一天下班之后,陶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雷鸣。他的脸色很不好,步伐急促。陶炎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雷鸣!”

雷鸣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刹住脚。“你和隽小到底哪天结婚啊?”

“我,我遇到一点急事,要离开这里……”他说每句话都像害怕被人听见一样。“隽小不跟你去?”

“不不不,我一个人去……”说到这里,他认真地看了看陶炎,说,“陶炎,再见了……”分手时说“再见”很正常,但是,“再见”的后面坠一个“了”字,就有点不对味,好像永别一样,至少长时间不可能再见了。陶炎感到有些不对头,急忙问:“到底怎么了?”

雷鸣似乎有些恐慌,他压低声音,悲凉地说:“我走错路了……”“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通往深渊的路……”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开了。他穿着一双棉布鞋,脚步很轻,踩在马路上的积雪上,竟然没有声音。陶炎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第二天,隽小一上班,赵团长就找她谈话了。“雷鸣为什么要辞职?”

“他辞职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离开红铜县你知道吧?”

“什么时候?”

“昨晚。”

隽小若有所思,“我说呢,昨晚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关机……”赵团长说:“昨天,他匆匆忙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辞职了,而且告诉我,他三年五载不会回来……”“为什么?”

“他说,有人要害他,他必须离开红铜县。”

“谁害他?”

“他没说。”

“这些他怎么都不跟我说呵!”

雷鸣出走的第二天,他的父母来到了评剧团,他们满面愁容,询问雷鸣的去向。他们也不知道内情。赵团长安慰他们:“再等等吧,他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的。”

自从雷鸣失踪后,隽小就像变了一个人。尽管她见了大家强颜欢笑,但是,谁都看出她眼眸深处的那丝丝哀怨。每天她上班来,跟大家打过招呼,就躲进练功房,再也不出来了。她和雷鸣已经张罗要结婚了,雷鸣却突然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呢?张三试图接近她,说一些宽慰的话。她走进练功房,叫了她一声:“隽小。”

她看了看张三,平静地说:“你有事?”

“没事,只想和你聊聊。”

“你是不是想说雷鸣的事?谢谢你。我只想静静待一会儿。”

她回避任何人。日子一天天过去。雷鸣没有任何音信,他没有跟隽小联系,没有跟父母联系,也没有跟单位联系。大家开始胡乱猜疑起来。有人说,雷鸣被一个俄罗斯女人勾搭走了,出国了;有人说,雷鸣不爱隽小了,他出走是为了摆脱隽小;有人说,雷鸣是犯了事,感觉到了风吹草动,跑了;还有人怀疑,雷鸣死了……贰拾柒:张来站在了秘密的背后一连串的恐惧,使张来得了焦虑症,头晕,心跳过速,浑身瘫软,失眠,莫名其妙地惊悸,焦躁,悲伤。他买了一大堆药物,百忧解、赛乐特、多虑平、氯丙咪嗪、Zoloft……晚上,还要吃两片安定。医生让他经常到户外进行有氧运动,说可以使大脑产生快乐元素。他一直没有快乐起来。现在,他好像不太害怕梦游到南甸子了,他的恐惧已经转移。到了夜里,两片安定虽然强制他人睡了,却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他上了台,好像还有电视台摄像。他很紧张,对自己说:这一场千万要演好,千万要演好……他开口唱道:“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有人在他身后唱。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屠中山,他也穿着一身戏装,正阴森森地盯着他。张来大惊。接着,观众突然就没了,台下一片空荡荡。乐师也不见了,弦乐器管乐器横七竖八丢了满地。帷幕慢慢拉上,拉上。台上的灯也突然都熄灭了……没事的时候,张来经常翻翻杂志。有一次,他看到一篇关于直觉的文章,竟然很相信。那篇文章说,有时候,不妨抛开逻辑思维定势,抛开理性思维局限,靠直觉洞察力作出判断。无意识发出的信号往往更准确。所谓直觉,其实是在大脑收集了无数细微迹象的基础上的一种感知……那篇文章还教了他几个步骤:1.重温一下大脑中积累的事实;2.进人无意识状态,把不同的猜测想象成几条岔道,向不同的方向延伸;3.选一条似乎很吸引你的路走下去,看看结果。张来照做了。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那条路上。路的尽头是两扇门,细看,那两扇门竟是老赵头的脸。那是两扇极其丑陋的门,黑漆都剥落了,而且被人用石头砸得坑坑洼洼,还粘着什么动物的毛,还有小孩子用粉笔写的脏话。他推开它,走进老赵头的内心。那是一条很奇怪的走廊,很窄,很暗,九曲十八弯。但是,他没有害怕,因为只有一条通道,如果有危险他认为自己可以退回来。光线越走越暗。最后,他打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他前行。走廊两面的墙壁上,是密麻麻的奇怪图案,记载着这个看门人大半生的所有意识片段。随着张来越走越深,那些图案越来越模糊。终于,他停在了一个低矮、潮湿的房间里,人间的光亮和声音达不到这里。张来看见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不成方圆的石头,他掀开一块,看见一个古怪的生物在木木地看着他,它有很多很多的毛,很多很多的腿,很多很多的眼珠。他惊悚了,不知道是该把那块石头压在它的身上,还是放在别的地方。这时候,一个人从黑暗深处慢慢走出来。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张来不认识他。“你好呵,张来。”

他认识张来!“你是谁?”

张来想跑。“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拿了一个面具放在脸上——那是一个布满烧伤的脸。“我是老赵头。”

是老赵头,原来他年轻时代长得这么英俊!“你想干什么?”

张来一边说一边朝后退。他一下跳到张来后面,厉声说道:“我是看门人,你不经过我就想出去?”

张来一下就绝望了。“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夜里在朗诵什么?现在,我就说给你听!”

