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车胡同，一个倒斗形的巷子，把洋行开这里真应了那句老北京话儿：“四六不靠”。来北京做买卖的，有些是图挣钱的，还有些图啥的你真不知道，也真不想让你知道。

李四爷从南小街穿到北大街，再溜达回来，一路紧着打听才找到亦悦商行，开门的男人披肩短发，一看李四愣了，李四一看他也愣了一下

认识

就是前日当街让民勇强行剪了辫子，又让自己混忘了，整关号子里一宿儿的那个仆人。

“这里是亦悦商行？”

李四装作并不相识的样子。

“对啊。”

仆人肯定的语气里透着反问，李四爷似乎听出了后边隐着句：“怎么着！”

“警察办差，通报一下你们老板。”

李四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往里走。门口，仆人并不相让，嘭！一声关上门。

胡同里，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前，叽叽喳喳地围着几个孩子，带孩子的不知是母亲还是老妈子，凑聚着聊得正欢。

……

门“哗啦”就又开了，仆人冲李四一摆手，然后也不说话，转身往里走，李四迈步过门槛跟了进去。

绕过影壁在头道院，洋人正坐在院子里喝咖啡，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小铁椅子。

仆人带李四进来，自己径直走到洋人身后一站，看着李四。坐在白椅子上洋人也看着李四继续喝咖啡。

“我来调查一个人，你们这个洋行有个叫刁仕贵的人么？”

“您好警察先生，我并不认识您说的这个人，警察先生。”

洋人把手中的咖啡杯子放到桌子上。洋人中国话发音咬字还算准确，但是措辞的方式，还在力求表达完整，不敢省略，追求语法句式严谨，使用这种讲话方式，第一种情况可能是，他跟着书本学的中文，当然第二种情况也最有可能，就是故意端着。

“你们洋行现在有姓刁的人么？”

“并没有警察先生。”

“亦悦商行房产以前是吉同瑞皮货商号？”

“是的警察先生。”

“那你说这里没有姓刁的？”

“是的警察先生。”

“你是从皮货店手里租的还是买的房？”

“无可奉告警察先生。”

“你店里面佣工伙计的花名册有么？”

“有，警察先生。”

“拿来我看看。”

“凭什么警察先生。”

“我在调查杀人案，在追查杀人凶手，洋人先生。”

“那是你的事情警察先生。”

李四觉得这个洋人的中国话不是跟书本学的，是第二种情况，估计是门口吹糖人儿挑子周围，那几个看孩子的胡同大妈教的……没得聊了，哈巴都说了，洋人懂法，不好糊弄，若强行搜查，自己得回队里请检厅开搜查令，想到这里李四转身要走。

“警察先生，你还没有向我的仆人道歉呢。”

洋人冲李四后背说道。

“道什么歉？”

李四转过身。

“警察先生，您名字叫李四？”

“对。”

“上次是您处理我的仆人被强行剪辫子的案件。”

“那是民国政府的要求，我希望您能尊重国民政府的法令。”

“大清国，人没有决定自己头发的自由，对么？”

“对啊。”

“国民政府目的是推翻专制对么？”

“对啊。”

“那为什么人还是没有决定自己头发的自由？”

看李四没有接话，洋人知道他也接不上来，于是又把桌子上的咖啡杯端了起来。

“送——客！”

洋人身后的仆人欢乍一嗓子，吓李四爷一跳。“掉坑里了，让丫绕坑里了。”

李四边往外走边想，这洋人幸亏是在这儿练熟的中国话，如果是在南城租的房子，就刚才那会子，丫得打上快板，说“数来宝”了。

出门撞上大龙，跑得呼哧带喘的：“师傅，炸死的那个人……”

“啊，怎么了？”

“没了！”

“跑啦？”

“瞧您说的，能跑？是，是尸体找不见了。”

李四爷，倒抽了一口凉气！

验尸官常砉一脸沮丧，已经有两个警察先来调查了，他抬眼见到李四和大龙走了进来，于是叹了口气：“唉，老李，我这嘴开过光么？”

“开光也是阎王爷给你开的。”

大龙还记得上次让常砉吓得蹦出院外的茬儿。

“以前都说‘诈尸’‘诈尸’的，合着应该是炸弹的‘炸’……唉，还是烤得不够熟透。”

