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是燕隼所在直播间的编号。 但不是专属于燕隼的编号。 直播间是固定的,孩子不是。等燕隼长到十五岁,或者十八岁,如果依然被判定为不合格,这个直播间就会被重新分配给其他人。 所以在外面的穆瑜永远找不到燕隼。 为了核销那份保单,穆瑜想过不少办法,能调查的地方都调查了。他甚至还托了点关系,调出历年的死亡记录,从头到尾进去翻过。 找不到符合要求的相关信息。姓名、身份、经历、过往的痕迹都不存在,甚至连那个1231的编号,也不具有唯一性。 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没有办法把名字带出去。 系统忽然出声:“……宿主。”
穆瑜不动声色,捞住在怀里拱来拱去的小雪团:“我知道。”
他对光线的变化比系统更敏感。 那是种生活在聚光灯下,众目睽睽,经年累月养出的本能。 随着燕隼颈后的数字亮起,有隐蔽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打过来,不容拒绝地汇拢到那个孩子的身上。 系统尝试着入侵直播间,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忽然接收到穆瑜发过来的几段格外复杂的代码。 那些代码相当专业,眨眼间就绕过了两个世界间的数据墙。 后台的投影屏上,同时出现了九个直播间的画面。 对于“打分”这件事,系统本能地有些紧张,立刻开启了比对分析功能,同事监控着那些画面。 直到现在,它才终于隐约理解了穆瑜刚才说的话。 直播间里的那些孩子是真的很优秀。 穿着燕尾服的男孩,坐在漆黑光亮的琴凳上,十指在黑白键上跳跃,淌出高难度的动听琴曲。 眼睛大大、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正在老师的指导下纠正舞蹈动作,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依然咬着牙专心苦练。 穿着校服的朴素少年,身量笔挺,借着窗外的天光,手中的笔在练习册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工整的字迹。 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圆滚滚地趴在椅子上,紧紧捏着围棋的白子,表情格外严肃地盯着棋盘。 ……轮到他们这个直播间。 燕隼。 燕隼团成一小团,在风衣里专心絮窝。 窝絮得很成功。小雪团变成了缀在穆瑜身上的小挂件,抱着穆瑜的脖子不撒手。 又软又糯的小脸暖和过来,多了些健康的淡粉,埋在穆瑜的颈窝里。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的时间,对着他们那个直播间的画面,没来由生出陌生的忧愁。 穆瑜问:“回家吗?”
“回……”系统惆怅地跟着重复,又回过神,“什么?”
它很快就意识到,穆瑜不是在问他。 穆瑜收回落在空气中的视线。 宿主的后台权限并不会全面对系统开放。系统只能监测到,穆瑜刚才似乎分出心神回了意识海,在那个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找出了什么东西。 看完那样东西之后,穆瑜似乎就改了主意。 “宿主。”
系统问,“不等燕隼的父母了吗?”
穆瑜站起身:“不等了。”
“情况有点特殊。”
穆瑜照那个九宫格扫了一眼,“他的父母在那。”
他看向右上角那个直播间的画面。 1231号直播间在左下角。 最远的对角线。 系统愣了下:“宿主,那里是医院。”
不得不说,这种九宫格画面的同步播放,相互造成的干扰确实很明显。 系统是有能力同时扫描九个场景的,哪怕是同时提取信息,数据运转也不存在任何难度——可在那几个格外亮眼的画面的影响下,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剩下那些相对平淡、没什么波澜的。 比如右上角那个直播间,系统之前就没太留意。 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 问题不大,应该是在哪摔了一跤,看起来受了些擦伤,正在医院的急诊室包扎。 几乎是应着穆瑜的话,下一秒,陪在男孩身边的优雅妇人就忽然直起身,匆忙向四处张望。 她的神色慌张不安,一把扯住丈夫:“……小隼呢?!”
小隼趴在穆瑜的肩膀上。 没一会儿的功夫,这小东西专心埋头鼓捣鼓捣,给穆瑜编了十来个微型麻花辫。 系统还在关注那个之前忽略的直播间,忽然看到宿主的新造型,实在没忍住:“……噗。”
穆瑜捉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 右上角的直播间,那对衣着光鲜、显然身家不凡的夫妇变了神色,似乎才意识到小儿子不见了踪影。 他们把长子托付给护士照顾,在医院的急诊大厅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神色焦急,又一口打了几通电话。 “是不是偷跑出去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选择单独观看当前直播后,就格外清晰地传出来:“我叫人去附近找找。”
妻子的眼圈通红,神情焦急担忧:“他跑什么呀?我们又不怪他……” 系统的监听音轨忽然异常波动。 那个“怪”字被加重,违背常规会话规律,说得格外清晰。 ……系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穆瑜又递过去一根棒棒糖,解救下了自己的头发。 他把小雪团揣在怀里,一并端起来。 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穆瑜的姿势免不了有些生疏,但动作和力道都很仔细,抱得很稳。 他就这么转回身,折返向那条小巷,慢慢往回走。 意识海中,直播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起初话题的中心还是找人,不知怎么,逐渐变成了压着火气的争吵。 “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是燕溪命大,差几公分就被冰刀开膛。”
“小隼不是故意的……” “怎么不是?要不是他忽然推的那一把,燕溪怎么会摔?”