然后,他挥了挥手,那种古怪的生物就慢腾腾地从石头下爬出来,越来越多!老赵头像指挥一样,又挥了一下手,它们就齐齐地叫起来,正是手机里的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张来一下就从无意识中挣扎出来,摸摸头,全是冷汗……在他看来,随着年龄越来越老,有的人像湖水一样越来越明净,变得宽容;有的则沉渣泛起,越来越恶毒。从此,他更加注意老赵头这个人了。有一句老话:丑人多作怪。为什么呢?因为他受歧视,因为他自卑,天长日久,他的内心就扭曲了。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凶恶的。张来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深更半夜在咏诵什么?他在背台词吗?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登台唱戏了。后来,张来又有两次天黑之后离开剧团,都听见他对着黑暗的夜空叨叨咕咕,每次都因为太远而没有听清。张来一走近他,他就突然住口。“老赵头,你在朗诵什么?”

一次,张来突然问他。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这是自娱自乐,见不得人。”

张来一直在琢磨,他咏诵的好像不是评剧唱词,而是像什么歌谣……什么歌谣呢?不,好像是什么口诀。不,不是什么口诀,好像是……咒语,对了咒语!就是这个看门人!就是这个没有面孔的人!就是这个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的老头。他脸上的肌肉已经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丢在垃圾堆里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他的头发出奇地旺盛,黑得像墨一样,而且浓密。可是,他却没有眉毛和睫毛……他原来是评剧团的台柱子,是白马王子,评剧团最漂亮的女演员跟他搭档。而隽小现在是剧团里最漂亮的女演员,他却变成了鬼。他嫉妒所有隽小爱的人和爱隽小的人……可是,他是怎么把人弄疯的呢?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比把一个疯子变成正常人难多了。张来对这个看门人越来越畏惧了……这天晚上,张来在单位食堂吃了饭,就到张三的宿舍来聊天了。隽小搬出去之后,宿舍里又来了一个女孩,叫王晶,她跟张三住在一起。“乌团长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张三还在感叹。“可能是受什么刺激了。”

张来应付道。他不停地看窗外,等天黑。“他事业有成,老婆又贤惠,受什么刺激呢?”

王晶是新演员,她不多话,一直在屋角洗衣服。张来突然问张三:“你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张三一下就慌张起来,“你是说,咱们单位犯邪?”

王晶也抬头看过来。“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什么动静呵?王晶,你听见了吗?”

王晶也摇了摇头。“不过,自从乌团长疯了以后,我经常做噩梦……”“我也是。”

王晶说。“你们都梦见什么了?”

张来问。王晶说:“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怎么都甩不开……”张来说:“差不多所有人都做过这个梦。”

接着,他问张三:“你呢?”

张三看了看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你别生气呵?”

“关我什么事!”

“我梦见……你疯了。”

张来的头皮炸了一下。前不久,张三说她梦见捡到了一万块钱,美金。没几天,她果然捡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百块钱——不过是人民币,里面还有财务部的工资条,估计是谁刚刚发了薪水就掉了;还有一次,她说她梦见自行车丢了,不几天,她的自行车果然丢了;最奇的是,一次,她说她梦见单位的一个大姐淹死了,躺在岸上,灌得肚子大大的,不久,这个一直不能生育的大姐就怀了孕……张来说:“你讲讲。”

“我梦见你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让我通过。你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不知道是谁在一旁大声对我说——快跑,他疯啦!”

“那是我在向你求爱。”

张来强笑着说。“你的嘴反复叨咕着两句怪怪的话……”“什么话?”

他盯紧了她。张三仰着头想了想,“什么……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他打了个冷战。王晶笑着对张三说:“张老师,你是不是演《西厢记》场数太多,都陷进去了!”

“以前,你听过这两句话吗?”

张来继续问张三。“隽小在这个宿舍住的时候,夜里说梦话,经常说这两句,吓死人啦。”

他勉强找到了解释。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我的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那是谁?”

“看不清。你朝哪里动,他就朝哪里动,就像你的影子。”

“你再想想。”

“好像是……老赵头。”

张来的心沉进张三的这个蹊跷的梦里,半天不说话。突然,他说:“我得走了。”

张三说:“你没事经常来跟我们聊聊天,省得我们害怕。”

“行,只要你们不烦我。”

他敷衍道。他走出张三的宿舍,慢慢地下楼。楼道里很黑,他想着张三刚才讲的那个梦,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出了楼,他没有走向大门口,而是躲在了楼角。他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个痴呆没有来,才安心潜伏下来,把目光投向大门口,实施监视。收发室的灯亮着,老赵头没有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等待。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很黑。早晨张来听了天气预报,这是他选的日子——没有风,这样他才能听见老赵头的鬼话。过了许久,收发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赵头慢慢地走出来。这个挡在张来身后的黑影又露头了!他四下张望着。张来吓得一动不敢动。终于,老赵头挺了挺腰,站直了,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语,张来还是听不清,他只好顺着墙根悄悄靠近他……墙根下,堆放着凌乱的砖头瓦片。他尽可能不踩出声响来。他来到了收发室的房檐下,离老赵头的脊梁只有几米远。老赵头没有发觉他,继续嘀咕着。张来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妹子你呀明眸皓齿两腮羞红鼻腻鹅脂如柳扶风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浪不丢儿美不滋儿实在招人疼哥哥我想你想的呀错把日头当月亮错把凳子当水桶……这是哪段戏的念白?这个妹子是谁,让老赵头如此发疯?张来听来听去,怎么也听不出子午卯酉来,干脆咳嗽了一声。老赵头戛然而止,猛地转过身来。张来一步步走近他那张鬼一样的脸。他逼视着张来,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老赵头,还没睡呀?”

“你怎么在这里?”

“我解个手。”

说着,张来就站在了他面前,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摆摆手,没要。张来自己点着一根,抽起来。由于职业关系,平时他很少抽烟,但是现在他必须用烟镇定一下自己。“老赵头,你现在是咱们剧团资格最老的人啦。”

“再老也是看大门。”

“唉,你一个人拉扯一个傻儿子,也真不容易。”

“这是命。”

“你老伴至今都没有消息?”

“没有。”

“她娘家在哪儿?”

“关里。”

“听说她还带走了一个女孩?”

“是。”

“你想不想你女儿?”

“我都忘了她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张来突然问:“你还想唱戏吗?”

