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国难在即,新生入学的那段日子,天气虽冷,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气氛美好得让黎嘉骏简直不想再往后想。 开学典礼上,众多大牌齐聚东大,其中要数教育厅长金静庵最为重量级,他在校长宁恩承发表了演讲后上台,很是感慨地环视了好久台下济济的人头,开口道:“当年,老大帅说,宁可少养五万兵,也要办起咱东北大学。”
这一句话,本就安静的台下更是鸦雀无声,人人凝神注目之。 “这是已经去世的,东北教育厅厅长谢荫昌先生跟我说的。他说那时候刚打完仗,他与你们的第一任校长王岷源先生一道,请大帅做主,在我们东北办个大学,本以为那时候大帅手头紧着军费,要实现这个愿望必是一场恶战,却不想,大帅当场就同意了,跟他们讲……”他清了清嗓子,粗起声模仿道,“我没读过书,知道肚子里没有墨水子的害处,所以可不能让东北人没有上大学求深造的机会,岷源,一切事我都交给你了,开学越快越好。用钱告诉我,不管多少,我宁可少养五万陆军,但东北大学是非办不可!”
他模仿完,顿了顿,看着下面激动的学子和两边面带微笑的教授们,笑了笑:“可这是这么容易的吗?光日本人就不同意啊!”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有个脾气暴的学生大叫。 “是啊,就是这个理!他们过来说什么,想读理工,有旅顺工科,想学医,有南满医科大学,就是想学文法,也可出资送我们的优秀人才去日本帝大,何必自不量力,办什么东北大学!”
“欺人太甚!”
“到底谁不自量力!”
…… 下面嚷嚷声此起彼伏,金厅长一抬手,就都停了,他摇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知道大帅怎么说吗?”
他又模仿起来,“妈了个巴子,他们越是反对咱老张办大学,咱们就是非办不可。得快办,要办好,快出人才!”
他深吸一口气,“不容易啊,同学们,为了大帅这一句话,多少人迎难而上,咬着牙在外人阻挠下四面奔波,就为了给你们建设出一个最好的大学,工科的同学大概有所耳闻,二四年的时候,赵厚达院长为了筹办工科的实习工厂,亲赴德国购买器械工具,因为长期奔波,最终病故他乡,是你们理科院长孙教授随后顶上,赴德国带回了器械……和赵院长的遗骨……如今我敢打包票,我们东北大学的工科学院,是全中国,最好的!”
黎嘉骏激动得不能自已,她旁边的女生一把捂住嘴哭了起来,周围哽咽声此起彼伏。 “所以同学们,我想相信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明白,站在这儿的这一刻起,你们肩上,背的是什么!”
一片寂静后,校长宁恩承率先鼓起掌来,随后掌声如雷,好多人一边擦泪一边拍手,双手通红。 开学典礼后,过了好多天,学生都久久不能平静,他们对这座崭新的大学每一处都充满了好奇和敬畏,越来越发现这究竟是个多么优秀的大学。 它采用双人寝室,里面的布置接近于现代宾馆的标间,相比黎嘉骏曾今住过的四人寝室,堪称奢华,他们每个房间都接了暖气,比一些较困难的学生家里的条件好上许多。 它是全国首个配备了实业工厂的学校,一方面给学生提供了实习锻炼的机会,一方面也增加了学校的财政收入。 它经过不懈的努力和宣传,已经拥有了众多国内知名学者前来任教,其中有几个即使是黎嘉骏都如雷贯耳,文学院里有肖公权、梁漱溟;法学院里有赵鸿翥;理学院她不大清楚;但工学院,工学院居然有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创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学建筑系! 总感觉林徽因这个人应该是搞文学的怎么破?!她为什么在教工科,这女人是要逆天吗?! 只可惜理工学院和文法学院相隔较远,她完全没机会去围观一下女神,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心好痒啊! 这种和世纪名人同处一个学校的感觉酸爽不能忍啊! 可惜很快她就得知,女神大人去年就回了北平养病,今年暑假的时候梁思成也过去了……一个都看不到╮(﹀_﹀)╭ 。 