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靠近码头的时候,看着那儿密布在台阶上遮天的白幡,黎嘉骏整个心都吊起来了。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给自己准备的。 船上将近十天,有鬼子轰炸机的助攻,她总算是把二哥给攻略了,可是想到远方的山城还有一堆BOSS等待自己开本,心里就累得想往下跳一跳…… “你也会怕?”
二哥站在后头,眯着眼望着岸上。 “他们,在不在啊?”
“我是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某人苟活着的,不像某些人,走也好死也好二话不说的。”
“……” “别摆出这一副可怜相。”
二哥摸摸她的头,冷笑,“只要小三儿在一天,你这个亲娘绝对不会被家里人乱拳打死的。”
“……”听起来好无耻的感觉。 “准备靠岸!”
哨声随着船长的命令声一起传来,众人纷纷动了起来,二哥也快步走开了。 黎嘉骏探头望去,只看到岸上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帆,和江边袅袅升起的白烟,以及码头牌坊两边隐约可见的整齐的队列。 等再靠近点,便能清晰看到码头上人群中一个临时搭起的白色棚子下,穿着军装或正装肃立迎灵的人了。 领头的,就是一个瘦高个儿,穿着军装,头戴鸭舌军帽,戴着白手套,身姿挺拔。 不是说这个瘦高个儿有多高,他真是瘦,瘦出了高的效果,把身边一众中等身材的官员都衬得矮胖不少。 他垂首站着,等船靠岸时,方才微微抬头,表情严肃而沉重地望过来,帽檐下一双眼睛晶亮,像水纹又像是光芒,他紧紧地盯着灵柩缓缓上岸,一动不动,眼里仿佛只有那一个棺材。 他看着灵柩,可船上的大部分人,却在看他。 黎嘉骏屏住了呼吸。 她竟然,离校长,那么近! 在后世,这人进入公众的影像资料其实很少,甚至黎嘉骏都想不起历史书上有没有他的照片,只记得有张自忠的,可是只有在这儿站着,经历这个时代的这一刻,她能明确地感觉到,不管后世多少“揭秘”和“真相”,不管现在多少质疑和哄骂,此时撑着这个时代的,就是岸上这个人。 只有他有资格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迎接张自忠,也只有他有资格在未来背起所有的锅。 亲见此人……这辈子值了…… 黎嘉骏从不觉得自己是国军的粉丝,可是此刻却有一种了却了平生大愿的感觉,心里咚的一声,连年的焦虑和连日的仓皇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她情不自禁微笑了起来,看看周围,不少站在走廊上看的船员的脸上,都有一抹微笑,是完成了任务释然,和成功送回了将军的欣喜。 迎灵仪式缓缓进行,灵柩没有直接就放到岸上,而是先在船上的灵堂中进行一轮祭拜,校长带着大部队进去致哀,其中除了军政界,还有各界的代表,除了一些表情木然的,大部分都悲痛的足够真实,甚至还有人哭得走不动路。 航船经过多日磋磨,气味和环境实在难忍,很快灵柩便被人抬到岸上,二哥属于送灵的一员,他和卢作孚分为两路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灵柩一落地,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本来在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啜泣声突然放大成了号啕大哭,所有人看着灵柩在人流让出的路中向着远处的灵车缓缓前行,前排的哭着跪了下来,后排则往前挤着,有一些人悲痛得近乎夸张,可等到所有人都这般夸张地倾泻着情绪时,即使麻木多日的黎嘉骏也从中提炼到了一丝共鸣。 他们哭的,不只是张将军。 还有那个越来越暗无天日的未来。 可能大多数人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在哭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宣泄的快感,最终又被越来越压抑的现实推动着,哭得越来越伤心。 等到灵柩被送上灵车,众位官员坐上各自的轿车一道走了,哭声才渐渐平息,人们擦着眼泪,神情凄惶又茫然,那感觉好像刚才大家一起被下了一个咒,现在咒解除了,宛如梦醒。 开始有人指挥下船。 