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唯傻愣愣的望着沙点兵,两个人都不说话,时间凝固了。金稳说,“朱黎溺死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也别错过,谁提议去游泳的?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遇到过谁?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吧?谁和谁游在一起?怎么朱黎就落单了,单独溺水在一旁?咱们慢慢掰扯,还原真相,给朱黎一个公道,了结这桩公案。”
沙点兵说话了,他把眼神转过来,看着前方的烤肉炉,说,“那天提议游泳的是临时起意。高考结束了,考完试恨不得顷刻就把所有书烧了,撒了,发泄一下,还要住最后一晚,最后一晚最为疯狂,各种大趴,被单大 字 报,甚至篝火欢唱,年轻多的就是折腾,折腾出花来才对得住青春二字。第二天才收拾行李,打包所有东西离开校园。我们许多都是乡镇学生,每天只有早上有一班下乡的客车,郊县的也愿意多留一晚,离开的话,就是沧海桑田,天各一方,渐渐成为传统,高考完第二天要好的吃个散伙饭,再整整齐齐的相互告别。”
李醉接话,说,“那天特别热,汗流浃背的考完试,都特么馊了一样。我们六个凑在宿舍门口,是我提出来野湖游个泳,开玩笑说谁敢光着裸 个泳。大家毕业时候来个赤诚相见,以后再见就难了,身上几根毛都先记全乎喽。”
雷霆钧说,“朱黎第一个同意,还说我们六个人的汽水归他买,他平时没那么随和,一下子大家都觉得奇怪,竟无人推脱了,朱黎还说了一句,他没有让他家人过来陪考,就是想自由的度过高考,自由的感觉真好。”
马桩说,“朱黎买的是校门口小卖部的六瓶橘子水,玻璃瓶的,挺老高一瓶,那个年代也没多少好的选择,全是苏打水加色素香精,特别煞口,开了瓶苏打就冒泡,喝了就打嗝,有点冲。那时候就觉得好喝,还不能经常有机会买着喝”。庄唯说,“我记得一瓶要五毛钱,咱们学校食堂一盘辣椒炒肉才卖五毛钱,他这几瓶汽水,就是一个礼拜饭钱。花的挺大。”
沙点兵说,“我记着咱们拿着橘子水一路往野湖走,都舍不得马上喝汽水,说到了地方,游一会,太阳一晒肯定就渴到不行,到时候再喝。那天真的很热。”
李醉说,“到了地方,我喊的,必须脱 溜 光,裸 泳,不许穿 裤 衩,解放天性,给高考特么一个光 屁 股。”
雷霆钧说,“李醉是脱 溜 光,第一个扑腾一声进去了,我们跟在后头就奸 笑,把他裤 衩藏了,说就让这孙子当个光 腚代表纪念纪念高考就得了。我们都没脱 裤 衩!”
沙点兵陷入回忆,双手握在一起抵在面孔前面,脸上有美好的光泽,眼神也迷离,嘴角带着笑意,朱黎仿佛就在他眼前。金稳有点心疼了,手臂轻抚沙点兵的后背,揉着,摁着,脸也凑近他的脸,想尽可能给点安慰。沙点兵明白了金稳的心意,看了一眼金稳,说,“他游泳的样子我记得!”
雷霆钧说,“我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你们特别疯狂,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似的,你们个个意气风发,就我患得患失,不知道考的怎么样!考不好我爸爸走后门送我进一中的心血就白费了。你们没一会开始比赛,没多久全没影了。”
马桩说,“我们在水里奋力扑腾的时候,还在讨论将来。虽然有很多各人的苦,但是毕竟还是有光明而言的,那时候年轻真好。”
庄唯说,“李醉说他要当记 者,就算没职没位,也是无 冕之王,到哪里都被捧着。马桩说他要挣大钱,最短时间挣到最多的钱,钱是太好的东西了,一辈子就认钱是祖宗。朱黎和沙点兵一左一右的游泳,互相飙着劲儿比谁快,扑腾到哈哈大笑的泄气了都。”
沙点兵说,“第一轮游的太猛,松劲儿松的快。我们慢慢的上岸休息,开始喝汽水。四下通亮,阳光正浓,觉得从此就是安稳在世,一切都不在话下。”
李醉说,“游了一大圈上岸发现你们全鸡贼,就我一个人光着。我不干了,我就开始动手扒他们。”
雷霆钧说,“我们几个你谁也打不过,你也就比庄教授块头大,只能扒他一个了。”
沙点兵说,“说着闹起来,我们几个摁的庄教授,让李醉扒的裤 衩!”
