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第一次见到秦观澜的时候,就觉得完了这个孽债天长地久永不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太惨! 快夏天了,白天艳阳高照,他还穿着一件冬天的破袄,这么热,他还是把盘扣都扣到了底,裤子外罩都快碎了,黑不黑白不白的,露出里面快长毛的棉絮,他自己的头发跟狗啃似的,虽然是耙过的样子,但因为凝结在了一起要竖不竖的,总有种七龙珠里悟空的感觉,脸上也脏不溜丢的一坨黑泥似的抠也抠不掉的一层,看不清五官。 黎嘉骏被大哥带着到探监区,两个狱警大概也知道来探监的和被探的有深仇大恨,即使秦观澜坐在角落里,但兄妹俩刚出现在铁门口,狱警还是一边一个把他压趴在桌子上,让他脸贴着桌面,艰难地看过来,眼神却很是冷静和克制。 完了,她仿佛能看到秦观澜头顶“仇恨值+100”的弹幕飞过。 不能善了了,虽然没体会过,但她也知道一个男人在受到长达半年的牢狱之冤后,对于加害于他的人会有多深的仇恨,更何况此时无论表面还是里面全都和他无关,纯粹就因为黎家吃了闷亏无处泄愤,黎老爷一挥手,随便哪个狗腿子就冲上来把他拖下去扔在人类记忆的角落了。 黎嘉骏感觉很棘手,虽说确实觉得就算是磕头只要了结孽债那也在所不惜,但她明显感觉这不是磕头能解决的,那以德服人什么的,你信啊? 大哥也感觉很棘手,但他有明确任务,就是把这个倒霉的戏子给放了,扔得远远的,他才不管妹子心思有多复杂,她要来,就来看个热闹,当然,心下也存了点让这个失忆的妹子认认人以后好不招惹的心思。 可现在,情况明显不对。 “你看什么?”
大哥拦在前面,“我们来放你出去,你想要什么我们会补偿,荣禄班从九月起会一直有包场,到时候你可以唱主角儿。”
秦观澜闭上眼,一句话都不说。 大哥眯了眯眼,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去。 黎嘉骏纠结了一下,还是走到秦观澜边上,低声道:“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真心的……这个梁子结的那么大,我估计是没了结的时候了,我就想问问,除了我们全家家破人亡、我黎嘉骏死无葬身之地以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解恨的?”
大概她这话已经坦率出了天际,周围的人都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连秦观澜都吃力地仰起头,傻傻地看着她。 “我猜出你要说什么了?别害怕,我还能猜出更多,比如说你大概根本就不想再唱戏了,想从军?或是想经商?要么用军权压垮我们家,要么用生意压垮我们家?你现在大概满脑子就是莫欺少年穷和总有一天……我信,你有这样的眼神,你不会没出息的,打个商量行不行,等你能弄死我的那天,我绝对不反抗,但你不能伤害到我亲人,怎么样?”
继续静默。 “那我话就放在这儿了,再会。”
再多的,黎嘉骏也想不出来了,她一时之间能想出的梗也就这么多,话放下了,多说也无益,那便走吧。 她也没回头看那人什么表情,大哥跟在身后,气压很低。 “骏儿,如果真要这么说,那他现在的命还很贱,何必等他发迹?”
黎大少说得狂霸酷屌拽。 “我们家是这样的人家吗?”
黎嘉骏轻声回了一句。 黎大少便沉默了。 回去的车上,大哥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这时候捧他会以为我们怕了他,还是当他不存在吧,总不能让我给他端茶送水去,必要的补偿,你们不是做了吗?”