而学习了几天后,这儿的学习氛围比这个大学的硬件设施还要让人感动,这儿的学子,真的无愧于当代学界精英的范儿,无论是学识、素养还是气度,都让她有种羞愧的感觉。 没错,她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现代的二流大学生忽然混进这个时代的重点大学行列,性价比一下子破表,她就算确实是靠真本事考进来的,但心虚的感觉总是满满的。 更遑论这个时候,学生之间探讨的问题简直堪称大气和深奥,才刚认识一两天,就开始扯着报纸和一些以前的文摘就某位文化大家的文章进行对喷,有些人几乎每一堂课都换一个阵营,政治课上他是三权分立的铁粉和内阁制势不两立,哲学课上却代表马克思怒喷资本主义,最后文化课了又说胡适大大美国留学回来的就是比某些苏联狗棒! 简直是学界无节操墙头草的典范!而且掉节操掉得理直气壮、文采斐然! 黎嘉骏学的是政治法,在法学院刚开课几天就感觉到每堂课都是一次头脑风暴,有几次吵起来还能卷起袖子要干,占绝对少数的女学生大多文雅地站在一边,直到忍不住为自己支持的一方呐喊助威,最后以青年老师劝架不成一起进来打为结局。 更凶残的是,他们那种对知识如饥似渴的态度。 到了大学,课依然不是全天的,黎嘉骏和一个叫许梦媛的女生住双人寝室,这是当时大学的标配。许梦媛虽是文学院的,名字也很梦幻,但是要说在学习上的战斗力,她比黎三爷还要凶残,因为除了第一天理东西,后面好多天,她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室友。 自从开学第一天,学生管理员金陟佳女士带着众新生认识了一下东大图书馆所在并且表示:“按经验来讲,基本不用介绍其他地方了。”
随后,黎嘉骏充分理解了金女士的高瞻远瞩,学生们根本对什么小花园、小树林没兴趣,他们就是踩点的! 伟大的东大图书馆每天起早摸黑接待着众多学生,十多天时间就听学生间在传播小道消息,说校工在给图书馆换门槛,管理员气坏了什么的…… 黎嘉骏再刻苦都难掩学屌气质,十多天时间她也没法和谁建立什么深切友谊,更加上她心里事儿多,很难专心学习,很快就被学霸小团体所抛弃了。 可也无所谓了。 还剩一周的时候,她回了趟家,就见章姨太正在大夫人那儿唠嗑,一看到她,就心肝宝贝地叫着,问她学校伙食如何、住得好不好、同学好不好处。 她一贯都是笑着一一回复着,本就没什么可忧的,她就往最可喜的地方说,听得章姨太眉飞色舞。她真是最幸运的姨太太了,家和、女儿值得嘚瑟,没了黎嘉骏在黎宅闹腾,大夫人竟偶尔还请她来一道用晚餐。 自从家里有了个大嫂,黎二少竟然也正经了不少,在客厅里坐有坐相,看到妹子就过来捏两把,问她大学如何,她便讲了开学典礼上听到的,家人都一阵唏嘘。 黎大却没回来,他走不开。 殊不知,家里人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他。 没等到大哥,黎嘉骏磨了一个周末,便回了学校,开始了倒计时。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那是一个星期五。 因为最后一堂课晚了,没法回去,黎嘉骏几乎是以一种行尸走肉的形态完成了睡前的一切动作,直接和衣躺在床上。她这时候想着,大概第二天醒来,不是看到传单,就是学校开大会,或者看到报纸什么的。也不知道日本人从哪儿开始,要做到哪一步,一个晚上而已,再大的声势,也是后面慢慢累积的吧。 她在想,等这一切发生后,她明天一定要一大早回去,和二哥抱头痛哭一下,跟老爹商量着撤到大后方。有了这件事做基础,老爹总是能松口的了,然后大哥怎么办呢?对,就让大嫂亲临军营,她陪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拖回来! 左思右想翻来覆去的结果就是许梦媛都一直在翻身子,难为她一直忍着没抗议。黎嘉骏感到不好意思,硬忍着不动,思想便更加活跃,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她只能哭笑不得地自喷,闹哪样呢,自己现在在城里,要打也是城外,而且还不一定哪儿打呢,不是说关东军大多都在大连嘛,那儿才高危好不? 这么想着,总算半是困半是自我安慰地睡了过去。 “唔……轰!”