他安静地摇摇头,说:“早就不想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五十三喽。”

“你功底那么深,不唱戏可惜了。”

这句话似乎捅到了老赵头的心病上,他低下头去,想了想说:“……其实,如果化了妆,我还是可以唱的。”

张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心还没有死!这个梦想被他埋藏了几十年,却无人问津。“是呵,你的嗓子没问题,至少,你还可以教新演员——你应该跟赵团长提一提。”

“我已经不抱那指望了。”

停了停,张来突然说:“老赵头,你有没有听过这两句话——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没有。是戏词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似乎阴阴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问我呢?”

“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把秘密包藏得很严实,张来连尾巴都看不到。接着,张来继续戳他的软肋,“老赵头,你说,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会疯呢?”

他慢慢移开了眼光,抬头看天。天像锅底一样黑。“一件事,一段话,或者一个场景,反复在你的脑子里出现,你怎么赶它都赶不掉,时间长了,你对它越来越害怕。你越害怕,它越纠缠……最后,你必疯无疑。”

张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被烧伤的那些日子,就差点疯掉。我总是想起那团火刚刚蹿起来的样子,像一个红脸膛的人,他在我的眼前张牙舞爪,怎么赶都赶不走……这一幕追随了我几十年,我终于没有被他带走。”

“老赵头,你还可以编戏。”

张来突然说。“戏我可编不了。过去,我唱的都是传统剧目,都是老演员一句句教的。”

“刚才,你说的那段就挺好呵!”

他怔了征,又一次逼视张来,“你是不是太好奇了?”

贰拾捌:爱情璀璨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张来每天用隽小的这段唱词温暖自己。在这个冬天,他开始向隽小求爱。在此之前,他曾经很矛盾。可是,他太爱她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隽小,正因为她有那些经历,两个人才般配些。都说戏子没有感情,可张来就是个情痴。不管怎么说,他都认为隽小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他总是想起她为原来的男朋友剪指甲的情景。那双手多么污秽,黑黢黢,裂了无数的口子,引得苍蝇上下飞舞。而隽小的手是那样娇嫩,散发着芬芳。她轻轻为他剪着,就像母亲对待一个孩子……这天,张来约她出来,到那家西餐店吃饭。天已经很晚了,西餐店里没有一个人,很幽静。音乐舒缓。隽小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描眉画眼,打扮得很精致。暗红色皮草中套大衣,黑色的紧身皮裤,小巧的花格手包。在张来看来,她美丽得炫目。她总是端详张来。他点的吞拿鱼三文治,韩国牛肉生菜杯,蝴蝶结蔬菜汤……都成了摆设。“你吃呀。”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坐一坐。”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吃了,还不饿。”

“你总不能看我一个人吃。”

“你肯定有事。”

张来看了看她,突然说:“隽小,你应该知道我有什么事。”

她静静注视着张来。“我一直……”她还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张来。“我不敢说,我担心你……”她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有零星的灯光。过了半天,她才把头转过来,说:“你不后悔?”

“我是想了许久的。”

她突然低下头去,张来看见她的眼泪流下来。“隽小,你……怎么了?”

她没有抬头,眼泪继续滴落。“你到底怎么了?我是真心的!”

她慢慢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没什么……”“那你别哭呵。你一哭,我心里就慌。”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隽小,尽管我很穷,但是我会努力赚钱,我一定让你过上好生活……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她含着泪笑了笑,“别说。”

离开西餐店,张来送隽小回家。在路上,她挽住了张来的胳膊,轻轻依靠在他的肩上。张来感到,全世界的花“呼啦啦”都开了。一条野狗突然从他们前面窜过去,隽小哆嗦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张来,最近我更害怕了……”“别怕,有我呢,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打倒他。”

张来感到她幸福地笑了。她说:“瞧你一副书生样,能打过谁呀?”

“我爷爷是武生,叼花刀,我跟他学过功夫。”

“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

贰拾玖:黑夜对话这天晚上,张来突然想去单位找老赵头。这也许是爱情的力量。他走近评剧团大院,发现整个楼都黑着,只有收发室点着灯。他走进了门房。老赵头坐在“吱吱呀呀”的椅子上听收音机。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收音机,很破旧。他听的是评剧,吴祖光编写的《花为媒》,新凤霞在唱:“……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杂音很刺耳。封闭的房间里有一股炖白菜和咸芥菜的味道。那个痴呆坐在角落里,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来。他后面的墙上糊着旧报纸,上面可能是八年前的新闻。老赵头把收音机关掉,说:“张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和你聊聊天。”

“坐吧。”

他戒备地看了看张来的眼睛。他的脸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更加恐怖。平时,剧团里没有人到这里来跟他聊天。张来面朝痴呆坐下来。他对这父子俩都保持着警惕。接着,他从那扇取信的小窗朝外望了望,“楼里没有人?”

“都不在。”

老赵头对这个院子里出出人人的人了如指掌。张来看了看那个痴呆,说:“他今天真老实呵。”

老赵头麻木地看了看儿子,说:“天冷了,他也知道屋子里暖和。”

说完,他起身掀开炉盖,换了一块蜂窝煤。然后,他重新坐在了张来的对面。张来面前有两张脸,一张是布满疤痕的脸,一双是呆傻的脸。他有些不自在,递给老赵头一根烟,他又拒绝了。他不烟不酒,可能是年轻时代为了保护嗓子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他嫖过女人。张来觉得他活得很顽强。“老赵头……”张来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压制内心的慌乱,“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老赵头三心二意地看着张来,那眼光一点都不率直。那个痴呆直直地盯着张来。“你说,那么多人怎么都疯了呢?”

“乐极生悲吧。”

张来看了看那个痴呆,又说:“一个人得了精神病,是最痛苦的事。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不正常的,每时每刻都是恐怖的画面。”

老赵头也把头转向了儿子,说:“而且,这种病很难好转,只能越疯越严重。他们看我们都是不正常的人。”

“舒切尔亚麻纺织公司的那个总经理也疯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

“现在,已经有三个人疯了。”

老赵头冷笑了一下,又收敛住了,“其实,一共有多少个疯子谁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看起来大家都是正常人,实际上有很多人是精神病。”

张来打了个寒噤。“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偶然。”

张来一边说一边观察老赵头的神色。他似乎无动于衷。“至少都跟一个人有关系。”

张来又说。“谁?”

