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没有人讲话,吴大队长也收了火气。
李四尽量温和说道:“大队长,这个案子应该与北京案子合并,这样咱们力量大些。”“合喽?将来办事,你们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
“应当是我,因为我们先办的专案。”
“你说喽算?”
“于情于理,大队长,合喽省时间。”
“你说了算,你是个谁?你们王治馨再横,手也不能伸到俄(我)这口儿外来吧?”
“我跟您讲的是个理儿,和官大官小没关系。”
“那我跟你也讲个理儿,你想合案,找内务部往乃们(咱)这儿行文,你一张嘴,不好使。”
此言一出,李四也无话可说了。 魏荮安赶紧出来圆场:“都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尽早抓住凶人,为民除害,是不是哇特派员?”
他冲严静姝挤挤眼。
“话我交代了,你负责,老魏,三天把这案子破喽,凶人拿着剐喽。”吴大队长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冲李四甩下一句:“俄(我)地面上的事儿,你们北京少球其掺和。”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魏,今儿个又迟累你了。”李四看着魏荮安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难过。
“不相干,迟早一剪子的事儿。李四贤弟,说说你刚才看的,什么想法,嘿,你那儿限期还没了,俄(我)这也限了期了,呵呵。”“哎,我本一番好意想给他提个醒儿,谁知道他想歪了。”
“大队长和这家……”魏荮安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周围的警察就收了口。 “咱们来那天,有人踪着,你可知?”
“那个光头,像是羊汤店那个伸了一脑袋的人。”
“对,后来换了两个晋地口音的进来,现在推想可能是光头随路跟着,而那两人是近身盯,免得咱们瞅出破绽。”
李四进一步细推。
…… 严静姝开始无聊地四处转这个院子,典型张北民居,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住宅,房顶上几丛蒿草在风中凌乱着,树上栖着鸟,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人们。 “老魏,看来他们是一家人。”“俄(我)说,阔海儿哎,报案的是邻居还是买货的?”
魏荮安对旁边一个撅着屁股看脚印的警察问道。
“买货的,见门开着,进来直接就吓死了,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保甲先报告了。”“保甲怎么说?”
“全家被灭了。”
“他们家的那姓武的表少爷呢?”
李四插了一句。
警察看着魏荮安不接李四话茬儿。 “说啊,都是一家人。”魏荮安翻了个白眼。
“俄(我)们哪知道什么表少爷,就是问家里人都在?保甲说平时就这么几口人。”李四和魏荮安相互看了一眼,魏荮安说:“劳烦把保甲叫进来。”
那个警察老大不情愿地出去了。 “这开枪的可能是个老手,可能是那把快机五连响。”
李四又指着三个紧挨着弹洞。
“手枪端这么稳,可以哇,搁我早打飞飞了。”魏荮安也凑上去细看,同时叫另外一个警察:“老卢,你把这洞挖一挖,看有没有铅子儿。”
保甲进来了,两撇小胡子显得十分刁滑,一看就是混地面儿的,上下左右都能应付的人精子。 “你是保甲?”
“治安会,协防。”
小胡子很热络的样子。
“这家人都在这儿?”魏荮安指着地上的尸体。
小胡子很戏精的又上前看了看:“都在。”“他们家有个表少爷,姓武?”
李四在一旁提醒。
“噢~似乎是,这几天来了个亲戚,说还是革命军敢死队的官长。”“为什么不报?”
魏荮安厉声问道。
“就串门的亲戚,暂住,警官。”“俄(我)问的是,这都死了人了,早盛问你话时为什么不向警察报告,这家里来了陌生人?”
“刚才警察也没问啊,现在民国,国民出行讲个甚自由,也不用他乡保甲开具路条,俄(我)这里也就无从查问。”
保甲沉了沉,觉得方才的话有些顶撞,又哀下一副嘴脸道苦情儿:“地面儿也不是就管这一家人,谁老记得住?再说了,这家和您巡警大队吴大队长甚关系?地面儿上哪敢上赶着老查问的?”
