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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日落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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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至黄昏,青芜也终于有了些气力,能够走出客舍。她听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呼吸声,却不自觉摇了摇头。这与白日出现在她窗外之人,并非同一个。她微笑瞥了一眼不知何时架上颈项的刀,只轻笑一声,回头望着身后男子淡定如常的微笑,朱唇轻启,话音还是那般柔软和顺:“你的主人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冷君弥听她发问,却只含笑不语,他手中的刀,已然备足起势,锋刃紧贴青芜咽喉,刀意稍动,只消一刹,便足以封喉。“还不动手吗?”

青芜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并无半分忧虑或是畏惧。这般刹那便可决生死的对峙,对于这样的两个人而言,竟像是在闲谈。“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防备是否足够严密,”冷君弥道,“何况,还有一件东西忘了转交给你。”

“什么东西?”

青芜问完,便看见一枚飞鸟衔花玉佩出现在眼前。“听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冷君弥道。哪来的什么定情信物?青芜只觉满头雾水。“你这人,怎么一桩正事也不干?”

女子笑颜明媚,神情始终从容。她接下了那枚玉佩揣入怀中,心想着改日再弄清楚此事也不迟。“若说非有什么正事要干,”冷君弥凝眉,故作思索之态,“那便是与你交手一次,看看你的身手,究竟如何。”

“好啊——”青芜轻笑。冷君弥放下架在她项上的刀,唇角微挑:“可以开始了。”

语毕,长刀已至青芜面门,可她却不慌不忙举刀挡格,旋身避让开去。她拔刀的速度极快,刀出鞘的一瞬,周遭劲风皆似染了刀意,快到只令人觉得,那些在平日里最柔和的空气,也能在那一瞬,割破咽喉,一击致命。冷君弥本怀着轻敌之意,可在过招之后,他却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十分离谱。这个女人的身手,远比他当初所见的,更快,更准,更狠。哪怕她的笑容看起来永远都那么温柔。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经历的这一连串打击,她的刀,似乎又褪去了许多刻意雕琢的痕迹。荀弋若是见了她如今的刀,只怕也要收回当初,说她不适宜走刚猛的路子这一说法。于招式变化而言,她已经越发游刃有余,而于力道之上,她也绝不会逊于眼前这个分明不怀好意的杀手。对于她招式当中变换玄妙,冷君弥一时之间,根本无法看透,每当他以为她用的,是她刚才用过某个招式时,她都会在他窃喜之际,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凉水。所谓“同一招”,用十次,便可变换出十次不同的技巧,用百次,也定然会是一百次的不同。这不是寻常习武之人能够做到的事,若无悟性,哪怕学尽天下武功,也只不过是能够使出数百本甚或数千本武林绝学当中,前人所写好的那些,千百招截然不同的招式罢了。而这个女人,或许只需要一招,便能于刀下生出百招,千招,万招,甚至无穷无尽。冷君弥明白这一点之后,自然不会意外她一刀挑翻他手中的刀,带着那一脸温婉笑容,以刀尖指在他眉心,泰然与他对视。“现在看到了?”

青芜笑问。“我输了。”

冷君弥坦然笑道,“看来,没有直接同你作对,是我所做的最明智的选择。”

“你找不到的人,我也同样找不到。”

青芜毫无兴致与他多费口舌,却在说完此话之后,笑容蓦地一僵。又是那该死的寒疾。与此同时,刺骨的寒风逐渐弥散在深夜陋巷之中,在夜色的笼罩下,愈觉凄厉。由于寒疾发作,方才还从容微笑的青芜,忽然便身子一歪,半跪在地,手中横刀倒插入脚下青石板中。冷君弥眸中,逐渐染上疑惑,半晌,却摇头一笑:“我能否姑且将此称为‘乐极生悲’?”