老赵头的眼光射向了张来。张来想了想说:“隽小。”

这两个字不知触到了老赵头的哪根神经上,张来明显感到他抖了一下。那个痴呆的眼里也突然射出了古怪的亮光。张来的眼珠迅速在老赵头和那个痴呆儿子的脸上反复转换,想捕捉到一点什么。老赵头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

“这三个人都对隽小好……”“你是说有人害疯了这三个人?”

“是。”

“这个人是谁呢?”

老赵头一边说一边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坑坑洼洼的脸。那张脸肯定已经麻木无感觉。张来想,他是在掩饰。“大家都在猜测……你说能是谁呢?”

“我一个看门人,和外界没有一点接触,吃了睡睡了吃,我怎么知道。”

老赵头说完,慢慢地站起身,去捅了捅炉子。外面的风刮起来。张来的鼻子已经闻不到那炖白菜和咸芥菜的味了。老赵头回来坐下后,张来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的脸。这张脸已经僵硬,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痂,像一个笨重的面具。这张脸已经不是他原来的脸。他原来的脸在几十年前就烧死了。现在,在这张脸上,只有眼珠还是他原来的眼珠。这双眼珠躲在笨重的面具后面,缓缓转动着。张来突然想,假如揭掉这层厚厚的死肉,揭掉这层僵硬的痂,揭掉这层笨重的面具,那后面是什么呢?老赵头毫不掩饰地迎着张来的目光。张来有脸,有表情,老赵头在和一张完整的脸对视。而张来仅仅是和一双眼珠对视。那一刻,张来的心十分紧张。很明显,这个可怕的看门人在跟他较量。这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痴呆,突然望着老赵头“呜哩哇啦”地叫起来,满脸恐惧。风把剧团的铁大门吹得“呱嗒呱嗒”响。老赵头盯着张来,说:“风大了。”

叁拾:你快疯了这一天,张来想找出一个多年前的台词本。书箱子很久都没有动过了,有一股灰尘味。他一本本地移动着那些陈年旧书,突然闻到了一股金属的气息。他马上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他放慢了动作,继续翻找……终于,那个恐怖的老手机在一本书下露出来。它静静躺在张来要找的那个台词本之上,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他。他惊怵地四下看看,然后慢慢把它拿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这时,他的胆子索性大了起来,并且有了一种急切的渴望——和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对话!他出了门,骑车来到移动电话营业厅,拿出这个老手机对售货员晃了晃,问:“小姐,有没有这种充电器?”

“小姐,有没有这种充电器?”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屠中山紧紧贴在他身后,木木地看着售货员。这是一只疯了的鹦鹉。那个售货员愣愣地看了看张来,又看了看他后面的屠中山,小声说:“这种手机早淘汰了。”

“麻烦你,再找找。”

张来说。“麻烦你,再找找。”

屠中山说。那个售货员突然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蹲在了柜台里。屠中山和张来一前一后就那样站在柜台前。那个售货员终于找到了一个匹配的充电器,张来交了钱,快步走出。屠中山也快步跟出去。张来突然站住,转过身看着他。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脏得很。他的脸呈土灰色,难看极了。“你的游戏还不结束哇?”

张来说。“你的游戏还不结束哇?”

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下来。一阵寒风吹过来,他摇晃了一下——现在,他已经弱得禁不住一阵风了。张来骑上自行车走了,回头看,他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追赶着……天黑之后,手机的电充满了。张来把它打开,放在茶几上。然后,他躺在了床上。它马上响起来的可能性很小。假如张来一开机,他(她)就打电话过来,那就说明他(她)一直守在电话旁不停地给张来打电话。这个手机已经关机几个月了,他(她)不可能一直拨这个号。房间里空荡荡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张来回想南甸子的那个马明波,回想乌堂西装革履在街上漫步,回想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背后的屠中山……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张来“扑棱”一下坐直了起来。他(她)来了!张来下了床,颤颤地接起了电话。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急不可待地响起来:“你快疯了!”

“你是谁?”

他对着手机大声喊道。对方已经挂了。“我……是……屠……中……山……”有人在门外低低地说。叁拾壹:平安佛张来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领隽小去省城玩。在火车上,隽小问他:“老赵头对我说,有一天你去他那里,和他聊了半宿,是吗?”

“是呵。”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我觉得他挺正常。”

隽小不太信任地看着他。现在,隽小是张来的女朋友,他得爱护她,引导她,他得让她活得安详一些,明媚一些,他得尽可能在她的生活中注人更多的阳光。他不想让隽小跟自己一样,得焦虑症。如果不坚强,焦虑症离精神病很近。他将打捞起所有的噩梦,统统装在自己的心里。因此,他也没有告诉她那个老手机又出现了。到了省城,两个人一直在逛街。张来发现,即使是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隽小依然是最引人注目的女孩。他们在一家金店里,看到了一排镀金的佛,五尊,都像指甲一样大,很精致,很可爱。老板热情地介绍:“这些佛都有不同的名字,功法也不同——这一尊是富贵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发财致富;这一尊是功名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一举成名;这一尊是送子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早生贵子;这一尊是婚姻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夫妻和睦;这最后一尊是平安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听到最后,张来的心一动。隽小看了看他,说:“你给我买哪尊?”

他脱口就说:“平安佛。”

他宁愿她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宁愿两个人膝下无子,甚至分道扬镳……只希望她平安。(红尘男女啊,假如有个人坚持只为你买一尊平安佛,那么,请相信我,这个人就是全天下最爱你的人了。)叁拾贰:他露头了张来查询过,这个诡秘的手机里还有十几元话费。他盼望它再次响起来。一个恐怖的影子最初出现的时候,你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它一次次地出现,怎么都驱赶不掉,最后你就会发怒,就会歇斯底里地想抓住它,弄个明白。这天夜里,刮起了大风。在动荡的风声中,手机又一次响起来。张来一把抓起它,“喂?”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说话,是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是我。”

他终于露头了!“你是谁?”

