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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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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京师警察厅侦缉队里,通县分局的局长带着个警察等李四。本来应该是怂崔负责接待,他赶着中午吃饭,就以李四目前全权负责该案,把人推给李四了。

来的那个警察,李四瞅着眼熟,一报通县地面儿的,李四一下回想起来,就是前两天去江湖下处走访时,和他动手的那三个警察中领队的。警察一脸的极不情愿——一看就知道是被自己的上峰强带过来的。

通县分局长觉得事情重大,自以为有了功,于是对李四说:“昨儿个他跟我叨咕,这两天藏(咱)们地界上的江湖下处可热闹了,一拨子一拨子的尽是人。”

“怎么回事?”

李四想听那个警察亲口说。

“就是我熟(叔),开的那个下处,还有别的几个下处,忽喇喇的,这些个日子全是南边赶过来的,我就告诉藏(咱)们局长,地面上可能有事。”

警察只说这么多,便住了嘴。

县警察局长马上接过话儿说道:“我一听他说,马上上报,咱们前阵子厅里不是要求查下处么?不知有些什么牵扯?”

李四思考了片刻问道:“都是同一拨人?”

“不是,听口音,南边几个省的都有,住下的人顶多打个尖儿,吃口饭就赶着往北边下去了。”

警察回答道。

“是不是南边革命党?这两天大总统在准备南北和谈,要不要报告赵总长。”

地方上的局长政治上很敏感。

“报告也得弄清楚了啊。”

李四不软不硬顶了一句。局长从兜里掏出来几页纸:“李警长,这是下处附近留的各门派的路标记号,我安排弟兄们抄画了下来,不知道……”李四接过纸,以前在善扑营陪皇帝打围有过经验,知道这可能是前边的人留给后边人的路标或者必要的提醒信息。上面抄的符号的类型并不统一,估计是几个门派的交混在一起了。

“江湖下处只接待江湖绿林中人,不掺和庙堂的事儿,千百年来的死规矩,应该和南边政党不打连连。”

李四一边翻看局长给的纸一边回答。

局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仍不死心道:“慎重些好,这年头都在变,何况下边派出所弟兄辛苦抄画的,都是便衣出行,让江湖看到后头跟着……也挺玄,冒着风险的。”

“嗯,我写个报告,给厅里报一下,劳驾您把您手下参加的人名附一个。”

李四把抄有江湖印记的纸装在兜里。

“得嘞,回头我叫人抄了送来……那就先告辞了,李警长。”

“辛苦弟兄们了。”

李四一抱拳。

“哪儿的话,赶明儿来我地面,藏(咱)们请酒。”

局长敬了个标准民国警礼。

先是平白无故炸死个人,然后是尸体又不翼而飞,紧跟着发现自己被人跟踪,胡同夜战受伤,现在又得知江湖也在异动集结,瞅着纸上乱七八糟的江湖标记,估计这南边大半个江湖门派都有人过来了……这几件事难道真有什么关联?

下午,门房进来报告李四有人找。

让进办公室一看,是亦悦洋行的那位洋经理。

他不似前两次那么好整以暇,一进门便急惶惶道:“警察先生,我的合伙人不见了”。

李四一见他就脑袋疼。故意慢慢打开本子,舔开毛笔,又去倒了杯茶:“慢慢说,别着急,谁?”

“王卜,王先生我的合伙人。”

“哪个王……是辅佐的辅么?”

“卜,卜,一个竖一个点。”

洋人有些急。

“噢,萝卜的卜。”

李四在本子上记着:“走了多长时间了?”

“三天了,这不合规矩,我去他住宅找了,也没有人,这不合常理警察先生。”

“你这样,你去派出所。先寻寻人,别急,兴许上外省办货了。”

李四可舒坦了。

“办什么货?我们的货都从英国来的。”

“也许在哪个堂子里玩耍,你去先报个案,我这里是专案组不管寻人。”

李四感觉肩膀上的伤都没了似的舒服。

“你,你上次不是来洋行找姓刁的人?”