“他不喜欢他哥哥比他强,阿溪是当哥哥的,让着他——” “让到什么时候?让到分数不合格,培育舱到期吗?!”
……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穆瑜收好钥匙,单手抱着怀里的小家伙,另一只手把门锁好。 系统还在分析那对夫妻的对话,留意到穆瑜的举动,有点犹豫:“宿主,这样做是不是不好……” “还好。”
穆瑜说,“我是他们雇来的。”
系统愕然:“什么!?”
穆瑜扫了眼屏幕上的音轨。 他扶着膝盖坐下,食指落在腿上轻敲,只看过一遍,就挑出了被系统漏掉的几处违和点。 就在刚才,听到这一段交谈声时,原身的回忆也被触发。 穆瑜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被那对夫妇雇来这个世界演一场戏。 “从这里说起更容易解释。”
穆瑜打开后台,解开一段录像的权限:“我找了找,翻到这个。”
穆瑜有轻微的信息收集和囤积症。 他走过一千个世界,尽量不去留下痕迹,又忍不住记下所有遇到的信息。大部分的信息都未必有用、甚至永远不会被再次翻阅,但他依然难以控制这个习惯。 幸而,这个习惯也不会给别人添什么麻烦——弊端无非是太占意识海的内存,但好处也同样明显。 只要是曾经去过的世界,穆瑜花点时间,都能找出不少过去整理的资料。 一段画面在意识海投影出来。 1231号直播间的录像剪辑。 十五年的时长,被删剪成两个多小时,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柔软稚嫩的幼童匆匆长大。 燕隼是个很特殊的孩子。 他有两对爸爸妈妈。 十五年的源头,是一场发生在培育舱内的意外。 工作人员操作失误,把两个新生儿放进了同一个培育舱,再察觉到出错已经是半个月后。 养料输送统一都是定量供应,一份定额养不活两个婴儿。等到发现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已经死亡,另一个也因为严重营养不良,明显发育迟缓。 一场悲剧,给两个家庭带来了抹不去的创伤。 唯一带来稍许安慰的,是两家人缓过悲痛,决定一起来养这个孩子。 燕隼的亲生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家世平凡、天赋平平。是因为当初在成长直播间,两人的道德评分都超过了90,才特许分配到了一台高等级的培育舱。 谁也没能想到,还没等孩子健健康康长大,就发生了这种意外。 这对善良的夫妻满怀愧疚,不敢去见另外一对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甚至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燕隼得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被带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 燕隼的养父母家境优渥,夫妻两人的知名度都很高。 燕父年轻时是滑冰运动员,运动天赋评分高达95分,退役后也是精英级别的教练。燕母是畅销书作家,写过一系列育儿心得丛书,几乎每家书店都能看到。 ……这样难得的条件,燕隼在直播间里的表现却并不好。 他的发育比同龄人迟缓,到三岁还不怎么会说话,燕母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教了两年,才引导着他掌握了一些最基础的交流。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老话虽然难免有些武断,但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燕隼早早就展现出了某种叫人不安的攻击性。 燕家有两个孩子,长子叫燕溪,比燕隼大五岁,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滑冰,运动一向的评分也早早过了85分。 按照规定,等他单项评分超过90,就可以像父亲一样提前离开“温室”,获得来到真实世界的资格。 可就在这个最关键的节点,燕溪的状态却开始持续下滑。 他在冰面上的表现越来越差,无缘无故地失去平衡、摔倒受伤,有些时候甚至笨拙得叫人怀疑他毫无天赋。 没有了“冰上天才”的光环,燕溪直播时的评分一路下跌,最后卡在了70分上,勉强没有掉出及格线。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非议,一度有人开始怀疑,燕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通过判定,是不是使用了某些不被允许的作弊手段。 