“猜猜看。”

“我猜不着。”

“试试。其实,我们经常见面。”

这句话让张来的头皮一炸。“……马明波?”

“不是。”

“……乌团长?”

“不是。”

“……屠总?”

“不是。”

“……陶炎?”

“不是。”

“……雷鸣?”

“不是。”

“……老赵头?”

“不是。”

“……赵景川?”

对方似乎愣了愣,压低了声音,“不是。”

“你到底是谁?”

张来越来越恐惧了!他笑起来,好像捂着嘴。“你的想象力太差了……这样吧,我提示你一下——像人不是人,有命没有魂。白天看不见,晚上就显身。”

张来颤颤地说:“我还是猜不着……”他突然说:“我就在你背后!”

张来猛地转过头,身后是窗子,月亮露出猩红的一角,极其锋利。“我的脸都快贴到你的脸上了……”张来的脸皮一麻。“算了,我说说我的爱好吧。”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打老鼠。”

张来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轰隆”一声。“你!你是……”他笑起来,电话断了。张来扔下电话,连夜跑到了隽小的房子。他“当当当”敲了半天门,她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她依然穿着那身粉色睡衣,露出脖子和胳膊。只是,她白嫩的脖子上多了那个平安佛。“吓死我了。这么晚,你干什么呀?”

张来进了房间,坐在那低矮的沙发上,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话。隽小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那敞开的被窝散发出一股体香。“你给我倒杯水。”

他说。她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端过来,他“咕嘟咕嘟”地倒进嗓子。“隽小,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哪个人?”

隽小坐在了他旁边。“害疯马明波的人,害疯乌堂的人,害疯屠中山的人——我怀疑,雷鸣也是受了他的惊吓,才逃之夭夭的!”

“他是谁?”

隽小紧张起来,裹紧了睡衣。“他就是……”张来回头朝门看了看,隽小也惊恐地朝门看了看,他接着说,“他就是老赵头那个儿子,那个痴呆……”隽小哆嗦了一下,“他!”

“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

“刚才,他给我打电话了。”

“可是……他是个痴呆呵?”

“开始,我怀疑是老赵头。一天,我偷偷监视老赵头,这个痴呆却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他的脸都快贴在我的脸上了,把我吓了个半死。接着,他就紧紧跟着我。突然,他从背后举起一块砖头……”隽小惊叫了一声。张来把她搂在怀里,轻轻说:“有平安佛保佑,你别怕……他砸死了一只老鼠。刚才他没有说他是谁,但是他告诉我,他的爱好是打老鼠。”

隽小不停地抖。张来沉吟片刻,接着说:“这世界上四处都是老鼠,我们看不见,他却能。”

隽小推开他,走向电话。“你干什么?”

“我报警。”

他拉住她,“没用。”

“为什么不抓他?”

“他是痴呆,杀了人都不偿命!”

“可是,可是……”“何况,说他害疯了那些人,没一点证据。连刚才他给我打过电话,都没办法证明。报什么警?弄不好,警察把我们当疯子送进精神病医院。”

“那怎么办?”

“目前,我们只能躲着他……”“张来,你今晚别走了,我怕!”

“好,我不走了。”

张来又一次搂紧了她,慢慢抚摩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就像嫩嫩的豆腐,似乎一用力,就会弄破它……突然,他的手被她的指甲刮了一下,很疼。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指甲太长了,他打了个冷战。她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了?”

“你的指甲太长了……”“女孩子嘛。”

“现在,我一看到长指甲就感到瘆。来,我给你剪剪。”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带上解下钥匙串。上面有指甲刀。她没有推托。他轻轻给她剪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像父亲对待小小的女儿。寂静的深夜里,只有指甲被剪断的声音,“啪,啪,啪……”隽小静静地看着他。叁拾叁:两个缺字第二天是周一,“小脚丫文艺班”招生。剧团里也没什么大事,张来就帮家里招生去了。他在教师进修学校大门口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立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招生对象、课程、学费。有不少家长为孩子报名。他在街上忙活了一天,很晚才结束。他直接去了隽小的房子。他不是一只嘴谗的猫。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隽小今天上班遇到了什么情况。他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直没有声音。难道她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了,继续敲。终于,传出隽小的声音:“谁?”

“是我,张来。”

门马上打开了。他一进门,就发现隽小的神色不对头。“怎么了?”

“你怎么没上班?”

她的语气里含着恼怒和委屈。“我帮家里招生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隽小惊恐地坐在沙发上,说:“他上楼了……”“那个痴呆?”

隽小失神地点点头。张来大为震惊。剧团之所以让老赵头看大门,完全是照顾他。他一个孤寡老人,还带着一个痴呆儿子,不容易。这个痴呆儿子白天从没有在剧团里出现过,他更没有在上班时间上过一次剧团的楼。接着,隽小就对张来讲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剧团里的人都走光了。隽小一个人没事干,又跑进了练功房。她正在那里拿着手绢练基本功,突然听见门响了一下,“吱呀——”她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并没有人进来。她想那应该是风。她转过身继续练,里挽手,外挽手……那门又响了一下,“吱呀——”她又一次转过身,还是没有人进来。她放下手绢,轻轻走过去,把门打开,探头看了看,楼道里有点暗,没有一个人。楼道里的风有点硬。她回来,对着墙上巨大的练功镜,继续练十字步。那镜子裂了一条长长的璺,把隽小的身子撕裂了。隽小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下就不会动弹了——她身后站着一个人,正笑笑地看着她。是那个痴呆!她猛地转过身,和那个痴呆面对面站立。那个痴呆双手在背后,不知道他拿着什么。她突然朝门外跑去,那个痴呆的动作比她快,他像猫一样迅猛地跳到了门口,挡住了隽小的出路。隽小傻傻地站在那里,万念俱灰。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痴呆赶快举起砖头,把她砸死,砸成血肉模糊的肉饼。她实在不能再忍受这巨大的恐怖了。她想,那几个人也许就是这样疯的!痴呆却没有动手,他只是笑。隽小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隽小的眼睛。终于,他说话了:“现在,我让你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疯的。”

