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黎嘉骏一脑门子的官司。 在武汉上船并没有遭遇什么艰难险阻,以至于她在船上的时候还庆幸他俩抓住了春运的尾巴,又空又快,简直是VIP待遇。 虽然说满船的伤员和破铜烂铁以及不好的消息,但都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可是到了宜昌那么一瞅,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境况比她几天前刚来的时候更加糟糕了。 还离着码头好几里呢,先进入人们视线的就是大小的船只,白帆如波浪一样起伏,林立的桅杆中,密密麻麻的货物堆叠在岸边,竟然已经绵延出了好大一片,那架势仿佛是雄踞边关的长城,高低起伏沉默森然,与周围一群群激动疯狂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错,激动疯狂。 看到船,他们比见了亲娘还激动。他们指着货,指着船,指着工人,大叫大嚷,仿佛这就是他们要登上的船,可事实上,他们的目标船只无数个,却至今都没登上一艘。 “糟了。”
二哥在一旁撑着伤腿往外望,神情严肃,“到底还是没运完。”
“什么?”
“货,物资,撤退的。”
二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知道吗?”
“不是说三十多万吨吗?你都知道数量了难道那时候还没运完?”
“在沿海统计到的是那么多,可首先,从那儿沿江运进来用的是军舰!是招商局的大船!可是从这儿运进去,只能用小火轮,再加上后面陆陆续续加进来的,运不动了当然只能堆在这了。”
黎嘉骏脊背发凉:“那,那怎么办,不是说枯水期也快到了吗?后头还有日军追着……” 二哥眉头都皱起来了:“所以我才说糟,这事儿发展不大对。”
黎嘉骏也欲哭无泪,还以为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民族工业大迁徙,她还奇怪那么大个事儿为什么她上辈子完全不知道,现在想来,莫非大迁徙迁了一半一个跟头栽在这儿了? 那可真是天要亡我! 她忽然想起一个事儿:“对了,我听说当时国府要卢先生带船队造船封江,卢先生拒绝了,说是要调动所有力量运货,他这样下了投名状,不完成不好交代吧。”
“有这事儿?”
二哥挑眉,他摸了摸下巴,“这事儿若是卢作孚拿出全部身家来办,说不定……也只有他能办成了。”
“哥,你和他熟吗?要不我们找他让我们蹭个船?”
黎嘉骏很自然地想到了走后门,开玩笑,那么多物资和人等运,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去,必须不能守规矩啊! 二哥看了她一眼,望着岸边缓缓过去的无边无际的货物,点点头:“嗯,去找他。”
“嘿嘿。”
黎嘉骏刚要笑,听他下一句道:“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啊?”
黎嘉骏垮下脸,又不能说什么拒绝的话,心里纠结到难受,她现在满心满脑的就是快点揪着眼前这个伤兵的后领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脚踹开家里的大门大吼一声:“我们回来啦哇哈哈哈哈!”
然后大哥笑,老爹笑,砖儿呱呱叫…… 这个场景在她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把她自己爽得在夜里辗转难眠,可结果其中最关键的那位的脑思路完全不跟她在一个次元上! 见鬼!这时候!怎么还能想到留下来工作?!激情呢?!亲情呢?!恩情呢?!她那么千里迢迢皮披星戴月地赶过来不是为了当三陪的!陪吃、陪睡、陪工作! 命好苦……她心里抹眼泪,委委屈屈地坐在了边上,看一个男护工扶着一个伤员一瘸一拐地过去,随后这个伤员的队伍就绵绵不绝,抬着的、瘸着的、盲着的…… 实在看有几个人走得累,离岸又远,黎嘉骏瞥了二哥一眼,二哥意会,抬抬下巴:“去吧。”
她便站起来,扶了一个走得最累的,也没搭理人家模模糊糊的谢谢,一路扶到了舢板上排队等着下船,随后又回头找二哥,正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正蹲在他旁边看他的腿伤。 “……”想到上回发个电报回去冒出个方先生,现在转个头又杀出个年轻军医,黎嘉骏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到某本耽美文里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妹子就看到一个村姑,汉子却十七八个了,二哥这招猫惹狗的体质可比她厉害多了。 到底谁是女主角! 她黑了脸,走过去,正碰上那军医抬了头,很是年轻白净的一张脸,嫩得有点违和,二哥比他就像块老腊肉,但其实两人貌似差不多年纪。 “养得还不错,一会儿再给你打一针就成,不过你这伤要彻底养好还是难,毕竟是贯穿伤,你伤票呢?我给你备注一下,省得下面人到时候眼盲给你断错了。”
军医说着,眼角瞥见旁边黎嘉骏定定地看着,就问,“你是哪里的护士?来,劳驾把那个凳子上的药箱给递一下成不?”
“野护士”黎嘉骏一听要给二哥打针,刚才那点郁气顿时烟消云散,二话不说跑过去把药箱拿来,这边二哥却叫起来:“别,别别!这药留给别的兄弟吧!我不用,我真不用!”
军医哥哥压根不听他的,动作麻利地掏出针管酒精灯操作起来,一边弄药一边说:“别嚷了,我也是奇了怪了,大老爷们的,一个两个挨枪挨刀都不怕,都怕打针!怎么着,能给你打死咯?”
二哥欲哭无泪,恶狠狠地瞪着黎嘉骏:“你如愿啦!”
想到前两天医生数次巡查,黎嘉骏想让二哥打个针消炎防破伤风的企图全部被他各种撒泼打滚的逃过,此时看着眼前的场景,她爽得脚底板都在痒痒:“医生,打他!打他!”
军医:“……”一针利落打完,忽然反应过来,“等下,你哪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黎嘉骏指了指二哥:“我是他妹妹,我不是护士。”
“……亲的?”