李四没有再顾得搭理常验尸官的滥笑话，不合常理啊，尸体已经被警察勘验了多次，“飞”是绝无可能，又不是煮熟的鸭子；可，如果是人冒这么大风险盗走尸身……然而盗去有何用处？难道是尸体中还有什么自己没有找到的秘密？

“你这两天怎么处置的尸身？”

“还能怎么，等厅里签字，我这儿叫人该烧就烧了，要不都臭了。”

常砉虽然哭丧着脸，但也真没把事放在心上，总是想来有些诡异，叫人瘆得慌：“娘的，昨晚上还在，早晨就没有了。”

“这里晚上没人留守？”

“哪有多余的银子雇人？再说也没有偷这个的贼路啊。”

“这不就有了。”

大龙接话。

“偷来何用呢，纳闷。”

常砉想不明白。

李四各处看了看，这个院子防护措施并不严谨，就如常砉所讲，平时实在是没有防贼的必要。晚上并没有人值夜，如果有人想在这里盗尸的话，应该是从从容容的，除了外面的院门有道锁，里面任何房间都不上锁，李四环院观察，四周，墙头以及房上没有踩踏的痕迹。李四想：不应该呀？尸体虽已经炸裂，但是全部的尸块都在这里，它的重量依然还在，就算是这盗尸的人有超强的轻功，可是这尸身是没有轻功的呀！背着这么沉的东西，无论是手扒墙还是脚踏房，多多少少总要留下些贼踪吧……

难不成真是诈尸了？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

阵阵凉风吹来，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从殓房停尸的地方出来，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李四、大龙走了不多时就又到了内城宵禁的时间，二人依然是上次回家的路线，再次到了二人所住附近的那个胡同。今次，李四爷留了个心眼儿。一错身儿的时候，他忽然站住身形对那个开栅栏的更夫说：“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那个更夫没有搭理李四，关好栅栏门，低着头，罗着腰，擦过李四、大龙，缓缓向胡同深处走去。

“这些时日可是在暗中跟着我么？”

李四突然意识到什么。

若普通人此时定停下搭言，至少答一句：“认错人了吧。”

而那更夫头垂得更低了，还是没停下。

大龙掏出来一支竹片子做的弹弓，扣了个泥弹，在竹子头一板，一松，“啪！”

地打在更夫身旁的墙上，暗夜中泥弹碎裂的声音十分清晰。

明清执行宵禁的巡城衙役，都挟一个弹弓，遇到犯禁之人，因为道儿黑，不知他是否怀揣凶器，故先用弹弓发泥弹，打在他身边的土地或墙上，进行嚇阻，让他站住，如果示警后犯禁的人还不停止，巡差便要全神戒备了，需下狠手擒拿。到了民国，再背一张大弓，已是十分的不方便。大龙学别的老警察，改用一个弹力比较大的竹板，平时别在身上，遇上犯禁之人时，可以借竹片弹力发出泥弹，获得和以前弹弓同样的示警效果。

一弹已出，没有什么效用。

大龙又发一弹，那人依然不顾。

大龙暗暗将手中的泥蛋换做铁丸，第三弹发出，破风之声较前两次沉重了些，此时李四也骤然发起了进攻，追着大龙发射的铁丸向那人扑了过去。

那更夫模样的人突然回身，右手执的打更的梆子像一柄锤，横着一抡将铁丸打落在地上，左手执着敲击梆子的槌子，平平递出，截住李四冲来的路线，李四的喉咙迎着槌子凑了上去，果然，这槌子的另一头是尖的。

更夫寻常使用的梆子，是一截儿横着的竹筒下面装个木柄，形成一个丁字，然后另一个手拿个圆头的木槌，在夜里敲击报时，十分清脆响亮，南北通例，不过南方多用竹而北方多用木。

李四刚刚听到那梆子打落铁丸的声音十分清脆就知道这木梆子两头箍了铜铁，分量已然是一柄铜锤了，这左手递出的槌，猜也不是木头的，应当亦是柄铜锥。

“雷公轰！”

李四认出了对方的兵器，进胯平移，身子让过铜锥，抬膝盖便捣那人的腰眼，那更夫右手锤下挂，要顶住李四爷的腿，再借力飘开。李四提一口炁，使出玄一守，点步而上，两人交了一合。

更夫倚仗锤猛，横轮竖砸，左手短锥偷空递出更加阴毒。李四大叫：“大龙不可过来！”