洋人嘟囔着。

李四感觉肩窝,嗖家伙又疼上了:“你他娘……啊啊,不是说没有么!”

若不是外国人,李四真想踹他。

“您当时问的是‘现在’有没有姓‘刁’的,现在是没有,现在是王卜,警察先生。”

“他是刁仕贵?”

李四绕开语法问题直接发问。

“不是。”

洋人回答道。李四一盘算,也对!按《彀中簿》记录同治九年是三十二岁到今天已经是七十多岁老人了。“你那个同伙叫什么?”

“合伙人。叫王卜。”

洋人听得出中文的差别。

“以前,以前叫什么名?”

“刁怀远。”

“他跟刁仕贵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什么刁仕贵。请您不要再问我这个名字了,我的合伙人王卜,噢,曾经的名字刁怀远,我找不到他了,警察先生请您帮忙。”

洋人说了这一长串中文有些累。

李四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对洋人说:“走,带我去他家瞅瞅。”

距离亦悦洋行所在的罗车胡同向西,沿着胡同走一个反着的“弓”字形就到小菊胡同,大概其在胡同中间位置就是这个现在叫王卜的人住的宅子。

“我可没检厅儿的搜查令。”

李四明显是在揶揄洋人。

“检厅儿?见他的鬼去吧。”

洋人麻利儿地掏出钥匙开了院门。

这是个二道院的宅子,西向开的院门,院门后改的西式雕花拱门,推开门进去,绕过影壁,长方儿一个小窄院,进二道门儿,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南北向的正房,左右厢房。进正房,扑眼一幅孔雀开屏的中堂,左转首,西墙上挂着一张弓,下供皮雕箭斛。李四上前摘下弓,弓柄上赫然有刻字:破,刁仕贵。

从箭斛将箭抽出,箭上亦刻:破,刁仕贵。

清清楚楚。

清楚得那么可疑,一种虚假的昭然若揭,一种顶着李四爷的脑门子往上递答案的感觉。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四问身边洋人。

“没有了,我们只是生意上的合作。”

洋人回答。

李四在盛信札的盒子里翻检,发现日期最近的几封,寄信地址邮戳是:张北堡子里。于是又问:“他在张北一带有私室么?”

“可能,他们祖上就是在这一带往北京送皮货的。”

简单搜检了一下,李四把弓和箭拿在手里,对洋人说:“弓和箭是案件证物,我收了。”

洋人耸耸肩,随着李四走出小院,顺手把门锁上:“什么时候能找到我的合伙人?警察先生。”

“没准儿,等信儿吧。”

李四扛着弓走远了。

鬼门关还是贵人关?一到这桂花胡同,李四总禁不住在心里问一问。北方,虽极少见大的桂树,但是挡不住北京人对桂花的喜爱,桂花的香气宜人,入酒佐茶,为药成饌,温中散寒。逆旅他乡客,中秋怀远,举头望月桂,低头见花黄,平添许多悠思。

今次,与马六爷相见在东侧的耳房,房间略小于正房但是更和暖些。

“稳重。”

马六爷推了推弓臂,试了试弦力。

内行夸赞与外行夸赞截然不同,李四是识弓之人听得出来,外行多是:好弓、宝弓,硬弓……而马六爷下的“稳重”两字考语把这把弓“好在哪儿”点出来了。要射远,则弓必巨大沉重;要骑射,则弓务求短小轻便;要准头,则弓形变要少。劲道、大小、射程远近的需要由实用之人各取所需,但是一张弓重心的稳定,开合形变的自如顺畅是弓的本性。

“天子,宝雕弓,金鈚箭,世人皆以为以宝石镶嵌,雕龙刻凤……都是不懂弓的人啊。”