小胡子点了一下魏荮安,把这个锅轻轻甩了。
“行了,你去吧,这两天,有些什么可疑的抓紧上报。”魏荮安打发了小胡子,把头凑向李四轻轻说道:“吴大队和这家沾些远亲,生意上有些……”魏荮安用手比了个钱的动作,李四点点头明白了。
门口的严静姝受不了这股血腥味,走下了楼梯,站在下面画速写收集材料,下面那个警察不知道她弄的什么专业侦缉手段,也不好乱问,扛着杆大枪傻戳戳地站着。忽然,严静姝似乎发现了些什么:“你往旁边站站。”她冲杠大枪的警察摆摆手,警察犹豫着退了小半步。
“反了,往前。”警察又犹豫往反方向挪了挪,“再往前,好了,别动。”
严静姝看到了,在警察齐着脚踝高的墙上有个奇怪标记。一个六边形每个交点是个小圆圈,中间是一把刀……严静姝用笔临摹下来,又快步上了石梯,她不愿再进那个屋子,于是在外面大声叫道:“李警爷,胖警察。”
李、魏两人出来,严静姝把自己画标记的纸递上去,李四看了问:“哪儿找到的?”
严静姝指指下面,李四和魏荮安随严静姝快步下楼,两个人蹲下,看着严静姝指着的那个标记,然后相互一看,不约同说道:“江湖印记。”
关沟以前是隆镇卫、隆庆卫、延庆卫的治所所在,商人行旅、南北调换的官员往来不绝,车水马龙,当地人开店、放脚、小本生意……小成气候。民国新立,卫所兵丁不知所属,粮饷暂时无着,于是有的,就地经营生意安家落户;有的,不辞而别悄悄回乡;还有的,挟着武器不知哪里落了草,情况有些混乱,以前镇寨中供应吃住的地方现在随时变化着。在距镇寨里许,范师傅让大家先歇着,注意戒备,自己带着抹眉八臂灵猴朗嘎、钻腿儿靠吉道杰两人先进寨子中探探情况,拜个江湖码头。 山色如画,一个眉目清峻的后生递给王五一个水皮囊:“王刚答儿,渴了吧。”
“不敢,失国之人,王五而已。”
王五感激地接过,“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皮囊里的水有股子热腥味,但是于王五爷来说,却感觉十分畅快。
“小弟高音宝,扈从司广卫,江湖搏了个诨名——锁滑车。”后生一抱拳。王五回了个礼,暗中猜测此,人膂力定有过人之处,善扑营本技——掼跤中有个练习的法门叫“滑车子”,即吊个大石磨盘子练腰腿臂力,十分霸道。《精忠传》中有个神力英雄叫高宠,枪挑金兵的铁滑车,此人姓高能让江湖送他“锁滑车”的诨号,估摸也是个“恨天无把儿”的主儿。
“今天见识了,咱老营御守翼的真一守,真乃虎贲也。”“见笑了,许久不曾战阵,若非范总镖头提醒,险些中了贼人算计。”
“那贼人焉能奈何了王五爷。”
旁边又凑过来一个伙计:“见过王刚答儿,小弟扈从司广卫,巴喀多济。”
“幸会。”
王五也一拱手。
“当年杨家将在这儿大战辽兵,今天是咱王五爷力克群贼。”王五见众人不闹生分,少了拘谨,一一与众人见过礼。 …… 众镖师说着热闹,纷纷插言介绍四外景致: “看,那远处是大神树。”
“这边,穆桂英点将台。”
“闪地儿泼脚,来段《杨家将》吧。”
“话说大辽国摆下天门阵,那穆桂英女娇娥戎装受命,率领杨家将大破辽兵,中军宝帐大纛旗高扬,点将台就在巨石上。”
闪地儿泼脚巴喀多济一指远处群山继续道:“这山中生有古木名降龙,这才引出,深山请出降龙木,大破辽兵保太平……”众武师,喝水饮马,听着巴喀多济的神哨(吹牛扯闲),遥想当年穆桂英英姿飒爽,顿时觉得劳顿尽消。
“大镖头他们是干什么去了?”王五小声请教高音宝。
“这寨中江湖管事的是天马山曲大寨主,现在世道乱,各路诸侯都互不相统属的,大镖头拜拜山,访访寨子里是否还安生,夜里能否在此借宿。”“原来如此。”
王五点了点头,恍惚中,王五看到那辆带轿厢的大车,裹着的棉帘似乎从里面动了一下,王五问高音宝:“那厢车里装的可是人?”