庄唯笑起来,笑得有点狰狞,看着众人,一眼一眼看过去,说,“我可记仇了,拿个小本本,仇全记下来!”
马桩说,“闹起来没边,又把庄教授抬起来扔水里了,扑腾一声,跟掉井里似的。李醉就光着屁股躺在岸边,说不给裤 衩就光着,凉快,不怕看。啥叫不要脸?啥叫不要屁股?谁爱看谁看。”
李醉说“乐极生悲吧!闹的有点没边,接二连三的你追我赶,兴奋过头,也体力透支,后来三三两两的上岸,喝汽水,下水,也没谁注意朱黎就不见了,怎么就出事了呢!?”
沙点兵眼神暗淡了,思考着,回忆着,那一段记忆他想完全抹去,有些东西已经强行删除了。他说,“第一个发现朱黎趴在水里的是雷霆钧。他没有第一时间游过去把他翻过来。他看了一会确认是朱黎,反而是游回岸边喊我们。我跳起来跳进水里,浑身没劲,越游越觉得远。我看见朱黎在水里的姿势,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人帮忙,我一个人把他拖上岸,我看了一圈四周,大家都在面面相觑。我在朱黎出事的时候,是第一个起身逃跑离开现场的。是李醉报的警。我在奔跑途中就发现一件事,我的双腿不是太有力,我虽然在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快,就像运动跟不上思维一样。想迈大步却原地踏步的感觉。我当时以为是情形所致,心慌意乱造成的,其实不是。心神焦瘁造成的不会是这种有心无力,而我也不是那种特别容易颤抖的人。”
李醉说,“我记不全什么,但是那天我一直呆在原地,也有点有气无力,觉得好像手和脚都泄了劲儿了,我觉得游个泳游透了力,拉到筋了。”
“和游泳勒到筋很像,所以不易觉察。那天,有五个人的橘子水里有肌肉松弛剂,恰巧,朱黎,只有他把一瓶橘子水,全喝光了。。。”
金稳扶着沙点兵的肩头,摩挲着,用力摩挲,沙点兵看着烤肉炉,眼神阴郁,嘴角抿着,后背也僵了。李醉哆哆嗦嗦的说,“沙点兵,你的意思,就是凶手想我们全死光?!”
庄唯两手拄着桌面,低着头,看着盘子里被叉的乱七八糟的烤肉,说,“朱黎的死,拯救了大家!”
沙点兵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目光没有聚焦,很空洞,说,“那个下药的人,有一刻恨不能要我们每一个都死,都死。他的恨很奇怪,有点像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被恨填满的生命,生活中没有一样令她满足,愉快,所有细枝末节都令她焦虑,悸动,不安,和恼怒。他的母亲眼里没有温情美好的事物,惯于找出各种瑕疵和不足,他母亲有着病态的人格,性格却极其强悍,能用利嘴杀人于无形,可以喋喋不休四五个小时,把一个人骂疯,或骂死,把一件事搞透,乐此不疲的折磨着身边每一个人。”
沙点兵说,“一个用诅咒,谩骂,憎恨和咬牙切齿支撑生活的母亲,她带给一个家,是铁的秩序,军队一样的服从,和豢养的打手和要嘛屈服要嘛谄媚的生命。”
金稳听的脸色严肃起来,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庄唯。庄唯微笑,说话了,说“我考上一中,我大哥小弟心里不舒服,也就我二哥为我高兴,我平常回去都把他们攒给我的活干完,所有寒暑假时间都在我小姑姑的沙场拉板车。我在长身体的时候拼命干活,很重的板车,个子都压住了没长高,营养也跟不上,太省了。三年高中几乎都是住在她的沙场,我家里在我读高中住校的时候,就自动把我的地方清除了,有时候过年都没地方给我挤,就像我总被人忘记了,我妈提到我,必是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三不四,她喜欢老大,我大哥像她养的打手,我妈无论为什么发飙,都是我大哥一把揪过来帮着收拾,我四弟最没骨头顺边倒,我二哥骨头硬,就打的乌烟瘴气的,我妈就说是我挑唆的他们不和,就属我尖懒馋滑,丧尽天良,贼眉鼠眼,她乐于把最难堪最扎心的词汇集中起来当做重型武器发射出来专门送给我。我也是个古怪的人,在农村我这体格轮不了锄头,念书又特别花钱还坐着不动,所以我的路走的二头堵了,人变得怎么的都不对。十七八岁的性格开始死犟死犟,拧,不说话不转身不回头,不怪我妈不待见我。儿子太多不值钱,压力还山大。我妈那一脑门子官司,没有一天天是蓝的,生活很艰难。”
众人都沉默了,死盯着庄唯,不明就里,莫名惊诧。沙点兵看着庄唯低头叹气的功夫,接着他的话说,“如果一个人用杀戮开始了他的方式,杀人会有瘾的你相信吗!?”
