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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江湖 别来无恙 > 二十八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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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风轻云淡。灰色的城墙衬托着城门楼子上承柱褪了色的朱红,塞外来的风沙轻轻扣着关,一队骆驼缓缓进了城门,驼铃摇曳一派安详。城里人做事总是些匆忙,行过万里路的骆驼偏生不紧不慢,占着大道悠闲地晃荡前行。看着节奏慢,但步子大,把前边,担担儿的,赶脚的,拉车的都逼到了道边儿。一个老太太紧捯饬着小脚儿,但是始终被骆驼大蹄子“咚咚”踏的声音撵着,摆脱不掉,最后终于累地放弃了,也闪在一旁呼哧带喘地笑骂赶骆驼的人:“死催的,要把你老祖奶奶踩出尿来了。”

赶骆驼的坏笑不搭腔儿,北京城老太太的嘴,可惹得起?

一辆自行车从驼队后追上,车子灵活在骆驼中穿行,打出一串脆铃声,唬得几个骆驼乱了步伐,吓得赶骆驼的人忙忙地吆喝。小脚老太太解了气,拍个手哈哈笑:“原来你个乖孙傻骆驼也怕洋马子。”

车上人一身毛呢洋装,头上却顶个瓜皮小呢绒的帽子,屁股在车上撅起老高,一溜儿紧蹬,把骆驼队甩下老远。时人有诗评曰:

臀高肩耸目无斜,大似鞠躬敬有加。

铃铛声催人急避,后边来了自行车。

自行车,贴着寺庙的明黄瓦压盖下的红橙色墙根儿一弯,划过了五六条胡同,最后,在桂花胡同马六先生府前停了。那人在门口用手一打自行车铃,只过了片刻,门儿开了,小童儿偃月儿、点星儿一齐冲出来抢车:“侯大大,我家爷叫您直接进去。哎呀,点星儿你后边扶稳喽,今次该我骑,莫摔了我。”

“仔细,莫摔跤。”

男人笑着叮咛两个很快不见了踪影的小童儿,然后,一转身进了门。门里,易七郎在候着,见他进来说道:“侯大爷,家主爷在制印斋。”

说完,易七郎关上了大门。

主房旁边另外一间小屋,马六爷此时正马步站稳,左手悬空把一方印,右手执刻刀在印石上雕琢,时而右手行刀,时而刀定住而左手擒着石印围着刀转,腹顶如鼓,呼吸匀厚深长。

“侯亚捷请马六先生安。”

侯亚捷一直等马六爷把最后一刀收了才轻声问安。

“上回上了个当,这陆军部稽勋局关防,印文的顺序应是左、右下、右、左下……上回猜错了,差点折个弟兄,噢,静岸来啦,坐。”

马六爷把印放桌子上,擦擦汗。

“民国的关防快让您仿了一圈了吧,哈哈。”

侯亚捷和马六先生关系非同一般。

“三一处,关防印鉴加密,防假与做假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这西洋的放大镜是好东西。”

马六爷把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摹印的本子递给侯亚捷:“静岸,看看,可混得过去?”

侯亚捷认真翻看,不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忽然在一方关防处停下,笑道:“总统政事堂机要局,哈哈,机要局三科叶迦科长知道我掺和了,非要我命不可。”

“你甲午年底不是就由仁川返回天津了么,与他甚的干系!”

马六爷把刻刀收在盒子里,用一把竹印规在一个本子上先比好位置:“把那方新刻的印帮我印一下,我再修修细处。”

“一晃十八年了。大清国驻高丽前敌行营电报局。哎!我倒是提前回来了……平壤失守是八月十七(阳历9月16日),差点就……甲午一败好惨啊。”

侯亚捷用力在印上左右压一压,掩饰了因激动而微抖的手。

“人皆是缘法,她阴差阳错没与你回来,说明她的归宿就是家乡,不弃莫离。”

马六爷把放大镜拿起来,俯下身子仔细看方才刻的印:“这一竖三个缺齿是他们故意做上去的,这次仿的比较像。”

侯亚捷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马上展出笑,他的脸已经有些微微发胖,一笑,左嘴角儿居然有个小靥窝儿。

“静岸,你们电报局有什么故事?”

马六先生故意岔开话题。

“正是有事儿。”

侯亚捷掏出个本子,里面记满了字,我这个月和各个局的弟兄互通了一下,发现南北江湖的都在赶往张北,似乎在找什么人。

马六先生拿过本子看上面抄的电文。“噢?找什么人?”

“这个不知道,协会里大家各自找能赚钱的消息,这个消息别人都不感兴趣,却让我发现了,好歹以前咱们也管着江湖这帮人,轻车熟路,记得他们密电的码子。”

“他们电报没说找什么?”