总不能让各界大佬等他们下完船再开始仪式,所以打从一开始不参与仪式的人员就被勒令在船上不许动,等大佬走完了才准下船,黎嘉骏也没什么行李,提着属于二哥的小包裹像个难民一样随着人流下了船,脚一踏上地,她就跟被烫了似的缩了一缩,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油然而生。 天忽然阴了。 ……本来就阴的。 好吧,是黑了。 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黑暗气息,她头都不敢抬,像被人虐待了十来年被放出来的小奴隶似的缩着脖子站着,双手蹂躏着小包裹。 面前的人也保持着沉默。 两人在岸上就这儿傻傻地站着,一言不发。 周围人群拥挤,码头特有的咸腥合着江水的湿气在四周蔓延着,黎嘉骏死死低着头,在两人间狭小的环境中,她有了一个惊悚的发现。 ……自己身上好臭。 废话,十多天没换衣服没洗澡,死人堆里摸爬滚,头发都因为结块被包了布,身上的衣服活像是馊掉的梅干菜,味道能好闻才怪,她低着头只觉得鼻腔前有一坨臭豆腐,已经有点要被熏晕的趋势。 然后她就看到面前这人抬起了手……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屏住呼吸,脖子又缩了一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他不会打我的,他不会骂我的,他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他牵住了她的手,紧紧的。 “你……”秦梓徽刚开口,就顿了顿,缓了口气才沉闷道,“听说你在宜昌遇到大哥,都会吓得抱头蹲下……” “……” “我都准备好,到时候把你整个抱起来,你要是敢挣扎,就扔江里去……” “……” “你,你就吃准,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对吧?”
“……对……对不……” “黎嘉骏,你不能这么糟践人。”
他还是哽咽了,“你不止糟践了我,还糟践了家人你知道吗?他们只让我来接你,说只要我原谅你就行……他们明知道我舍不得把你怎么样……可你觉得你该被这么轻易地原谅吗?”
黎嘉骏只能掉眼泪,拼命摇头,嘴里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秦梓徽把她按在怀里,无奈道:“我原本都想好了,要跟你冷战多久,找个阿姨照顾小三儿,让你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儿……” 黎嘉骏大哭:“不要啊啊啊啊!”
“可我瞧见你,却只想跟你说一句话……黎嘉骏,你不能这么糟践人。”
“对不起我错了!”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说出来了,接下来你还想怎么样,我反正是管不了的,我也不管了。”
黎嘉骏继续大哭:“你这不是还是要和我冷战嘛!”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心里有气啊,可我不能对你发出来。”
“你骂我嘛我不会被骂死的!”
“谁叫当初是我自己说的,不能因为我自己做不到,就拦着你做你的绊脚石……”他轻叹,“就像你平时总说的那样,自己说的话,哭着都要做到喽。”
黎嘉骏更愧疚了,怎么都抬不起头来,甚至在秦梓徽把她往回带时,还瑟缩了一下。 “怎么,家都不敢回了?”
秦梓徽抓紧她,“那可由不得你啦。”
“我,我要缓缓……嗯,缓缓……”吸鼻子,“我身上是不是很臭?我,我能不能先……” “别怕,就这么回去,不是还有我吗?”
他微笑,“其实岳父大人虽然说了只要我不生气就行,但事实如何你大概也有点数,所以为夫建议,你还是这样回去好,谁见了都舍不得动手的。”
“……”黎嘉骏吸了吸鼻子,心里对于秦梓徽的体贴油然而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心凉,家里人唱红脸,他唱白脸,这是要开启鬼畜模式了啊……以后肯定被吃得死死的嘤嘤嘤,她把自己最大的靠山都推给秦梓徽了嘤嘤嘤。 由于迎灵也不是谁都能来的,家中便只有秦梓徽一人前来接人,全家都在家里翘首期待,不出意料,说说秦梓徽原谅了她就好,但是真等她踏进家门,该挨的还是都挨了个遍,谁都不帮她了。 大概剧情就是: “女婿!我们自家没教育好女儿,我这个当爹的也觉得对不起你,你如果觉得吃不消她,我理解,我们都懂,就是退回来,也没有二话!”