庄唯说,“我信!”
沙点兵说,“有时候恨一个人,可以把他最在意的拿走,就最好不过了。活生生的看着他痛苦,岂不就是圆满的结局。你母亲最爱她的孙子,最疼最小的儿子,你大哥的孩子的死,你四弟的残废,都没凭没据,被定性为意外。那孩子死于窒息,果冻呛的,四弟被敲了脑袋,没死已经废了。一个人如果开始杀戮,真是一条不归路,他总能想用最捷径的路径奔跑寻找,不愿意拖延片刻。”
庄唯说,“是的,你说的没错。”
沙点兵说,“你还是赌没有证据。庄老师。对吗?”
庄唯看看沙点兵说,“你说什么都对。”
沙点兵说,“酒桌上雷霆钧提到你家的事,你就觉得你的事有漏的可能。我一旦仔细推敲你家的事,十五年的案子我都不放过,何况这么明显的很集中的意外,都发生在你周围。杀戮是有瘾的,这一点,你也知道。”
庄唯说“我那三年高中过的很苦,很苦。我每个月用来吃饭的钱就二十块,每天不到一块钱,有时候为了省钱,我只吃咸菜,一天伙食费就花三毛钱饭钱,没菜。我实在没钱了也会冲我爸要,我爸一点家都不当,也就几毛几块的救我,我不敢冲我妈要,我看见她都绕着走,从来不和她呆在一个屋里,不喊她,礼拜天在我姑那使劲拉几车沙子,问我姑借一点,问我所有亲戚都借过钱,我想挣钱想疯了,我还跟着哭丧队去挣过哭一天十块的活儿,架棺材背死人有钱我都愿意干。我在学校从来没人问我,渴不渴,饿不饿,穿的暖不暖,没有一个人。你们根本看不见我,我拉板车挣钱没人知道,我手破了皮,脖子套着绳子勒出印子也没人在意,我每天就着咸菜吃白饭,没人知道,我小心翼翼的活着,溜着边,想着熬过这三年,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机会多了自己挣学费就容易点了。我怕自己熬不过这三年,三年太长了,我像马桩一样,惧怕着未来,因为穷,和无家可归。我和李醉上下铺,一个学期一换,可我三年都没下来,因为他不愿意上去,我就只能在上面三年。我不敢反抗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你们说什么是什么,我已经没有个性,没有想法了,我就想当个隐形人度过这三年,不要让谁发现我这么惨,没有家,心里没有根,我除了学习,似乎也没有别的世界。雷霆钧第一个发现我逆来顺受,拼了命支使我干这干那,我唯一能得到的好处,就是可以挖他带肉末的咸菜,把他用差不多的牙膏拿过来说是擦球鞋,其实是挤在自己牙膏里接着用,隔三差五帮他打饭挖他的菜吃。我是一个默默存在,有活儿就能想到我,只要看见我了,顺理成章的啥事都自动归我头上了,仿佛理所应当,没有人觉得有异议。马桩早出晚归,就睡觉时候在。你们有啥事都愿意和他说。沙点兵也早出晚归,幽灵般存在,像影子似的,可就是谁都把他当人,不敢惹他。我只想也当影子,幽灵般存在,把我当空气吧!或者把我当个正常人,可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