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杜氏夜里睡得很不安稳。虽说屋内有炭盆,被子也厚厚实实的压人,但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一不是自己亲生,二是前头下的崽,三还是个傻子--杜氏是一万个眼珠子瞧不上刘顶柱,而且是越瞧越烦,连带着连朱老太太也烦上了。她想的很清楚,只要有朱老太太在一天,家里就永远轮不着她来做主!杜氏浑身不得劲,于是披了衣裳,趿了鞋子,一葫芦瓢冷水咕噜咕噜饮下去,这才算好受些。她回望了一眼床上睡着的刘万金,也算是想明白了,若想彻底的在这家里当家作主,作威作福,这祖孙俩不能留!她想了想,又爬回床上,进了被窝,拿胳膊肘一拐躺在身边的刘万金,幽幽的开了口:“万金啊,就因为宝官气不过出了一下手,你娘今日差点没埋怨死我啊。”
刘万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对方的抱怨,还是强撑起精神,打着两只眼皮,安慰道:“柱子是个傻子,我娘也老了,你莫计较,快睡吧。”
杜氏听了,不再言语,暗道这男人果然是向着老娘的,是半点没用,和他说,不如对着牛马说,看来法子还得靠自个儿想。次日雪过天晴,刘万金早早的就出门,杜氏坐在火炭边正在替儿子补补纳纳,寻思着宝官年纪差不多了,是该订一门亲事。朱老太太一手拉着傻孙子,一手拎着小篮子,头上裹了头巾,脚上穿了棉鞋,是个全副武装的模样--雪天放晴,正是红菜薹冒头的时候,去的慢了定会叫同村的老太太抢掉。至于为何要带上孙子,朱老太太瞥了一眼杜氏,让个大老爷们洗衣裳,也亏得杜氏会折腾人!常言道后娘心蜂尾针,昨天那一出大戏,可是害惨了自个的大孙子:柱子的一双手泡在冷水里,都冻裂了!而杜氏见朱老太太要出门,迎了个笑脸过去,笑的有点假,但面上的笑意却,堪称满面春风:“娘,你这是要出门挖红菜薹啊?”
无事献殷勤,朱老太太将傻孙子护在身后,淡淡一回应,半阴半晴的“嗯”了一声。杜氏脸上的笑意更足了:“那顺带买些米粮回来,家里无米下锅了。”
朱老太太冷笑一声,冲杜氏伸了一只手:“成啊,钱给我,你要多少我带多少。”
婆媳交手,两厢针锋相对,大战一触即发。杜氏嘴角扬起:“我哪来的钱?咱们不还得依仗您吃饭么?”
她是在测老东西的深度,想要瞧瞧老东西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然而对方并不肯上钩,朱老太太沉着一张脸,很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我一个半老不死的婆子,哪来的钱?找万金这一家之主要去。”
杜氏不说话了,转身进了屋,她在心头笑笑,行啊,不出钱,那一个都别吃,全拿根绳勒着嗓子眼儿吧!晚间,刘万金顶着风雪归家,一进门却只有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得喝,他跺跺冻得冰凉的脚,大发起了牢骚:“腊梅,腊梅,这咋回事,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着!”
杜氏从堂屋绕到了灶房,见刘万军一脸的火大,她蹙着眉毛,是个十足委屈的模样:“怪我干嘛,你有带半颗米粒回来么?家里没粮食下锅了!”
刘万金听罢缘由,火气也跑到爪哇国去了,于是柔声细语的问:“你们娘俩吃了吗?咋不去找娘借点钱?”
哪知杜氏却换了个神色,一张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你娘的钱我哪里敢借?白日里刚刚开口,话还没讲完就险些没把我骂死!”
刘万金听出对方的话外之意,知晓杜氏是与他道委屈,一面是老娘,一面是妻子,他又不能撕成两半,所以比杜氏还要委屈为难:“这……”而杜氏很有几分扇风点火的意思,她一撅嘴,不忘添油加醋:“你娘啊,我刚说家里没米下锅,让她买点米回来,把脸板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把我训的都没脸了。”
刘万金没话讲,因为知晓自家老娘是个甚德行,所以还有几分底:他和他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最是在钱财上舍不下,若说把钱财交与个外来人手上,怕是一分一厘也肯不给。“我们娘俩可饿了一整日,从早上到夜里,是粒米未沾牙呐!本以为跟了你就能衣食无忧,哪里会料到日子过得比以前还糟,如此以往不如散伙,各过各的。”
杜氏轻飘飘的甩下一张王牌,她不信刘万金能舍得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大儿子,守个傻子过一辈子--饭母子俩自然是吃过的,难不成真将自个儿饿着?米嘛,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被藏起来,用作借口罢了。确确实实,这番话很厉害,刘万金挨了一王诈,蔫头耷脑下来,算是败了阵:“诶,我去找娘商量借钱的事。”
他们母子之间向来是泾渭分明,尤其是在钱财方面,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是谁也不肯吃谁的亏,如此相安无事几十年,自然得用借这个字眼。一进朱老太太的门,刘万金便瞧见他老娘在屋里支起了个小锅,咕噜咕噜的煮着菜汤,带着一点油香,但毕竟是野菜汤,香也香的有限。傻儿子正蹲在火边上,吸溜吸溜的喝着,几乎快把脸埋进了海碗里,对方只顾着吃了,连头也不抬一下。朱老太太瞧见儿子进来,心里有数,但她没一打照面就说明白,而是拿个小碗,给儿子盛碗红菜薹煮的菜汤,一手递过去,道:“万金儿,吃吧。”
刘万金接过碗筷,喝了一口,想起了儿时冬日家里缺钱少粮,也是靠老娘日日煮红菜薹过活,所以默然无语。倒是朱老太太率先开了口:“我儿,杜氏跟你说了甚?多半家中无米下锅,我不肯出钱买粮,饿着她们娘俩,不跟你过日子吧。”
刘万金还是没说话,但抬了眼皮去看自个老娘,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甚。朱老太太瞧了儿子的表现,一声冷笑:“我若是手里还有余钱,也不至于大冷天的趴在雪堆里挖野菜吃。”
一小老太太大雪天的还找野菜吃,刘万金作为一家之主,显然是有些羞愧:“娘,我明日就去弄钱买米,日后好好侍奉你老人家。”
有日子没听儿子说过这么通情达理的话了,朱老太太觉得有些稀奇,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刘万金却是一头扎进茫茫风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