“……亲的。”
“哦。”
军医看看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热泪盈眶。 码头停满了船,沿江都绵延了数里,此时想等岸上的人安排停靠恐怕还要许久,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明明已经到了宜昌,却还是懒洋洋地不起来。 那军医绕着船巡诊了一圈,回来一屁股坐在两兄妹旁边,叹口气:“哎呀,累煞我也!”
兄妹俩:“……”这么自来熟真的好吗? “对了,我叫瞿宪斋,山东人,你们呢?”
军医伸出手朝着二哥,见他身后的黎嘉骏一脸好奇,笑道,“怎么了?我憋了这些天就见着你们两个看起来能聊的,可别当我是来干吗的啊,你们有两个人呢,我能把你们咋的?”
“明明你们才是那‘两个人’……”二哥控诉,“能把我咋的?我这针孔哪儿来的?”
“呵呵呵。”
瞿宪斋哂笑,“快,麻利点,自我介绍呢。”
二哥当然不是想找碴,当即笑着把自己这边也简单介绍了一下。两边都是年轻人,又处在一个环境下,话匣子当即就打开了,瞿宪斋果然和二哥同龄,厉害的是他居然去德国学过医,回来才没两年,本来正被家里安排着在一个医院实习,后来抗战爆发,他不愿意在医院里医治日本人,便追着他一个叔父的足迹到了湖北勋阳,在那儿当了一阵子校医,现在被征召到后方到一个医院的代理院长。 “我于战前应急有过研究,毕业论文便与此有关,有个同学推荐了我,我便卷着铺盖来了。”
瞿宪斋撩开白大褂,露出里面崭新的军装和上面的徽章,“以前想从军家里不让,现在学了医上来就是个校级,真不知道这世事到底怎么轮回的。”
黎嘉骏却对他的足迹很好奇:“勋阳好像快靠近四川了吧,你是怎么想的,到了勋阳,又回武汉,现在又到宜昌?”
“我任的本就是战地后方医院的院长,当然后方到哪儿我到哪儿了。”
瞿宪斋颇为无奈,说话间眼神却往西面望去,颇为怀念,“实话讲,若不是为了以前一腔热血,我是真不想离开那儿。”
“哪儿?勋阳?”
黎嘉骏只是在地图上见过,其实对这个地方完全不认识,二哥却好似有点了解,他问:“是不是山东的联合中学办在了那儿?”
瞿宪斋点头:“是,现在改名国立湖北中学了,校长就是我们省教育厅的科长。”
“山东的联合中学在那儿?”
黎嘉骏脑子里叮了一声,“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许梦媛的女老师?”
二哥闻言,也想起来似的,一起望向瞿宪斋。 瞿宪斋愣了一下,茫然摇头:“没有。”
“咦,是山东所有流亡过去的中学都集中在那儿了吗?”
“差不离,是的。”
瞿宪斋看情况不对似的,补充了一句,“但也难说,大大小小那么多学校,不一定都通知得到。”
黎嘉骏哦了一声,说不出失不失望,只是明显没刚才的精神头了。 旁边二哥简单和瞿宪斋讲了一下他们路遇许梦媛夫妇沿途教书的事情,瞿宪斋很是感慨,说那些学校一路过来都这样,路照走,课照上,而且校长发了话,不管什么时期,该上什么课就什么课,不搞抗日教学。 这一点兄妹俩略微有些不明白:“该学的学是对的,但为什么单单说不搞抗日教学,战争时期总该有些不一样的吧。”
瞿宪斋笑:“开初我和你们想的一样,但后来观察了一阵子,也回过味来……教育是一辈子的事,总不能为了一场战争,把人一辈子都给带歪了吧,那些孩子还小,那些不好的事,能终结在我们这一代就最好不过了。”
黎嘉骏恍然想起,当初路遇许梦媛的时候,在大树下他们饿着肚子,敞开书读的还是弟子规,并不曾说什么你们看我们现在这么惨是谁害的…… 想到传言中日本的教育,就是在孩子还小的时候拿出一个苹果问喜不喜欢,孩子说喜欢后,老师就会说,中国多的是这样的果子。 虽然不知真假,但是空穴来风,这么对比一下,还真是一声叹息。 “不过这么说来,那位许女士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见场面沉闷下来,瞿宪斋忽然道,“幸而她没坐船,不少坐船的人,都没活着到勋阳。”
“这么危险?”
“嗯,汉水岂是那么好惹的,不用日军飞机,自己都能掀翻很多船……我来之前刚发生,校长的妻女,连带二十二个女学生,全都遇难了。”
瞿宪斋苦笑,“当时各方势力闹起来,要人担责任,很多人老婆孩子都去了,还要挨骂,譬如校长……我实在看不过去,正巧来了征召,便应了。”
他叹口气,“这么想想,还是出来好,虽然危险,但至少单纯,比跟一群大肚子扯皮好得多。”
三人一顿瞎聊,等天都快黑了,终于轮到停靠,小客轮在密密麻麻的桅杆中小心地停靠了,开始下客。 黎嘉骏原想带二哥继续去之前住的那家旅店,但二哥却在这时候已经重新回到自己的角色中,两人蹭了运伤员的军卡出了码头后,便与瞿宪斋互留了联系方式,直奔宜昌镇府,交通部里人满为患,留了二哥去报到,黎嘉骏便出门去找电报局,把两人到了宜昌的消息发给了家里。 确认发送了电报,她拿着回执单有些恍惚,总感觉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一切都回到了宜昌这个起点。 这还不是指她前几天到宜昌,而是指更久前,徐州会战以后,她与二哥从陆路过武汉到宜昌,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茫茫然地站在路上,而二哥则在交通部里里外外忙碌。 但愿这一次也像那次一样,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