“嘿嘿,那是江湖镖。”
旁边的闪地儿泼脚抢着回答。
“何谓江湖镖?”王五一脸迷瞪。
“江湖镖就是江湖救急。”看王五爷依然没听懂的样子,巴喀多济又贫道:“江湖镖就是——甭问,哈哈。”
“绿林中的事,不兴打听,只管送到,不问是非,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多问招祸。”
高音宝知道王五爷是实性子的人,于是在一旁解释。
“对,想挣这钱不?运的是枪还是烟土,是劫的官银还是死人……哈哈甭打听,给够你银子,上路。”闪地泼脚走到车前轻轻杵了杵棉帘:“这大车帘子,除了大镖头,谁掀砍谁的手。”
巴喀多济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个鼻烟,缠丝玛瑙的瓶儿,象牙的小盖儿,他磕了一些在王五爷虎口上,然后又挑了些在自己小拇指上,堵住鼻孔,用力一吸,打了个颤儿:“嗯,适意。”
盛情难却,王五爷也把虎口上的鼻烟凑到鼻孔一吸,清荷合混着麝香直窜顶门,王五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感觉肺门都张开了。
三骑马,由远而近,下马的范英明拧着眉头。他冲大家伙说道:“寨子里出事了,咱们得绕过寨子另找宿头。”“出啥事了,大镖头?”
闪地泼脚巴喀多济刚想打听,看到范英明身后的抹眉八臂灵猴朗嘎冲他摇摇头便住了嘴。
“江湖有变,大寨主怕护不了咱们周全,大家伙赶路吧。”范英明声音里带着焦虑:“高音宝,你还记得绕行寨子的路么?”
“记得,大镖头。”
“好,你和朗嘎换个位置,你做趟子手探路。”
“遵命大镖头。”
高音宝上了马,手里抄着柄豹枪。
“加快脚程,日落前赶到宿头,不然就得露宿荒野了。”范英明也上了马。
“巐!”高音宝呼喝一声,在马上把豹枪舞个花儿,然后把枪攥插在马镫上的一个皮套中,小臂掏过豹枪上挂着的绳子,枪伏伏贴贴靠在身侧,又不影响骑马控缰:“合吾~”。随着趟子手一声呼喊,大队出发。
对侧山梁上,一骑,立高岗,一人蒙面,俯看沟中行进的镖车队伍,掏出一个竹箫和着风吹了起来: 起式三台令,正文阳关曲,曲中道: 憎苍蝇竞血,恶黑蚁争穴, 急流中勇退是豪杰,不因循苟且。 叹乌衣一旦非王谢,怕青山两岸分吴越, 厌红尘万丈混龙蛇,老先生去也。 暗合着汪元亨《录鬼薄》的词儿。 片刻远处山梁中亦传来南音相和,收煞为梁州曲重复了一遍:厌红尘万丈混龙蛇,老先生去也。 山沟中,镖队也模糊听到这南音如哭似嚎的声音。一来,镖队所处地势低洼;二来,山风猎猎,所以并不真切,只觉心中难受,加紧赶路。 山岗上蒙面骑士不在,只留山风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