黎大少不再多问,直接把黎嘉骏送到了章姨太的小公馆,就去了军营,结果到了那儿才知道,章姨太跟小姐妹打牌去了,晚上不回来。黎嘉骏心情郁郁,也没让人把亲妈叫回来,随便吃了点儿,就到自己的房间去趴下睡觉,进去的时候看到佣人双手捧着一批华丽的衣服进了主卧,不由得叹口气。 章姨太也算是少有的幸福姨太太了,她本来贫农出身,没什么文化,在王府帮佣的时候和黎老爷对了眼,当时大夫人还势大,她连当姨太太的念头都不敢有,委委屈屈地跟着要强的老爹辞工回了乡下,结果黎老爷后来气不顺,一时多情去乡下找,却看到章姨太大着肚子在田里干活。 那时候王府已经式微,老王爷一心希望自家出息的女婿能多帮衬点儿,得知章姨太生下的是女儿后更没了意见。大夫人本对黎老爷就不大看得上,有了两个儿子傍身后,看章姨太还算老实,且成亲那么多年黎老爷也才一个姨太太,便也不再多话,心里不高兴那是每个发妻都有的,但显然她比外头手下十来个“妹妹”的夫人们幸福多了。 休息醒来,黎嘉骏不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吃饭,便溜达出去,打算自己找地儿。小公馆的司机被章姨娘征用了,她随意地问了一个佣人,得知好的酒店都需要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到后,她站在路边纠结了许久,还是吃不消喊旁边蹲了许久的黄包车…… 似乎他眼里,她已经是一笔到手的生意了,不坐,人家少赚一笔,坐了……好吧,请原谅她圣母白莲花一样的屁股,总感觉人力车很凶残。 黎嘉骏走过去问黄包车车夫:“大哥,黎公馆往哪个方向走啊?”
他一脸“那不是你家吗你问我”的表情,还是很实诚地指:“往那个方向就对了,要拉吗,只要二十个铜子儿!”
黎嘉骏问:“远吗?”
刚问就后悔,问的士司机远不远,他不远也给你说远啊,就像哪家卖瓜的说自家西瓜不甜的…… 结果车夫摇摇头:“不远,可快了!”
再接着用炯炯有神的眼光期待地看着她。 黎嘉骏递给他二十个铜板儿,钱袋一下子轻了很多,但却没上车:“我走走吧,这当买消息了,再问下,沿途有卖吃的吗?”
车夫梦游似的收进了钱,继续摇头:“有的,但您不能吃,都是咱自己填肚子的地方,乱,您不能去。”
“哦。”
黎嘉骏心知这也不是考验这个年代人民素质的时候,自己这一身绫罗绸缎进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出点事儿都不能怪人家不遵法纪,那只能遗憾地回去让厨房大妈煮碗面了。 她迈开腿开始走,旁边的黄包车夫却提着空车跟了上来:“我拉您去吧,您钱都给了。”
“不不不,您看看别的吧,我还是想走走。”
车夫又跟了两步,见黎嘉骏确实没坐车的意愿,便慢慢地停了下来,落到了后面。 由于家里人不是很放心,她并没有什么徒步的经历,却也不是很期待。现在的沈阳虽然号称大都市,但在见识过几十年后的大都市的黎嘉骏眼中,并没有什么很震撼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是空旷的地方够空旷,钟楼教堂香水店一排排,拥挤的地方也够拥挤,处处是古镇风味,最好的就是环境,没有堵车,没有排不光的汽车尾气,中西合璧古今结合,还是颇有味道的。 可此时天色渐晚,她也不怎么想多逗留,脚步便越来越快,路过了一个逼仄的小巷,小巷口一排排停着很多辆黄包车,即将到晚饭高峰,黄包车夫都紧赶着吃完晚饭去各个饭店蹲守,巷子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黎嘉骏只是看了两眼,就加快脚步路过,等再次转到大马路上,多次坐车路过,对于这块地方她已经有印象了,知道前面拐个弯再走一段差不多就到家了。 这时候已经又累又饿,她的身体自强硬戒毒后一直不怎么好,后来还有隐隐有点发作的迹象,翻来覆去的,她也就绝了锻炼的心,专心调养。可这病岂是那么容易调养好的,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一副废柴的样子了。 脚步蹒跚犹如行尸走肉一样走了许久,终于看到自家房子的小红屋顶了,黎嘉骏正欲欢呼雀跃,却见自家大门前正跪着一个人…… 什么情况,这是上衙门伸冤吗?跪错地方了吧! 她第一反应就是那是不是秦观澜又来了,可下一反应就是否决这个想法,她虽然没看清那男人的脸,但他从眼神到身形都显示出一副小马哥那种“你不neng死劳资劳资就neng死你”的气势,绝对不可能上午被她削了一顿下午就来跪马路。 还有就是,跪着的是个女人。 ……老爹,虽然我妈就是个姨娘,但是如果你敢再弄个姨娘,我削死你! 他们家比较大,占了一条街,所以整条路空荡荡的,显得那女人特别单薄和凄惨。黎嘉骏扶着拐角偷窥了半晌,纠结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过去。 走了两步,大门那儿一直探头探脑的门房大爷突然窜出来,弯腰就要把那女人揪起来,那女人很顺从地站了起来,表情哀求地跟门房大爷说着什么,大爷连连摇头就要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扭,这时又冲出两个门房小伙儿也上来扭那女人,那女人似乎有点疑惑,她回头看了一眼。 正和犹豫的黎嘉骏对上眼。 这可炸了窝了,这女人嗷的一声小宇宙炸裂挣开三个男人就冲过来。黎嘉骏一头雾水心惊胆战就差转头就跑了,她硬绷着的结果就是被这女人一把抱住大腿,随即就是一阵哭号:“三爷您行行好!放了观澜吧!”