“没有,电报么,一字一金,都极简略,报个行程动向,没那么仔细。”

马六爷点了点头:“再看看,看他们究竟想翻出什么来。”

张家口堡子里西部群山,有座山峰秀丽非常,名赐儿山,山腰古寺叫云泉寺,乃是释、道合一的去处。云泉之名取“泉自云中流”之意,寺内子孙娘娘殿,逢农历四月初八庙会,来此登山焚香祈求娘娘“赐儿”之人络绎不绝。往群峰深处走,野径通幽,林密沟深,山路中,几个人,边撅着坡上遮眼拦手的灌木杈儿,边互相抱怨:

“啊里起里(去哪里啊)?”

走在最后边的一个年轻人有些泄气。

“我给你佛(说),闭上嘴巴,跟着就是了。”

他前边一个花白胡子没好气地说。

“你做甚哩。”

又一个戴皮围腰的对走在最前面的皮帽子发问:“你站在这里看甚哩。”

“我看看方向。”

皮帽子四面转着看。

“看甚?”

“寻个日头哩。”

“可寻得下?”

皮围腰也跟着仰头看。

“哥不吃桃(哥不知道)。”

“不吃桃(不知道)你带我们来这里瞎寻个啥?”

花白胡子有些火了。队尾的年轻人索性一屁股坐地上:“转悠了一天,还是在这林子里打转转,你看……”他伸手指向一棵树,那树上有个地方削了块皮,上面有个七星连珠的标记:“这个是晌午我拿刀子划的。”

几个人凑过去看,带头的人说道:“这么佛(说)咱们一直在打圈圈。”

“咦,这个是问樵门,这个是谁?这个似乎是武当……”花白胡子在旁边的树,山石……找到了不少江湖绿林的标记。

“我给你们佛(说),掌门派咱们来没错,这帮凉怂也都闻到味儿过来了。”

“但是你要能从林子绕出去啊。”

年轻人打着哭腔:“马上天就黑下了,不得冻煞哈。”

“莫慌,师兄这个人赶三滴很(能干得很)先寻下日头,就知道方向了。”

皮围腰一边急切切帮助他找日头,一边安慰众人。

“你俩,木滴食都抹不着(傻的饭都不会吃),你问问他,他家房子窗户朝东开还是朝西开,他知道不?”

众人中一个女子说道:“来的时候沿着官道走,都能走迷路了,这黑林子里咋弄法?”

“你不用咯不着二五(炫耀),你知道路?你来!”

皮帽子虽然有些泄气但是依然嘴上不服输。

“个阴天,哪里来的阳光?你就知道看太阳,还是书本本上现学的。”

女子狠狠地撇了撇嘴。

“平时么,天天呆在家里,认认真真练习武功,没事学的辨方向啊里起里(上哪儿去)?”

“一帮大男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道练拳运气,去个省城都得让人抬着,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要撺掇师父千里万里赶来。”

女人嘴里依然不饶人。

“你没有撺掇?师父可少听了你的挑唆?好,等找到那秘本子,你不要看。”

皮帽子因为确实找不到路,再加上让女人数落,有些烦。

对面树林传来响动,众人有些惊惧,停了斗嘴,各自拉出家伙。半晌,对面树后传来个声音:“你们可是崆峒派的师兄?”

“我们是崆峒外门,我乃醉登云霍振,请教。”

皮帽子朗声回答。

“厄蒙似(我们是)全真派的。”

对面一阵“稀里哗啦”几个年轻道士打扮的走了过来,打头的一个人可能簪子找不到了,头发蓬着,上面歪歪斜斜插个断树枝。

醉登云霍振看到这个人马上一抱拳:“周雅麟周师兄?”

“是在下。”

“哎呀,前年在西安府还看过周师兄练履霜破冰掌,这位是~恕我眼拙。”

醉登云指着周雅麟身后一个道姑。

“这位来自京师白云观,栾师兄。”

“栾师兄。”

醉登云冲道姑深深一躬,他旁边的那个崆峒门女子醋着嘟囔:“路不认,倒认女人。”

“周师兄,你们这是啊里起里(去哪里)?”

皮帽子霍振问道。

“哈哈,霍师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周雅麟尴尬一笑。

“我们郊游,听说这云泉寺匪(水)好,来找匪(水)回去给师傅煮茶。”

皮帽子霍振身后的皮围腰抢着答。

“听设(说)这里滴(的)山,钟灵毓秀,厄们似(我们是)来采气,调活(和)阴阳。”

周雅麟也顺腔胡说八道,彼此来意谁还不都心知肚明?