隽小想,现在他要害疯自己了。她的脚像生了根,一动都动不了。“其实不神秘,只是,我告诉了他们一个口诀。”

听到口诀两个字,隽小猛烈哆嗦起来。“这个口诀总共有十句。谁听到了这个口诀,谁就会疯掉。”

诡秘之气像云雾一样充满了空荡荡的练功房。隽小盼望着,这时候张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把她解救。或者,团里任何一个人走过来都行。可是,很奇怪,所有的人都不在,楼道里静悄悄,只有风鼓动门的鬼祟声音。“没有人知道那些疯子是因为听到这十句口诀才疯掉的,因为,他们精神崩溃了,精神错乱了,精神失常了,不可能再说出这个秘密了。”

隽小突然想冲上去,把手插进这个痴呆的嘴。她都快歇斯底里了。痴呆继续慢吞吞地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口诀了。为什么听到这十句口诀之后就会疯呢?这是一个诡怪的问题,高深的问题。有几个科学家试图得出结论,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研究这十句口诀的时候,一定得知道这十句口诀是什么,知道了之后他们就疯掉了。”

痴呆突然板起脸,“我为什么变成了痴呆?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口诀。可是,我还剩下一根神经,比正常人都发达,就是为了传播这个口诀。马明波,乌堂,屠中山,都听到了这十句口诀,因此,他们都疯了。”

这时候,门突然被风刮开了,“啪嗒!”

痴呆的眼睛射出异常的亮光,他直直地盯着隽小,“这十句口诀是这样的……”下面我就要写这十句口诀了。我是作者。你别怕,没事,十句总共50个字,我只写48个字。我仅仅知道48个字。否则,我早就成了疯子了。这口诀就像是密码锁,差一个数字也不生效。不过,我希望你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千万不要看得太仔细,对你没有好处。切记。下面就是痴呆说的十句口诀: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用功亏一篑好运到……说到这里,痴呆突然停住了。隽小的大脑一片空白,木木地看着那个痴呆,像一个蜡像。痴呆笑起来,“还有两个字。”

还有……两个字。痴呆停了停又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不会让你疯掉的。”

虽然这样说,可是,痴呆的眼神毫无善意,充满了恶毒的笑意。“你慢慢琢磨吧,来日方长。”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猫,消失在幽暗的楼道里。我是作者。我警告你,这本书读完就读完了,以后,你千万不要猜想最后那残缺的两个字,因为有韵脚,所以你很容易就撞到那两个字上。只要你撞上,这个口诀就会像影子一样,残缺不全、一鳞半爪地反复出现在你的大脑里……直到你疯掉。张来听完了隽小的讲述,呆呆地说:“隽小,从现在开始,你千万不要再回想这个口诀。”

她乖顺地点点头。可是,她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管不住自己,这些古怪的句子总是在我的大脑里翻来覆去地出现……”“你必须管住自己!”

这时候,张来才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怖。他在劝告隽小,其实,那些古怪的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了: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他站起来,轻轻亲了隽小一下,说:“我去一趟厕所。”

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他来到厕所,关上门,扭开水龙头,洗脸。水冰凉。洗了脸,他的大脑清爽多了,走出去。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舞翩跹舞翩跹……妈的,这是怎么了?这一夜,张来没有走。他们躺下之后,张来没有一点生理上的欲望。他和她轻轻相拥,都不说话。夜很静,楼下似乎有人走过,踏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地响。夜行人终于远去了。远处,一只鸟在古怪地叫着。用功亏一篑好运到……好运到……好运到……张来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个世界变得十分诡异,他的眼前不断飘闪几张面孔,南甸子的马明波,乌堂,屠中山……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好运到……次日,张来上班去了。下了楼,他感到步履极其沉重,好像那噩梦就在单位等着他。他路过那个小花园,走进去,坐在了长椅上。长椅上冰凉。小花园里的树木都光秃了,草地一片破败,一片枯黄。不过,太阳很好,空气透明。“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他情不自禁地叨念出了声。这些古怪的话像一些几何图形,没有规则,不成方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他使劲摇摇脑袋,把这些几何图形震跑了。他看天。天蓝如洗,挂着几朵高远的云,那些云一动不动。可是,看久了,他发现它们在诡秘地转移。太阳刺眼地亮。“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他不再看天,无望地朝四周看了看。路上有人匆匆走过。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就是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帮助他。“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他突然有些恼怒,觉得隽小不该把这个口诀说给他!“用功亏一篑……”“好运到……”不要碰到那两个字!“好运到……”千万不要再想了!“好运到……”“边关!”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替他说出来!张来的魂一下就飞了,猛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人从他背后跳了出来!是屠中山。完了。张来不知道屠中山一直站在身后,他就是被这十句口诀折磨疯的,当然记得滚瓜烂熟。他等不急了,脱口替张来说了出来!张来惊恐地看着他。他蔑视地看着张来,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是总想甩开我吗?现在,你终于要和我成为同一类人了!张来又摇摇脑袋——他好像没有疯掉。屠中山完全是胡说八道!不是“边关”两个字!他起身就跑。屠中山熟悉这个口诀,他担心他再张嘴说话,一下打开那个密码!叁拾肆:不是我张来一路惊惶地奔走,很快来到了剧团。这时候,早过了上班的时间。路过收发室,他看见老赵头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不见那个恐怖的痴呆。他快步走进了楼里。竟然没有人来上班,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只有张来一个人。他现在害怕没有声音,越静他越怕。用功亏一篑好运到……他真怕痴呆突然出现在门口,脱口说出那两个字来。谁都挡不住一个人说话。只差两个字。他一说出来,张来就完了。用功亏一篑好运到……突然,他看见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这张脸轻轻一闪,就出现在了门口。正是那个痴呆。张来傻了。他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他知道对方比猫还迅猛。他只有呆呆望着他,坐以待毙。这个手机里的人,这个祸害同类的人,这个貌似痴呆的人——他要说出那两个字了!办公室里如此安静,张来甚至都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根本不可能躲过他的声音。他多想立即变成一个聋子呵,他不想疯!可是,他不是聋子,他的耳朵很灵敏,可以捕捉到各种细微的声音。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一个悬崖上,前面就是无底的深渊,而那个痴呆就站在他背后。他随时都可能伸出手,把他推下去。他只要掉下去,就去和南甸子的那个精神病做伴了,举着树枝,日日夜夜坐在臭水泡前,饿了就吃腐烂的死老鼠,困了就睡在荒草间……他的指甲将变得出奇地长。他在寒冷的大街上四处游荡,晚上,像野狗一样,躲在垃圾筒后面,窥视每一个急匆匆走过的夜行人。也许,他还会看见隽小,她正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她看见了他,慢慢停下来,眼睛湿了。那个陌生的男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了拉隽小,她就一步三回头地跟那个人走了……——痴呆终于说话了。“张来,隽小是我妹妹。”

张来愣了一下。他没有说口诀!“你……妹妹?”