自己也提了小心，这更夫的功夫并不在李四爷眼里，雷公轰乃是青城派绝技，可这更夫使得并不纯熟，锤法似乎更像砍刀的路数……奈何夜黑灯昏，李四有所顾忌也不敢托大贴身擒拿。

李四的玄一守功夫乃是当年善扑营承应司的那位奇人以江湖两大至尊武功秘籍之一的九阴真经作为行炁的基础，同时将九阴真经不断简化，去繁就简，留下简单易学的方法，然后以广卫搜罗的江湖各派武功中，钻、闪、穿、纵跃，翻扑等轻灵翔动的各家门派成技，最后进行糅合创生的善扑营两大本技之一，借以训练扑卫快速游击，护驾拿贼。

又打了半刻，李四已经找到了对方运锤的规律，这人习惯两下竖向劈锤，然后接一横锤，中间再用锥补空子，缓一下气力，再两下竖锤，接一横向摆锤……锤虽力大但是速度终究慢些。李四等第三下横锤抡过，对方铜锥将递未递之时，斜插左步，左手一拂一盖，压在更夫腕上，那厮惊慌，急用右手锤顶李四面部，李四插进去的左脚立刻五趾发力，劲儿往上传牢牢撑住地，然后抬起右腿向身后摆去，借身子扭转之力，李四爷左手拿住了更夫执锥手的腕子，把他向外扥，这摆挒的劲道已是极大，那更夫步子已然踉跄欲被甩出。谁知此时大龙看出便宜没听李四爷的话，怂凑上来欲打旁拳助兴，这时如果李四爷撒手便将更夫抛向冲过来的大龙，那么以大龙的功夫根本躲不开那更夫手中两件家伙什儿。

李四爷，只得心下一横，手指一紧，没有松开，等于又把更夫拉回自己的怀里，李四爷玄一守再灵动多变也躲避不及了，那更夫见又被往回带，顺手一锤砸中李四左肩窝，其实这锤瞄打的是李四心门，幸亏用了玄一守的“鹘鸼抖翅”李四才让开心门，这“鹘鸼抖翅”本来是侧身接敌时双手抖弹伤敌的杀手，此时也只好做逃生之用。虽然躲过心门，但是挨这一锤也是不轻，那锤先有了李四回带之力又加上更夫直冲之力，一锤便将李四震出，此时那更夫回身便打大龙，李四左膀痛彻难挨，已经提不起来了，只得大喊：“大龙，闪！”

好大龙，垫步拧腰，转身便跑，片刻不留。

更夫并不追赶，斜横了一眼李四，闪身形向右方一个接插过来的巷口，飞快跑了下去。

穷寇莫追，李四一步步警戒前行，不多久，大龙叫了胡同口负责宵禁的保甲人赶来，这才搀了李四缓缓回家。

李四一夜未睡，肩已经肿起，只好运起玄一守的行炁之法疗伤。

玄一守行炁取自九阴真经，练习的是太阴、少阴、厥阴经脉上的腧穴。因为上古经脉腧穴知识极为深奥，普通人极难领悟，李四所修习的多亏了善扑营承应司那位奇人的不断删繁避难的简化传下来的玄一守行炁的方法。

这善扑营承应司职司是大清皇帝接受诸藩国朝贺时，与各国汇盟相庆、演武、较技为显示上邦大国武运隆昌，所以帝国供养了数位来自各地的奇人异士，每日研磨世界各国武学。承应司那位奇人据传说来自达摩祖师的故乡，南天竺国。他在中国的时候正逢嘉庆年，皇帝先后多次被潜入紫禁城的贼人刺杀。头一次是嘉庆八年，一个叫陈德的埋伏在神武门用大刀片子砍翻了皇帝身旁数位武士，其他卫士居然四散奔逃！他差点把皇帝脑袋抡飞了，幸亏善扑营总统领绵恩拚死相搏才救了皇上，这次刺杀，皇帝的亲姐夫，蒙古亲王，拉旺多尔济身负重伤。嘉庆九年十一月，一个叫了友的和尚居然从景山东门溜达进了皇宫，准备找皇帝谈论佛法。紧跟着嘉庆十年二月萨弥文扛把大铁枪冲神武门，守门武士居然挡他不住，让他接连搠翻数人，冲了进去……后来大批武士涌上来苦战半天才挡住了萨弥文。还有一次嘉庆十六年，景运门进来个飞贼，好在今次没找到皇帝，把值班内阁大学士屈廷镇的皮褂子扯了。嘉庆十七年天理教林清等人分两拨从东华门、西华门突入宫内找皇帝算账！幸亏皇子绵宁用火枪护驾。