房间里两人同时坐了起来。 “轰轰轰!嘣!”
“什么声音啊?放炮了?”
许梦媛揉着眼睛,下意识地去拿手边的书,“看来睡不了了,我去看书吧……嘉骏,你怎么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了噔噔噔的声音。一个女人从走廊上一边跑一边高声尖叫:“同学们起来,全部都起床,紧急避难!全部起来,什么都不要带,穿上厚衣服!同学们快起来,五分钟之内在楼下集合!”
许梦媛愣了一下,噌地跳起来,在床边转了个圈慌张道:“那莫不是打仗?!哎呀,嘉骏,快起来,你怎么了?”
黎嘉骏面无人色。 她只觉得,那一阵巨响,把她的灵魂都轰掉了。 竟然就在沈阳城,竟然这么近,竟然那么激烈…… 炮声和枪声夹杂着,远处很快就可以看到隐隐的烟雾覆盖住了澄澈的星空,她趴在窗边望着外面,只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揪住了,那个方向……千万不要是那儿,老天啊,求求你千万不要是那儿…… 许梦媛自己半搭着大衣,一边手忙脚乱地给黎嘉骏找衣服,却发现她本就是穿着外出的衣服,虽有点疑惑,但还是催促着捞出一件大衣盖在她身上往外推:“快出去嘉骏,别发呆了快出去!”
黎嘉骏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周围很多女生跑过,她觉得那些人就像是残影,一个个白乎乎的看不清,很快另一边也有人扶住了她,耳边有女声在问:“怎么这么多汗?病了?等我去拿点水……” “我带了我带了!”
许梦媛连忙拦着,“阿西你别乱跑了!”
于是那个叫阿西的女孩和许梦媛一起把黎嘉骏连拖带拉地扯到了宿舍楼下,金陟佳女士焦急地等在那儿,她身边满满当当好多女生,大多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睡得头发蓬乱的比比皆是,此时都围着金女士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金女士回答,许梦媛和阿西先把黎嘉骏往前拖,着急道:“金先生,黎嘉骏她好像生急病了,怎么办?”
金陟佳连忙仔细看,黎嘉骏勉力站起来,跟两边的姑娘道了谢,转头盯着她轻声问:“北大营……吗?”
金女士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连忙摇头:“你莫乱想,我也不知,我是受了校长的命令,先跟着我们去避难要紧!”
说罢,她便转过身点人,确定两百来个女学生都到齐了,大声指挥众人,“同学们,都跟我去体育更衣室!”
大家都跟着跑,有人问:“为什么去那儿呀?”
“那儿结实。”
金女士头都不回。 “那那些男同学呢?”
“他们皮实,不担心!”
“……” 黎嘉骏还不死心,凑上去问:“先生,那边什么方向呀?”
“西边!”
