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等到在火车上盘桓了两天,黎嘉骏才知道自己上了多大一个贼船。 原以为是去二十九军所在的察哈尔省,毕竟军长宋哲元现任察哈尔省的主席,黎嘉骏还特地了解了一下那个地方,除了那里有座太行山别的啥也不知道。 太行山她门儿清啊!洗脑神作呢,老妈带着看一遍,学校组织看一遍,国庆的时候中央六套看一遍,大脑是洗了一遍又一遍…… 可问题是黎嘉骏压根不记得太行山大战哪一年啊! 但鉴于国共皆有露面,那必然是几年后的国共合作时期了。 这般自我解释后,黎嘉骏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起了另一半的心,怎么搞,太行山都帮不了她,那前方战场啥模样她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了! 直到坐了很久的火车她才明白其实自己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即使是省会对省会!火车,根本,不直达!而且,不去,察哈尔! 在南京还没出火车站,就心急火燎地被同僚和认都不认识的人带着轮渡到对面,塞上了火车,本以为已经妥妥的了,却不想吭哧吭哧一天到了河南洛阳被赶下,在火车站了痴等了半天,又被塞上了另一般火车,随后走走停停开了一天多,看方向完全不是西北,倒像是转往东北去了! 一路看路标,果然进了山东境内,此时已经坐了快三天的车,才到山东济南,到了那儿,济南办事处的人又来接人,要所有人下车等新通知。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散架了。一道去的其实有八个人,四个是专门的摄影,还有四个是比较年长的记者,其中只有黎嘉骏一个女的,年龄还最小,因为本身进入《大公报》的方式就不怎么光彩,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还有点心虚,结果却遭遇其他七位同僚的热烈欢迎和慰问,她一头雾水地瞎开心了一会儿,听谈话才明白……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富家女挖空心思潜规则自己,只当她是真的才能拔群。 ……但愿他们一直不知道真相。 到了济南,终于松快了一下筋骨,其实也就是出站在外面的小饭店吃了一顿饭。济南办事处的负责人方先生接待,听他口气,几个一直在火车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就这么几天的时间,长城上中日双方已经交上火了! 天可怜见!路上没事儿的时候,几个年长的记者都已经开始筹备战前报道了,草稿都写了一篓子,结果现在战场还没到,过去直接战报了! 想到热河,十来天掉得精光的“硕果”,在场所有同僚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堂堂热河十九万平方公里,掉得那么快,那照他们现在还在山东的进度,到了长城沿线,该不会已经投了吧! “现在刚交了一次火,听回报说不太理想,但好赖争取了布置的时间,冷口、古北口、喜峰口都已经布置好,总部的意思,大家兵分四路,周先生和小冯二位坐镇北平,其他三个前线两两分组,等决定了,一会儿就要把你们送过去了。”
“等等,让嘉骏留在北平吧,去前线太危险了。”
同为摄像师的小冯道。 黎嘉骏有点不甘心,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一个女的在前线确实诸多不便,没有选择的话自然要硬着头皮上,有选择的话当然要选不拖后腿的。 方先生一脸好奇:“我也好奇,怎么会有个女孩子,报名单的时候没说,我还以为全是男的呢。”
黎嘉骏干笑一声,不作答。 “哎,但这是总部直接下地命令,因为北平有更重要的事,周先生和小冯老搭档了……”方先生一脸为难,“你们来了就知道是做什么的,这时候要是计较这些,那工作就不好做了。”
他问,“小黎,有困难吗?”
黎嘉骏摇头:“没有……谢谢冯大哥,我有准备的。”
小冯笑了笑,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在下想动用一点私权,诸位同僚不介意吧?”
方先生等其他人笑着摇头,才问黎嘉骏,“那小黎,你先选,想去哪儿?”
黎嘉骏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先问问总指挥是谁吗?”
方先生露出个诡异的笑:“还是张汉卿,他尚未交接。”
……顿时哪里都不想去了好嘛!黎嘉骏在所有同事脸上看到同一个呐喊! 可此时由不得她跪求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冷口是哪路军?”
“三十二军,商震。”
没听说过。 “古北口呢?”
“第十七军,徐庭瑶。”
有那么点感觉,但还是不知道是谁,黎嘉骏小心翼翼地看周围人都等着自己,便大发慈悲地继续问:“喜峰口呢?”
“第二十九军,宋哲元。”
“就他了!”
黎嘉骏当场拍板,桌子都抖了三抖。 方先生沉默了一下,诚恳道:“小黎啊,你大概不是很清楚,这二十九军,他……不大好啊。”
“我知道,穷嘛!”
“呃,对,这军队穷了,要什么没什么,吃都吃不饱,武器都没有……” “没事!就它了!”
黎嘉骏坐着不动。 “你怎么偏偏挑了最苦的呢!”