马六爷正细看弓上的彩绘。

“是啊,万岁爷‘嘣’一箭,红宝石绿玛瑙震一地……也太不像个样子了。”

侍候茶的点星儿儿总是话多。

“弓臂上层层堆漆描画,看似精雕细刻其实不着一刀,这大清弓也算是尽了心思。”

马六爷盘摩着弓上的漆画异兽喃喃自语道:“诸犍。单张之山,其无草木,有兽焉,其状如豹而长尾,人首而牛耳,一目……”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李四接了一句王维的《老将行》

“燕弓。天下最强的弓。”

马六爷回道。

“还有这些江湖标记,也请马六先生瞧一瞧。”

李四把通县警察抄录的单子递了过去。

马六先生把弓交给了点星儿,腾出手,接过来,一张一张仔细翻看。

“江南各门……哟,长鲸帮!岭南各门也都过来了。”

马六先生边看边说。

“北边来的不走京南通县,大兴……但是估计北边各门也闲不住。”

李四插话。

“我给家爷去取江湖印记的谱录。”

点星儿跑出去,功夫不大取了个大册子,马六先生接过册子抚摸了一下感叹道:“当年渗透各门的广卫,没少花心思啊。”

“现在这些弟兄安在?”

李四明显问了不该问的,但是警察么,都问该问的怎么当警察。

马六先生抬眼看了看李四,没说话,又低头继续看图册,比对纸上抄的江湖密记指给李四看:“这个是南鲛帮,这个是飞鱼帮,蔡李佛,问樵门……呵!泉州南少林也来凑热闹啦……”片刻,复叹息道:“唉!风吹桂花落,有被吹在房顶上的,有落在这台阶之上的,有这随窗入室登堂的,还有陷落泥淖茅厕的,身不由己只由风啊。”

马六爷轻轻合上册子:“广卫?有皇帝便有广卫,皇帝没了只有江湖。”

这句感慨算是回答李四刚刚的提问。

李四似乎听懂了,点点头。马六先生又道:“这些标记多为江湖先队与后队联系路标,属于各个门派秘记,你们抄下来的内容无非互相嘱咐食水以及提示雇车、饮骡马的休息场所,所没什么特殊。”

马六爷说到这里沉了一下又继续道:“不过有几个来自偏远岭南的,不熟悉京城的门派就叮嘱得多些,喏,这个标记来自泉州飞鱼门,还有这个神鳌门,直接用的回回文写着如何在北京去八达岭找到官道,终点似乎是张北一带。”

“马六先生确定?”

李四想到了从王卜家中搜出的信。

“应该吧。”

马六爷不太喜欢别人盯着问,李四觉得失言马上笑了笑:“还有件事,烦劳马六先生。”

“讲。”

“跟您借个人。”

“谈不上。”

“当年咱们扈从司,行在翼,有位沈竹冰沈大爷,马六先生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家爷的常客。”

点星儿抢着回答。李四推想,这沈竹冰定是十分讨小孩子喜欢,否则点星儿不会如此念念不忘。

马六先生没接话,皱着眉头看点星儿。

点星儿还沉浸在对沈竹冰,沈大爷的回忆中,没有看到马六先生的表情,兀自说道:“李警爷您不知道呢,这听雪先生,故事可多了。”

李四也觉得行事如此谨慎到诡秘的马六爷,身边的小童儿居然如此活泼快语,实违常理,想是这童儿身份来历亦非寻常。

“你找他可是要画影图形?”

马六爷让点星儿“出卖了”也不气恼,依然很祥和。

“正是,不知沈爷现在何处?”

“沈听雪沈大爷,满北京城子跑,每天都一堆子故事。”

点星儿小手比划着。

“点星儿,你把弓和箭放好,看摔了警爷的证物,仔细抓你坐牢。”

马六爷抬眼又冲李四说道:“我给你个地址,你自己寻去,能不能帮你,凭他。”

马六先生说完轻轻掸掸衣袖,拿笔给李四写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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