“……”黎嘉骏感觉不对,但又不好再继续问。 远处枪声和炮声仿佛还在靠近,女孩子们吓得脸色惨白,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到体育更衣室,原来那是一个钢骨水泥建筑,看着就皮实又结实,门口有个高鼻深目的洋人把着门朝她们招手,那是德国籍的体育教练布希先生,金女士和布希先生一左一右地站在门边,点着进去的女生,确认了一个都没少后,两人喊出几个年长的女学生叮嘱了一下,让大家都听她们的话,就锁上门走了。 哐一声后,所有人的耳边除了身边人急促的喘息声,就只剩下远处连绵的枪炮声了。 有几次枪响靠得极近,仿佛就在不远处,又过了一会儿来来回回地扫射,吓得女孩子们一阵阵尖叫。 黎嘉骏直直地站着,在蜷缩成一片的女学生中,竟然成了最淡定的那个,天知道她现在心中多么煎熬,刚才被炮响惊醒那一刻的感受现在越来越浓烈,她真想仰天咆哮一句为什么是沈阳! 这可是一个省的省会啊!辽宁不是只有这一个城市啊!又不是明朝的天子守国门!为什么日本人真的拿一个省的省会开刀啊!他们还真敢啊! 而且他们还成功啦!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北大营…… 黎嘉骏恍恍惚惚地走到铁门前挠了一挠,用来当防空洞的更衣室果然质量上乘,她背靠着铁门,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缩了起来。 炮声中,更衣室里是难言的寂静,这儿不乏家住本地的少女,她们的表情是和黎嘉骏一样的惶惑不安,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觉得自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所以没人说话,相互比着谁更沉默。 “哎,我给大家唱首歌儿吧。”
一个方才被委托代管的女生叹着气站起来,摸了摸黎嘉骏的头,柔声道,“姐姐我不是专业的,你们多担待啊。”
没人应声,但是小女孩们都眼泪汪汪地巴望着她。 “我想想呢,就这首吧。”
女生双手合十,一脸柔和地唱起来,“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let nothing you dismay,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to save us all from Satan's power……” 竟是一首唱诗班的歌,看来这个姐姐是信奉基督的。她唱得很平缓,那股轻柔的力量弥漫开来,让很多人都平静了下来,黎嘉骏听着听着,不仅平静了,竟然还有点无奈…… 这个调儿……被现代某些歌星拿去唱摇滚,那叫一个激情……这种时候有这种发现她真的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继这个姐姐之后,几个大姐姐轮番上阵,唱歌、朗诵、背诗,甚至还演起了小话剧,好不容易消磨到了早上,不管演的还是看的,虽然好歹熬过了这一夜,但都身心俱疲。等金女士打开了铁门时,黎嘉骏和众人相互搀扶着起来时,她发现自己嘴里已经生了一片水泡,火烧火燎的。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清晨六点。 枪声还在零星地响着,但是很远,看不出在什么方向。打开门后,冷风呼啦啦地吹进来,冻得所有人一阵哆嗦,她们被带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出好远,僵硬的身躯才灵活起来。 天空是灰色的,昨晚的硝烟蔓延了过来,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校园没有被闯进来过,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一切却又都变了,连好不容易在初秋中挺住没变的几片绿叶,都仿佛保持着这个颜色死去了似的。 一地的落叶,今天校工也没打扫,众人窸窸窣窣地踩着一地的落叶,来到了大礼堂。 那儿已经聚集了近乎全校的人,他们全都一夜没睡,目下青黑。教授和校工们更是满脸憔悴,似乎忙碌了一夜。校长宁恩承坐在主席台上,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最前面,开口道:“昨晚……” 那声音嘶哑得仿佛在拉锯,他连忙闭上嘴低头咳了一下,才继续道:“昨晚北大营一片火光,形势很紧急,我将想尽办法将全校师生安全疏散,而我自己,则会是最后一人。”
黎嘉骏听到这个话,她本以为自己会有脑中嗡一声什么的,可是没有,她知道自己心底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只是觉得眼前黑乎乎的,却不至于晕过去,她急促地呼吸两声,强忍住冲鼻而上的酸意,强撑着不晕过去。一旁许梦媛再次扶住了她,一手环着她的后背,轻柔地拍着,表情担忧。 “解主任,你来负责吧,把开学后所有学生上交的伙食费,都发还给他们。时间有限,请各位同僚帮忙发放,我们将尽快了解最新的信息,商讨下一步行为。我知道许多同学家就在市内,或者有父兄在北大营,请你们冷静下来,坚强起来,不要冲动行事,与我们一起在学校,不要让你的老师、同学,和家人担心。我再重申一遍,不管你们有多么焦急、难过,也请不要冲动,这,可能是我作为校长,给你们的最后一个要求了。”