“对,小时候,我妈妈跟我爸爸离了婚,她跟我妈妈走了。”

“你怎么知道?”

痴呆笑了笑,张来发现,他笑起来还挺帅气。他接着说:“有的人看起来呆傻,其实是最聪明的人。有的人看起来正常,其实是疯子。这句话不高深,事实就是如此。”

“那你说,谁看起来正常,其实是疯子?”

“隽小。”

张来悚然一惊。这怎么可能!她的肌肤那么白嫩,她的脸蛋那么漂亮!张来警惕地盯着他。“南甸子的那个马明波,乌堂,屠中山……都是她害疯的。还有雷鸣,他察觉到了不对头,逃掉了。本来,我不想吐露这个秘密,因为这样就暴露了我的秘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人被她害疯。”

停了停他又说:“她害人的第一步就是通过手机告诉你——你快疯了。她的声音通过录音机快放,你听不清男女。”

张来的脑子乱极了。这个世界失常了!他谁都不相信了!痴呆似乎察觉了他的不信任,他突然恢复了痴呆的表情,歹毒地盯着张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相信我,下一个被她害疯的人就是你!”

“可是,那口诀的传播者是你。”

“谁对你说的?”

“隽小。”

“她怎么说的?”

张来把昨晚隽小对他讲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痴呆说:“我告诉你,这正是她害人的主要方法之一。”

张来有点疑惑了。“你别忘了,她是我亲妹妹,我为什么要骗你?”

这句话让张来有点相信他了。“是的,这个口诀确实能把人害疯。”

他十分肯定地说。“你,你千万别把那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我求你了……”张来的全身都要瘫软了。“你错了。假如她说出了那十句口诀,一个字都不缺,你听了并不会疯。但是,正因为这个口诀缺两个字,它才具有了把人害疯的魔力。”

这句话像电流一样使张来猛然一抖。“这两个字就像是一个黑洞,你害怕它,你越想越害怕,越害怕你越忘不掉,不出一百天,你必疯无疑。这就是玄机。”

“我已经要疯了,你快点告诉我,那最后两个字是什么?”

他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哪两个字放在这个口诀的最后都可以。可怕就在这里——任何两个字都不是,任何两个字都是。”

张来在悬崖的半山腰飘摆。他处于失重状态。“可是,她为什么偏偏害男人?”

“因为她恨男人。”

“她为什么恨男人?”

“这个说起来话长……”接着,痴呆就对张来讲起了他家族里的事情。这个痴呆叫赵红军。隽小的本名叫赵红英。当年,老赵头被火烧了,几乎成了残废。他老婆把他扔在床上,带着襁褓中的赵红英跑了,只留下了痴呆孩子赵红军,站在床前哭。那一年,赵红军九岁。那时候,老赵头的老婆还年轻貌美,她一肚子的花还没有开。她去寻找她自己的美好生活了。老赵头终于活过来了,而且把痴呆孩子养大。他恨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一直恨了几十年,已经恨到了骨髓里,海枯石烂都化解不了了。在赵红英上小学那一年,她母亲得病了,需要钱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她母亲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个女人并没有回关里,而是嫁给了向阳乡一个唱二人转的男人,那个男人华而不实,穷得叮当响,一家三口连糊口都保证不了。这个女人求借无门,终于尝到了重病缠身无人问津的苦头,最后就托人找老赵头来,想借一点钱救命。老赵头的工资尽管很低,但是毕竟有些积蓄。她躺在医院门口的担架上,等着老赵头的钱救命。她身旁站着那个唱二人转的男人,还有不懂事的赵红英。老赵头没有动一丝怜悯之心,直到这个跟他生下两个孩子的女人睁着双眼离开人世。赵红英在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恨不能杀了这个残酷的男人。她对老赵头的仇恨,也换来了老赵头对她的恼怒。说起来,赵红英生下来之后,老赵头只见过她几面。就这样,冤仇就结下了,互相都不认亲,如同陌生人。亲亲一家人竟然如此深仇大恨!丈夫刚刚从火海里逃生出来,老婆怎么能狠下心把他丢下,一辈子不回头?老婆躺在医院的门口,眼睁睁地等着丈夫救命来,丈夫怎么能袖手旁观,看着她死去?亲生父女近在咫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能形同陌路人?同胞兄妹,怎么能自相残杀?张来问:“你父亲知不知道你不是痴呆?”

痴呆愣了愣,“谁说我不是痴呆?我天生就是痴呆啊。”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张来突然很想叫他回来。他似乎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另外,这个痴呆一走,他好像就陷入了更深邃的恐惧中——他在张来心中,竟然成了一个靠山。痴呆自己停下了。他慢慢转过身来,说:“隽小就是让你自己和自己斗。如果以后你疯了,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你多保重吧。如果你能忘掉这个口诀,那你就得救了。如果你忘不掉这个口诀,那你就疯了。我救不了你,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叁拾伍:赵红英来了张来郁郁地躺在家里,思考隽小。南甸子那个马明波是她的初恋情人,被她害疯了;乌堂是她的事业情人,被她害疯了,屠中山是她的物质情人,被她害疯了。那个讨厌的雷鸣是她的第二个男朋友,她要害他未遂。现在,轮到张来了。他慢慢梳理着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片段,试图作出正确的判断——她到底是赵红英,还是隽小。最早,他捡了一个手机。接着,几个同事到他家聚会,都见到了这个手机,隽小跟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开玩笑,好像这个手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散了之后,她突然返回来,问他这个手机是从哪里来的……不久,她对张来说,这个手机是赵景川的。可是,张来到移动电话营业厅查明,这个手机的机主正是她。她又说,赵景川买这个手机时,借用了她的身份证。而张来把这个恐怖的手机扔掉后,它却又诡怪地回来了。当时,他去那片葵花地扔手机,只有隽小一个人跟着……他越来越感到——恐怖就在身边!她就是赵红英啊。他决定,从今天起,远远地离开这个女人!只要不接近她,她就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她害疯的人都是接近她的人。全县这么多人口,她为什么害不了别人呢?张来正想着,就听见有人敲门。快半夜了,谁敲门呢?他马上想到——是赵红英!他全身的骨头一下就要散架了。这时候,他多么希望门外是噩梦一样的屠中山呵。“谁?”