……什么怎么又跟他有关!这阵子来个人都跟她提观澜,密集型洗脑吗?!黎嘉骏本就瘦骨嶙峋,此时被那女人一个大拥抱搂住两条腿,当场就站不住了,仰天就要倒下去,追上来的小伙儿特别机警,一个飞扑成功趴在她身后,正好让他们家三小姐倒在了他背上。 门房大爷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见状差点老泪纵横:“快拉起来!快拉起来!哎哟,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快!你这臭婆娘!以后别让我瞅见你!瞅见我捶死你!”
女人还在号:“黎三爷!一切都是我不对,您要我做牛做马都行,求求您放了观澜!他是冤枉的啊!他无辜啊!”
她一边号,还一边爬上来了! “你起来啊!你起来,你别爬上来!”
黎嘉骏是个直女,全身鸡皮疙瘩,“恶心死啦!快起来啊我要吐啦!”
女人不动了,抱着腰不放:“三爷,我等了太久了,我怕观澜已经死在里面了,我不能等了,求您开个口,要不然,除非砍断我的手,否则我绝对不放开!”
“他下午已经出来了啊!”
黎嘉骏大吼,“三爷个屁啊!放手!秦观澜早就出来啦!”
“什么?”
女人呆住了,“我没看到他。”
“我怎么知道!你回家看看啊!你来这儿干吗!我吃饱了撑的把他弄出监狱再带回家啊,又不是什么绝世美男我还要藏起来!”
这下门房大爷真的老泪纵横了:“小姐您说什么啊,臭娘们快起来!”
他和另外一个小伙合力,终于把女人扒开来了。 闻声而来的金禾妈妈还有她女儿雪晴连忙把黎嘉骏围在中间对着女人怒目而视:“你怎么又来了!那个戏子早出狱了!”
女人如梦游一般呢喃:“他,他没回去,我不知道……” “那你回去看啊!”
黎嘉骏感觉大腿到腰都残留着被狠力勒过的感觉,不由得摸摸大腿又摸摸腰,摸哪儿哪儿疼,龇牙咧嘴的。 “不行,抓起来见官,这分明就是袭击我们家小姐!哼,靳兰芝是吧,你来闹了那么多回,我们没怎么的你,你就以为我们黎家好欺负是吗?今儿个还惊扰到我们三小姐,一个下三滥的戏子而已,莫非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金禾气势磅礴,叉腰一指,“愣着做什么!送警察局!”
此时那靳兰芝已经抬起了头,本来梳得很拘谨的头发掉了好几缕下来,被泪水黏了满脸发丝却掩不住清丽美貌,她一脸惊恐,颤抖地摇头:“不不不,行行好,我不要进警局,求求你们,三爷……三爷……求求您,我好不容易等到观澜出来,我,我给您磕头,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求您!您打我吧,我不要进去,我进去就出不来了,求求您!”
“当初怎么说的!你要干吗都可以!莫惊扰到我们家小姐!你自己也说的!若惊扰到,你就自己个儿进局子,绝不劳动我们,现在怎么说的?又不愿进去了!”
金禾怒骂。 靳兰芝哭得快背过气去:“金妈妈您行行好,行行好,我原本,原本想着,若是求不出观澜,你们要送我进去,我便进去,即使男女有别,隔着墙,也是陪着他……可现在,他已经出来了……” 黎嘉骏想说什么,刚张嘴就被雪晴一把扯住,她此时跟她妈一样有气势,高昂着下巴给了她一个白眼,把黎嘉骏瞪得一愣一愣的。 好脾气了半年,佣人都敢给她警告的眼神了,她到底是平易近人呢还是好马遭骑了…… 金禾站在黎嘉骏前头:“小姐,您先进屋,莫污了您的眼睛。”
黎嘉骏这时候哪敢走哪,她倒是想求情,可平日里金禾是个特别慈祥的存在,现如今如此,反差大到她怀疑有内涵啊!但万一真是男的出了局子女的又被黎家送进去……她严重怀疑秦观澜晚上会来放火。 “金禾,这群人太麻烦了,要不,打发干净就算了,平白生点事端。”
“小姐,我们还怕了一群戏子不成?”