压抑的哭声从四面传来,悲痛的气息弥漫着,黎嘉骏只觉得校长的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但有很多人也同样强自镇定了下来,大家排着队在主席台边领取返还的伙食费,有几个人领取后,抱着信封痛哭失声。 领完钱,校长示意会计主任解御风敞着会计处的金库铁柜门,昭示存款已空,他还开玩笑说:“这下没人能向我宁某人借款了……校外的想抢也可以歇了。”
大家各自被带回寝室拿了水壶和饭盒等必需品,女生们组成一个大队集体行动,先到食堂吃了饭,然后被安排到图书馆,也有一部分男学生被带到图书馆,他们都一副好运的表情,各自找了书翻看,看不看得进是一回事,至少有事儿做。 黎嘉骏很想申请回去,但是现在没车没交通工具,她知道凭她两条肉腿,可能走着走着就牺牲了,只能逼自己看着书,背着上节课先生安排的课业。 每当枪声停歇一会儿,就有人心思活络的抬头张望,但没一会儿,枪声却又会想起,让一群人失望地低下头去。 这样断断续续的折磨中,天就黑了,学校不放心,依旧让女学生各自带了铺盖到体育馆集体睡了,校工隔几个位子就点了个暖炉,好歹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折磨人,枪声已经越来越稀疏,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疲倦和空虚,在炉子的噼啪声和远处的枪声中,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学生们都探耳朵听着,许久不闻一丝枪响,又是欣喜又是不安地对视着,被金女士再次集体带到大礼堂,那儿,教工已经少了很多,短短一夜,宁恩承仿佛苍老了,他等了所有人到齐,沉默了很久很久,下面两千多双眼睛看着他,什么情绪都有,最多的,就是害怕,和信任。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开口,依旧嘶哑:“昨日……沈阳被日军,全部占领了。”
礼堂里寂静了一会儿,忽然轰的一声,学生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大多只是发出惊讶的声调,连愤怒和质疑都还没有。 等到质疑声慢慢攀升时,校长极度疲惫地按了按手,又让众人强自平静了下来。 “同学们,值此国难当头,暂别已是必然,我有一言敬赠诸君……”宁承恩深吸一口气,几次张嘴都没说出来,最后竟然泣不成声,他掩过脸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保重!”
校长带头,整个礼堂仿佛追悼会一般,哭声震天,两天的担惊受怕,却不想一夜成了亡国奴,学生们尚未尝到被奴役的滋味,却已经被那股屈辱感攫取了心神,他们茫然失措,又愤恨愁苦,以至于连平时自持的风度,都已经被摒弃到了一边,一个个跪地抱头,哭成一团。 最后还是金女士擦着眼泪出来主持,她把全校两百个女学生单独带到一个小礼堂中,向大家交代着接下来的安排,若是家在本地或有亲戚投奔的人,则可自由安排,若是外地的或无亲可投的,则需化装成乡下女人,由德籍教练布希教授保护着,顺着他先前探明的小道,分批次前往小河沿医学院避难。因为小河沿医学院是英国人开办的学术机关,日寇尚不敢招惹,而早在昨晚,校长便已电话同医学院的高墨泉院长商谈妥帖。 至于男学生,由于数量众多不好安排,暂时继续留在学校中酌情安排。 之后的路,就见仁见智了。 黎嘉骏等几个家在沈阳的自然不用选,所有女生回到寝室开始收拾东西,大包小包的太显眼自然不可取,所以大家都尽量拿一些必需品。许梦媛是山东姑娘,她父亲是来回跑商的,恰巧开学后回了山东,却不想遭遇这样的事情,理着理着,就哭了起来。 又是不舍,又是惶惑,黎嘉骏都忍不住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可谁都没说有缘再见的话,只是相互凝视着,互赠了地址和一些礼物,便因时间紧迫,被金女士催促着分开了。 其实距离“九·一八”,才仅仅两天。 距离那场梦幻一般的盛大婚礼,也才半个多月。 天气尚未突然的寒凉,可踏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沈阳,都已经萧索和枯萎了。 黎嘉骏提着小包,口袋里还塞着尚未放好的伙食费。她拢了拢围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那宏伟且崭新的校门,明明鲜亮着,可看到眼里,却已经黑白了。 这一刻,她突然感悟到,从她被那一声炮响惊醒的那一刻起,她的这一个人生,都已经随着北方那燃烧了两天的火光而死去了。 但是,从她踏出校门的这一步起,她的另一个人生,将为了那个远在十四年以后的那一刻,而重新在战火中,活过来。 她这样坚信着,于是转身向前,再没回头。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日。 沈阳沦陷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