方先生跳脚。 “哎。”
这时,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丁先生说话了,他和周先生一样是报社里老资质的记者,周先生留守北平,那他就成了记者中最有经验的,只见他拿着筷子夹了点菜放到碗里,眼都不抬地说,“人家小丫头要去就让她去呗,咱们这群人上了战场有什么男女差别?我也去那儿,你们继续挑。”
方先生无奈,只好让其他两组人挑选了要去的地方,连忙结了账,催促他们上车了。 上车前他还不甘心,让黎嘉骏好好想想,千万别逞强。 黎嘉骏虽然心里打鼓,但她坚决表明她不会改。 她心里有谱……虽然只有一点点。 因为范师兄和在南京见到萧振瀛的关系,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二十九军,除了众所周知的穷、散、杂以外,她还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顶梁柱,名叫张自忠。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简直要痛哭流涕,妈妈呀,终于出来一个清楚记得一点历史的抗日将领了。她对张自忠不大清楚,但血战台儿庄当年可是考点!根据历史书报喜不报忧的“尿性”,和台儿庄一道出现的张自忠将军绝对是响当当地活到一九三七年后的! 有这么个保命符一样的名字在,三选一要选啥根本不需要想嘛!她知道其他两个口守的都是中央军,要钱有钱要装备有装备,可没听说过,一点底都没,她才不选,更何况,她没听说长城抗战赢啊。 这样反复给自己的决定打气,被反复游说她自岿然不动,到后来反而又被佩服了一下,搞得她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头假装看地图,结果发现,自从日本占领了热河,其实现在前线与她,只隔了一个河北省,她所要去的喜峰口后面,就是北平,而这次,就是她到北平下车,再开赴前线。 北平啊。 无论经历多少时间变迁,即使从不曾亲密接触,但是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总是有点特殊的含义。 她忽然明白了方先生所说的周先生的搭档有任务的意思。 如果北平沦陷了…… 而北平迟早会沦陷的。 她悄悄地叹了口气,感觉小小的一口气不够,又大大地叹了口气。 “好好休息吧,别多想。”
丁先生走过来,他是个很适合穿长衫的中年人,整个人文雅隽永,现在为了行动方便,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衫,袖子微微卷起,正在旁边写东西。 黎嘉骏躺到床上,睁大眼看着丁先生奋笔疾书:“先生,您在写啥?”
“遗书。”
“……”这么早立Flag真的可以吗?! “逗你的。”
丁先生放下笔,“我在写采访稿,看情况是没法到那边再准备了,我要先准备一点。”
黎嘉骏蠢蠢欲动。 “想看?你先睡,等写好了给你看。”
想起粗声粗气的大老爷们儿黎老爹,这才是个温柔有爱的帅爸爸该有的样子嘛!黎嘉骏乖乖地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她看了看时间,三点,看来是凌晨三点,丁先生正在对面的下铺睡觉,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着。 其实她对采访稿是什么样的并不那么感兴趣,这几个月见得也不少了,只是涉及战争的还从未有过,可那笔记本看起来很陈旧,总觉得很多内容,她只能呆呆地看了两眼,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结果刚闭眼,就被叫醒了。 列车员晃着手电筒走过:“北平站到了,准备下车!”
几声后,同睡一个包间的都醒了,大家相互催促着,倒了点水拍脸,随后下了车。 北方的三月冷得可以,幸好黎嘉骏准备充足,大家一起掏出最厚的衣服穿上,在北平站瑟瑟发抖,车站有几个列车员等着他们,一般人到了这一站都下车了,继续往前的大多都是公干,所以他们得以专列待遇,过了几个车轨,与驻守北平的周先生还有小冯道别后,上了一趟短小的列车,刚坐稳,车就开了。 “这车到古北口,到了那儿,就要小心了。”
列车员说完,就离开了。 黎嘉骏一愣,连忙问丁先生:“先生,我们不是去喜峰口吗?”
“这是平热铁路的一段,本身就只到古北口,下了车会有车载我们过去。”
“可古北口……”就是前线啊……黎嘉骏忽然感觉到有点窒息,现在外面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的吭哧声,但是越是这样,越像倒计时,吭哧,吭哧,越来越近。 看黎嘉骏一脸吃屎一样的表情,丁先生忍不住笑起来,摸摸她的头:“总算还像个女孩子。”
无力反驳,胃好不舒服! 她拿起照相机,拆开,看胶卷,对焦,检查,努力想让自己有点事做。 一片沉默中,在天快亮的时候,火车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列车员打开门,无声地看着他们。 丁先生缓缓站起,在一片同事紧张的注视中,他摘下帽子向众人微微鞠躬:“可惜无酒无茶,敬道一声保重。嘉骏,走了。”
在他那般从容的姿态下,黎嘉骏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她拎着箱子站起来,胡乱地向同事们招了招手算是道别,像个小媳妇一样地跟了出去。 外面有三辆军车等着,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上前问:“请问是《大公报》的记者先生吗?”
“是,我们去喜峰口。”
“好,请上车!我送你们去。”
本来还庆幸全程专车的黎嘉骏在上车没过十五分钟就后悔了,她宁愿连坐十天火车都不想在这车上再多坐一秒! 山间野路+渣抗震车=死亡之路。 黎嘉骏连年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她以前可是玩转游乐园不带眨眼的,连坐十小时大巴神清气爽的!她多少年没吐过了!得亏她没喝什么水,否则她得震尿了! 好几次车颠得她和丁先生只能相互抓着增加自重,有两次她被弹起来天灵盖狠狠撞到车顶,偏偏这车是布盖头撞不晕,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可以捅穿车顶,然后她整个人就喷射着呕吐物被弹出去! 得亏天气寒凉,气息清新,吸进嘴里像一股冰泉往下滑,防止她吐昏过去,她只能全程头探在车窗外,迎着清晨的猎猎冷风,大口吞咽着,真正应了那句,喝西北风——当早餐。 终于,车停了。 在车停下深吸第一口气的瞬间,她知道,她到了。 因为,她闻了满鼻子的硝烟味。 就连下火车时的蓝天,都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