雪晴怒睁大眼,“你是不知道,这女人来可多回了,没完没了的。”
“秦观澜放了不就好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来?”
“那也得给点教训,否则她还以为我们黎家是怕了她才放的那臭戏子!”
呃……豪门的心思你不要猜。 “那差不多就行了。”
黎嘉骏干脆严肃了点儿,“金禾,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儿事招小人,我又没生气。”
金禾正双手叉腰摆出BOSS的POSE,闻言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看她,忽而恭敬地点头:“好的,就照小姐说的。”
前面靳兰芝闻言感激涕零似的跪着磕起了头:“谢谢三爷!谢谢三爷!”
“呸!还叫什么三爷!看清楚这是三小姐!哪儿来什么三爷!”
金禾又怒了。 靳兰芝连忙改口:“谢谢三小姐!谢谢三小姐!”
她奋力磕头,磕得黎嘉骏全身不舒服,跟逃似的窜进了屋里,外面那声音好像还在回响。 雪晴跟了进来,看她的样子,有点疑惑:“小姐,您是怎么了?”
“没,就是感觉自己大概习惯不了……这些。”
黎嘉骏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哎,我去休息休息。”
“都怪那小贱人,平白坏了兴致。不过,小姐,今儿个你怎么自己走回来的?章姨太那儿没送您?要不然门房老远听着声儿都会清干净那些想打扰的人的。”
这就是她一直没接触到靳兰芝的原因吗?黎嘉骏感觉更累了,摆摆手:“哎……别提了……” 她本以为有梅兰芳珠玉在前,戏子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应该是渐渐好起来了,可现在她明白了,就因为有梅兰芳在前,这个行业的两极分化才更大了。 秦观澜和靳兰芝,大概就是底层的那种吧,可以任人欺凌,而她自己,自认为有了个现代化的灵魂,却被民国的气息牢牢包裹着,丝毫发散不得。 “哦,对了,你打发个人去他们夫妻俩家看看,人都回去了就回来告诉我,省得到时候老公离家出走老婆三番五次来我们这儿闹,别人还当秦观澜搁我们黎家包了个小三呢。”
黎嘉骏吩咐雪晴。 雪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先跑出去招呼了一下,回来关上房间门才无奈道:“小姐,看来指望您自己记起来是不可能了,他们根本不是夫妻,哪儿来什么夫妻俩的家啊。荣禄班就是个没根儿的小班子,里面的戏子要不就住班子里,要不就住恩客那儿,他们若还想赚钱赚前程,就万不能在出名儿前就结了婚,男的还好,这女戏子结了婚以后万一被贵人点了名儿,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黎嘉骏听得一愣一愣的,雪晴说得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那这两个人现在是……姐弟?青梅竹马?闺蜜?还是……隔着一张结婚证的情人?”
雪晴摇头:“那个圈子里头浑着呢,谁知道呢?”
晚上,打发了的佣人回来报告,说秦观澜回了,下午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只知道班主喊他准备一个月后的连场儿,他没拒绝。 “那那个靳兰芝呢?是不是乐疯了?”
佣人迷茫:“回小姐,这我可看不着,但那个兰芝现在是他们荣禄班的台柱儿,我去的时候,刚被接走,是张家大公子的车,他们见了我还要我问候您,说您许久不光顾了,张公子惦记着您呢,他们新换了货,有空赏光。”
“张家?”
黎嘉骏望向雪晴。 雪晴答道:“就是卖大烟的张家,年前您说他们家的不纯,不是不爱去了吗?”
黎嘉骏头疼:“我需要回复这样的问候吗?”
“爱理不理呗,张家现在不行了,前阵子黑心掺水,早让李家的烟馆压得死死的,翻不了身了。”
黎嘉骏还是无法适应这么露骨的势利,可又实在不想回应大烟馆的邀请,只能模棱两可地应了一下,打发了雪晴和佣人出去,关上门躺床上消化今天的消息。 秦观澜和靳兰芝不是夫妻,靳兰芝为了秦观澜三天两头来跪他们黎家,可今天靳兰芝又被抽大烟的接去陪客了……她不用问就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贵圈真是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