直到这一次直播。 直到直播意外在燕溪被带去医院时打开,在愈来愈深的压力下,燕父和燕母再没有余力保守秘密,支撑不住地显露疲态、开始争吵……直播间外的人才终于恍然。 原来症结在燕隼身上。 原来那个看起来就古怪的孩子,只是因为不能接受哥哥比自己强,就一次又一次把对方推倒,故意干扰对方的训练。 这样的行径,已经远远超过了淘气恶作剧的范畴,不光严重影响了燕溪的状态,甚至险些让燕溪被锋利的冰刀开膛破肚。 虚拟世界的意识受创,当然不至于死亡。可这里的一切都无限仿真,疼痛、绝望和濒死的恐惧,却会留下抹不去的印痕。 系统忍不住出声:“可是他才五岁……” 它已经分析出那对夫妇刻意引导的痕迹,先入为主,就更不相信由此引出的推论。 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燕隼的确有一点怪。 就比如被穆瑜抱回来,身处厨房这种熊孩子捣乱作妖圣地,不去玩鸡蛋、不去撕白菜、不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反而踮着脚,伸手去碰那一组寒光闪闪的菜刀。 但这也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就算真有什么“叫人不安的攻击性”,也未必就能有这个本事,在冰上弄翻训练多年的燕溪…… 系统又扫描了一遍录像封底的那一小段画面。 它还没看中间的部分,不知道这十五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荒唐的事。 是多荒唐的事,才能让燕隼在有两对父母的前提下,连十五岁也没能活到。 燕隼没能活到十五岁,他死在十四岁的最后一天。那天的直播画面里,他和燕溪在结冰的湖面上扭打,没来得及冻实的冰面蔓延开层层裂纹。 没有人敢上前,燕隼被燕溪和另外几个少年围着,按牢手脚掐住喉咙,抵在冰面上。 燕隼真的长成了直播间内外认定的样子。 漆黑的眼睛阴鸷,透出森森冷意,覆着化不开的冰。 冰下蛛网纹愈深,燕隼却像是全无所觉,依然一声不吭死命挣扎,冻得青白的右手摸出一把折叠刀。 他们不知道这是虚拟的世界。 或许知不知道都没关系。 扭打间,不知道是哪一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冰面猝然碎裂。 那几个跟着燕溪的少年瞬间吓得鬼哭狼嚎,手脚并用的往岸上挣扎,争先恐后死死攥住救援人员抛下来的绳索。 燕溪也慌了神,摸索着拉住一根绳子,却没能游动。 他身上的羽绒服吸饱了水,笨重至极,燕隼身上只穿着件最薄的衬衫,动作远比他灵活得多。 不论燕溪怎么拼命挣扎、抬腿去踹,燕隼依然死死箍着他,把他往水里拖进去。 冰水一涌一涌地灭顶,把天空也变成泛青的死灰色。 救援人员手里的长杆推不开他,燕父燕母的呵斥也传不进他的耳朵。燕隼死死攥着那把折叠刀,用它去割燕溪手里的绳子。 燕隼要把燕溪拖进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死水里。 他就快成功了,只差一点,直到一根重重打在他手背上的长杆。 ……那力道实在很熟悉。 就像燕隼每次离开燕家、回到另一个家,在饭桌上,看着他的爸爸妈妈和弟弟一起吃一顿晚饭。 他弟弟叫许思成,比他小两岁,很普通的名字。 其实他的名字原本更普通,叫许思本。没有那些阴差阳错的经历,他应该是在小巷里疯跑、拎着书包冲回家里吃午饭的男孩子里的一个。 燕隼不吃葱花,他把葱从菜里捡出去,被许母笑吟吟地用筷子打手。 …… 长杆毫无章法地推搡着他。 燕隼的身体兀地僵住。 他像是早冻僵了,又像是和这片冰湖一样,都早变成不流动的水。 救援绳已经被燕隼割断了一半,一根绳子拖不动两个人。 “快松开!”
许母几近崩溃,哭着质问他,“思本,你是还要害死他家另一个孩子吗?!”
溺水是虚拟世界少有的、会同步影响现实的情况。 大脑产生溺水的认知,身体会和意识同步停止呼吸,如果救援不及时,一样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燕隼松开手。 他一停下挣扎,燕溪就重重踹了他一脚。 借着这一脚的力道,燕溪扯着那根绳子,连滚带爬地上了船。 许母手忙脚乱跟着帮忙,把燕溪捞上来,用大块的毛毯裹住。正要再喊人,抬头时却忽然怔住。 …… 天空那种泛青的铅灰色,似乎也染到了湖面上。 不然的话,那么平静的湖面,怎么会倒映着四下离散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