他颤颤地问。“是我。”

她在门外说。张来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蓦地后悔了,不该出声!房子里总共有三盏灯,张来把它们都打开了,然后,他慢慢走向那扇门。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许一切都是那个痴呆在胡编。怎么能相信一个痴呆的话呢?他拉开了门。房间里的灯光太亮了,隽小被刺得眯起了眼睛。她用胳膊挡在额头上,走进来。“你开这么多灯干什么呀?”

她问。张来站在门口,不说话。她回过身来,终于放下了胳膊,对他说:“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啊……”迫不得已,张来只好慢慢关上门,走过去。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暗红色皮草中套大衣,黑色的紧身皮裤,挎着那只小巧的花格手包。她又化妆了,而且是浓妆艳抹。在这深深的夜里,她的浓艳显得有点瘆。张来看见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他给她买的那尊平安佛。他的心突然有些酸。“今天,你怎么没到我那里去?”

她问。“有点不舒服。”

他一直跟她保持着距离。她又问:“你看见那个痴呆了吗?”

“……没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你怎么可能没看见他呢?”

她显然不相信。他抬起头,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害怕。我一想起那个口诀就害怕。”

这个疯子,她又来害人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你呢?”

她一边问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别再提那个口诀了!”

他突然有些暴躁。“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害怕?”

她继续小心翼翼地问。他感到,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亮。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抓挠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说:“没什么,我感冒了。你坐吧。”

隽小没有被蒙蔽,她一边慢慢地脱掉大衣,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脸。那眼神就像一个开黑店的人,在一个旅客的酒杯里投进了剧毒,现在,这杯酒已经一滴不落地灌进了那个旅客的肚子,开黑店的人小心地观察着这个旅客脸上的变化……终于她把大衣脱掉了,坐在沙发上。这时候,他看见了她的指甲——那十个指甲奇异地长出来了,竟然像铅笔一样,长长的,弯弯的,白白的,尖尖的。他刚刚给她剪过,才两天时间,竟然长出了这么多!精神病!“你!”

他惊恐地盯着她的手。她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像触电一样缩了缩。然后,她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不是指甲,这是一种女孩用的装饰物,可以掰下来。”

接着,她就一个个地掰下来。“啪!啪!啪!”

那声音极清脆,他断定,她是在掰她的指甲!终于,她把那十个指甲都掰断了,把手指伸向他,“你看,没了吧?”

接着,她小心地把那些指甲都一个个拾起来,轻轻装进花格手包里。“灯太亮了,刺眼。”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关掉了两盏。房间里一下暗了许多。然后,她重新坐下来,看着他。他低低地问:“你今天出门了吗?”

“没有,我在家里躺了一天,总想,那口诀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他突然说:“隽小,我觉得你最好改个名字。”

她继续观察他的脸,小心地问:“为什么?”

“这个名字不好听。”

“你说,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赵红英。”

她抖了一下,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气呼呼地站起来,朝最后那盏灯走过去。“你……生气啦?”

他怯怯地说。“不,是你的灯太亮了!”

她一边说一边猛地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房间一下就被黑暗淹没了。“隽小……”他哆哆嗦嗦地叫道。没有声音。“隽小……”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他抖抖地站起来,摸到开关,一下就打开了灯。房子里空荡荡的,根本不见她的影子。叁拾陆:寻人张来是我的表弟。第二天,张来就坐火车来到省城,对我讲了这个故事。大约三个月之后,舅舅打电话告诉我:张来疯了。我无法断定,三个月之前,表弟的精神是不是就已经进人了疯魔状态,因此,我无法断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后来,我去了一趟红铜县。我专门去了南甸子。果然,我看见了那个精神病,他还坐在水泡前举着树枝钓鱼。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水泡解冻了,柽柳发芽了,很多乌鸦在南甸子上空盘旋,“嘎嘎”地叫着,那声音显得很凄惶……经过打听核实,红铜县评剧团的上一任团长乌堂,确实得了精神病,他依然穿得整整齐齐,天天在偏僻的街道上晃荡。还有,原舒切尔亚麻纺织公司的总经理屠中山疯了也是事实。我见到他,是在一个公厕前,他已经瘦得不像人了。但是,大家对这些人疯的原因都不清楚。尽管在过去,他们大大小小都是个人物,可是疯了之后,就成了一堆堆会移动的垃圾——你有兴趣探究火车站那个吃垃圾的疯子是怎么疯的吗?当天晚上,我去了评剧团的收发室,见到了那个痴呆。他眼神直直的,下巴上流着口水……我觉得,他就是个痴呆。我相信我的眼睛。只是,我没有见到隽小(赵红英)。听说,她离开了评剧团。至于她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现在说一说我和你的关系。我是作者,你是读者。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疯子传播了一个口诀,这个口诀如果完整的话,并不能把人害疯。可是,一旦后面空缺两个字,这个口诀就具有了使人致疯的魔力。直到这本书结束,这两个字依然空缺。我也是这个口诀的受众之一,我在你之前就听到了这个口诀。老实讲,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疯。或者,我已经疯了,我现在就在传播这个口诀。我不是把这个口诀、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了吗?你慢慢琢磨吧,来日方长。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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