——黎老爹。 秦梓徽笑着摆手:“不行不行,祸害别人不如祸害我。”
“此事怪我,没有履行主母之责,家里就这么一个姑娘,还这副模样,以后就跟着我礼佛,静静心,好好学规矩。”
——大夫人。 秦梓徽继续摆手:“不用不用,平白搅了您的清净。”
“观澜,这个妹妹我没管好,宠坏了她,以前就无法无天,现在更没心没肺,留着也是带坏了小三儿,不若你先把她交给我,我去联系南岸的老君洞,把她关个两年,就消停了。”
——大哥。 黎嘉骏已经知道此行有惊无险,此时跪坐在地上,闻言心一动,老君洞她去过,景色还不错,素斋也挺好吃的…… “大哥您别说了,瞧她,都跃跃欲试了。”
“跪好!”
三重奏。 黎嘉骏哭哭啼啼跪正了,委屈地低着头。 老爹、大夫人、大哥,三个人围在一边一人一句骂得好不爽快,章姨太虚弱地坐在一边心疼地听着也插不上话,大嫂把孩子塞进房间后就在一旁旁听,脸上倒是笑得怡然自得,看穿一切的样子。 满满都是戏,家里谁都不想把她怎么着,但却都觉得什么也不做不解气,于是训到快晚饭的时候,金禾和雪晴来来去去地摆好了桌,黎老爹才深吸一口气朝着章姨太大吼:“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做亲娘的也不说说她!”
章姨太咳嗽了两声,哀愁地开了口:“老爷、夫人、大少爷,你们口也渴了吧,不若喝口茶润润……这就用晚膳的时候了……这个,咳咳咳……依我看,不如……咳咳咳咳咳……”她这一咳就停不下来了,眼看着就要咳血的节奏。 全家:“……好好好快用饭吧嘉骏你起来。”
黎嘉骏一点都不高兴,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娘啊,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啊?”
“知道你娘病着还跑出去涉险!你也有脸喊!没良心的东西。”
老爹正在大嫂的搀扶下往饭厅走,闻言又回头骂了一句。 黎嘉骏把章姨太扶起来,心情沉重,连连点头:“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留着好好孝顺娘!”
秦梓徽走过来搀着章姨太,柔声道:“骏儿,你去洗漱一下吧,我扶娘回房。”
“啊?”
黎嘉骏望望饭厅。 “……娘不能一桌吃。”
秦梓徽说着,扶着章姨太上楼,回头见黎嘉骏还抬头愣愣地望着,微微垂眸,空出一只手指了指胸腔,用口型比了个词语。 ……肺……痨。 黎嘉骏腿一软,差一点又跪下。 她扶住楼梯,回头望着饭厅,家人正纷纷落座,刚才的愤怒全如摘下的面具一样消失了,只剩下一脸释然和愉悦,大嫂还招呼她:“嘉骏,快洗洗手,吃饭要紧。”
“……嗯。”
她应了一声,却没动,再次望向楼梯。 早在二哥的表现中,她已经知道了家人的态度,他们不满她的不告而别,却也理解她的选择,更因张将军的事,对她的遭遇很是心疼,她心里有了底,虽然愧疚并没有减轻,但至少没感到没脸见家人,她对不起的人很多,但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她以后静下心好好做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妻子、好妈妈,那就有修复的一天。 可是现在,她却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 作为一个女儿的黎嘉骏,她真正对不起的,可能已经来不及弥补的人,正在缓缓上楼。 姨娘尚不知她已白发人送黑发人。 嘉骏却已经感到子欲养而亲不待。 “三儿,还愣着干吗,要我们等你吗!”
老爹粗声粗气的。 黎嘉骏回神,扬起笑容应了一声,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坐下来开始给老爹和大夫人夹菜。 在坐下的这一刻,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疏忽间远去了,满目的招魂幡、绕鼻的烟火气和连绵的哭嚎声,正在从脑海中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章姨太不间断的咳嗽,和缓缓上楼的瘦弱身影。 如果说之前她总在历史的长河中淘弄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以求心安,那么现在,天地人伦已经自然地赋予了她接下来要履行的义务,而她,甘之如饴。 安心等待那一天吧,嘉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