每次出事都是朝廷震怒，该问的问，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该赏的赏，但是下回还照样出事，不是满朝文武太无能，是江湖太能折腾，万般无奈，皇帝觉得还是自己从最贴身的侍卫善扑营上想办法。一个办法是在祖宗康熙年开创的善扑营建制上，把原来扈从司增设广卫，渗透到江湖各大门派中提前侦知绿林动向。二一个是请承应司创建能实战的武功战法，可以短时速成，便于操练，并且在实战中确定能胜过武林，关键时刻真能护住御驾。于是这位达摩故乡的奇人应帝国邀请留驻北京为皇帝编创这个武功。

这便难了，练武功是循序渐进的苦差事，下死功还得有天分还未见得够去江湖上混。奇人出奇谋，他把广卫搜罗的江湖至尊九阳神功和九阴真经分作两队人修习，以中国武神玄武为象，一队修九阳取龟象，拳法刚硬凶猛若金刚坚壁，主御守；另一个队练九阴取蛇象，拳法刁钻若游动灵蛇，主游击擒拿。宿卫一分为御守、准提两翼，一个是坚盾一个是迅剑互相搭补。

江湖失去至尊武学宝笈《九阳神功》和《九阴真经》两大秘籍虽然恨恨不已，但是盗夺者即是朝廷那便也就罢了，没有哪个门派敢多话，反正留在江湖里也是东家抢西家夺的胡惦记……

但是这九阳神功和九阴真经岂是寻常人能练成的？书，你能倒背如流，可武功不是子史典籍、高章讲义，能背就能当官唬弄百姓，武功是实打实用命的经验历练，唬得了人唬不住大刀片子武功外门的招法好练，筋骨易壮，唯行炁是最难的，如没有炁血支撑，纵使力能扛鼎也只捱得片刻，然后便没了声息，累地堪堪欲死了。然而中国武学，练习行炁必由奇经走八脉，周身数百腧穴一个一个打通，这经脉腧穴又手不可摸目不可见，需要长时间感觉体会，如何短时明白？

正在苦无良策之际，一本书册激发了奇人。书册是当年法国人白晋以想象中清帝座为帝国的本初子午线起点，运用经纬网为大清国绘制的《皇舆全览图》。

这本图册绘成后在大清也就束之了高阁，但它却给了奇人灵感：“也许中国人的老祖宗创奇经八脉就是像今天绘地图一样，这地图中的经纬实际并不存在，是由人想象而成，可是一旦想成绘成，有了它的涵盖，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会迷失，人体气海也是如此，有了奇经八脉横纵交叉，数百腧穴点点相通，炁在血海中运行也就再也不会迷失，这是老祖宗一个伟大而绝顶聪明的想象。”

想明白了之后，承应司的这位武学奇人不要求扑卫一个个找到并感觉体验出穴位，只要像扑卫行军时背地图一样强记，通过反复练习在身上用意念建立这些坐标点，临用时自然会以意念导引炁血，炁血一旦行无阻碍，便可催发胆力，生恒力，再无怯战之心！

准提翼诸将所练以九阴为底称玄一守；御守翼诸将以九阳神功为底称真一守。

功成后，善扑营果然技压江湖一头。

加上大清律例禁了拳，禁了棒，禁了火枪，连箭杆子上也得抠上姓甚名谁……这下皇帝才觉得真可以千秋万代了。

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把帝座掀翻的却不是江湖武林。

原来革命军是不研究武功的。

只喊了一嗓子。

大清朝，倒了。

今夜李四受伤，自觉骨骼无碍，只是锤震筋脉，气淤血滞，疼痛难受，于静室中，以手太阴肺经冲云门穴，次以手厥阴心包经走天泉穴，最后通过足太阴脾经导大包、周荣两穴。炁搭在意上，意存想于气海丹田，再领炁引血，在穴位上一驻一紧一松，每个穴位用这三股劲道推过……

到黎明时，李四爷的肩已经不肿了，手臂也可以上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