旁边把个全真女道姑气得哭笑不得:“霍师兄,我们迷路了。”

“这位栾师兄,”崆峒这边的女子也马上闪出来一扠手:“我们也迷路了。”

众人相看了一眼,都尴尬的乐了。

“我们师兄就会找太阳,这满天的云,果然就是个醉登云。”

崆峒的女人乘机挖苦。栾道姑回道:“倒是个雾天,我们也找了半天太阳。”

“太阳快落山了,找个甚?”

崆峒年轻人也搭了腔。

“我们来时,凡是岔口全做了标记。”

霍振指了指树上刀削之痕。

“厄蒙(我们)也弄了记号。”

栾道姑无奈何摇了摇头:“平时都只在城里潜心钻研功夫,跨个州县还能凭个官路码头,真没想到……”

“是啊,平时使车弄船都有脚夫舟子,谁操这个心。”

霍振马上应和。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几位穿青布僧衣的人斜穿出树丛。

“无量天尊!”

“阿弥陀佛!”

崆峒派和全真教赶紧还礼,抬头看几个僧人狼狈装束,不禁都笑了。

“阿弥陀佛,泉州南少林观澄给各位师兄见礼。”

“观澄师兄是来这空谷顿悟的吧。”

众人皆落到这般田地也不避讳什么了。

“莫吵。”

栾道姑忽然叫了声,似乎在听什么。

“听到么?”

她转向周雅麟。

“似乎,似乎是……”

“晨钟暮鼓?”

周雅麟侧耳倾听。

“是云泉寺晚课钟声。”

泉州少林观澄笃定说道。

“这么清晰,云泉寺应当离我们不远。”

栾道姑有些兴奋。

“大家噤声,顺着声音去找。”

醉登云霍振手一挥,将军也似。

众人蹑手蹑脚绕开枯枝败叶,生怕弄出丁点响动,在几个耳朵灵光的带领下,仔细循着钟声行进,众人心中暗暗祷告:“我佛慈悲,送子娘娘法力广大,千万让寺中和尚多作会子功课,这钟声千万莫停。”

七转八转,终于转出树林,已经看到山路,众人发一声欢呼,那崆峒女子更是一撇嘴:“我道是多么山高林密,就在这寺边边儿上转圈圈,这帮凉怂,撒(啥)都不懂死是个年轻,领着出起,死是个丢人!”

天快黑了,风吹在身上更觉寒凉,李氏镖局一众武师绕过了寨子来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道边树上,几处寒鸦归巢,弄出些响动,平添些许凄惶。锁滑车高音宝豹枪已经挟在了腋下,平端着。

不远处一座孤坟,土包上插着个木牌位不知道写的什么。坟包不远有座破败的小庙。

“合吾~”高音宝高喊一声,听没有江湖答刚儿,一拨马头来到庙前,把枪挂在马背上,甩镫下了马,轻轻一推门,高音宝却没进去,反而是小退一步立在门口向里观望,院中有个小殿,不知道里面供的何路神仙,靠后有个罩房估计里面住着或僧或道或尼……目前尚未可知。

“内里可曾有人么?”

高音宝提声又喊了一句。

小殿中走出个头陀,鹑衣百结,手里端着盆米:“施主,天日已晚,明日再来进香吧。”

“师傅,我等行脚之人,天色已晚,行个方便如何?”

高音宝扠手行了个礼。

“这荒山野岭,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匪类,快走快走,莫耽误我洗米煮饭。”

高音宝没再多说,转身上马回到了车队:“大镖头,距下个宿头还得赶上两个时辰,咱们是趁黑赶路还是野外扎营?请您个示下。”

“趁黑不行,这沟子里凶得很,比不得一马平川,远处那个庙是个什么窑?”

“不好讲,看着荒野孤庙不合情理。”

“三应跺齿窑?”

闪地儿泼脚问道。

“有可能。”

高音宝依然看着范英明。

“如果是贼人设的三应跺齿窑,咱们人多,大家小心些便是,这野外宿营若遇强贼反比不得在庙里有墙有门……大家谨慎行事罢了。”

“省得。”

众人再次来到庙前,高音宝看那头佗倚门而坐正在拣米中砂子,更加怀疑。

那头佗见众镖师过来便道:“你们果真是镖局的?”

范英明答道:“京师李氏镖局,路过宝地,想借宿一宿,按旅店结账如何?”

“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众施主请进。”

这头佗与方才一口拒绝高音宝时仿佛一下变了个人,又补充道:“马匹牲口不要进来,省的神仙不快。”

范英明亲自带着伙计把两辆带轿厢的车拉进场院,卸下牲口牵到门外,门外,镖局另外四辆大车分列大门两侧,拴好骡马,布置了三个伙计在门口留哨看车,其余的人进院休息。

天彻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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