“唔……”青芜身子向前一倾,连连呕血,几度欲言,却都被喉头接踵而至的暖流阻断。“我不该嘲笑你,如你这般优秀的女子,若无顽疾在身,定不会叫人小看了去。”

冷君弥说着,却见她握着刀柄的手却倏然松开,整个身子向前栽倒下去。他见此情形,似乎上前了一步,却又忽然收回了足。他看见她一手握在了那柄仍旧插在地上的横刀刀刃上,将身形稳住,只听得“刺”的一声,鲜血已然自她掌心溢出,顺着刀锋滑落。“是多么重要的人,值得你一再用这样的身子支撑下去?”

冷君弥眉心一颤。“你很感兴趣吗?”

青芜轻笑,“看来,你可以立刻回去复命了。”

“可惜我忽然舍不得了。”

冷君弥收刀入鞘,向她伸出一只手。“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青芜眨了眨眼,“不怕你的主子失望吗?”

“和你作对很有意思,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冷君弥的笑容极是温和。青芜不言,踉跄着自己站直了身子。冷君弥摇头。青芜稍一欠身,似是对他施礼,旋即退后几步,整个人靠在了墙面。“墙本就是凉的,你有寒疾,不怕死?”

“让你救我,怕是死得更快。”

青芜笑道,“莫要误会,我对你并无成见,只是目的不同,到底还是死对头,又何苦多生瓜葛。”

言罢,她淡淡瞥了冷君弥一眼,便即闭上眸子,不再说话。她的气息已经很弱,也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拔起那还插在地上的刀。“你的手还在流血。”

冷君弥走上前来,毫不避讳托起她受伤的手,撕下一片衣角为她包扎。青芜抬眼望向漆黑的天空,愈觉浑身无力,她闭上双目,幽幽开口道:“对于你的主子而言,你似乎并不是很忠心。”

“他不这么认为便够了。”

冷君弥淡淡道。“你杀过多少人?”

“数不清了。”

冷君弥认真答道。“那你放过了多少人?”

青芜笑容清浅,甚是动人。“也数不清了。”

冷君弥若有所思。青芜摇头一笑,径自绕开他的身子,上前几步拔起仍旧立在泥土中的横刀,收回鞘内,却忽然失去知觉向前栽倒下去。冷君弥步伐飞快,在她昏迷的一瞬,已然上前将她接在怀里。青芜冰凉的身子,此刻已软软靠在了冷君弥臂弯之中。冷君弥望着她疲倦至极的睡颜,凝眉不语。他自然看得出这女人不简单,可却始终猜不透她所图为何。同是隐忍之人,她又是曾经历过什么,才会有如此心性?冷君弥摇了摇头,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向着仍在喧闹的坊间走去。翌日午后,青芜在一户农家之中醒来,她看着右手被纱布重新包扎好的伤口,神色凝重,不发一言。与此同时,冷君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两个互相琢磨不透的人相视一眼,却都露出了像是普通朋友一般的微笑。冷君弥将一只白瓷小瓶放下,道:“你昨夜睡得太沉,这药用水也灌不下去,现在可以服了。”

“毒药?”

青芜轻笑。“对,你敢用吗?”

冷君弥露出与她一般难以捉摸的笑意。青芜没再说话,只是将那瓶中药丸服了下去,片刻之后,脸色便有了好转。她展颜一笑,道:“你的药这么灵,又喜欢救人,怎不去做医师,却做了杀手?”

冷君弥摇头,只是微笑。他是来杀她的,自然不能在此久留,更不可能送她回去。青芜也很清楚此事,心照不宣望着冷君弥离开,亦不多问一字。退出门后的冷君弥,想着她方才那打趣之语,不自觉摇头一笑。他哪有什么所谓的灵药,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那个给他药的古怪青年,就在数里之外的一棵树下站着,似乎在等他一般。青年一袭青衫,白净斯文,身形瘦弱仿佛风吹就倒,足步却十分轻巧,一看便知是轻功卓绝之人。冷君弥经过他身旁时,无意间瞥见他眸子里一晃而过的疑惑,随即笑问:“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竟什么都没有问你?”

“也没有怀疑?”

青年问道。“她若是因你的药死了,我便算是完成了任务,于我而言并无损失。”

冷君弥神情自若。“那你为何救她?”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在那般情形下,谁会忍心下杀手?”

冷君弥反问。青年摇头,并不答话,然而等他再抬眼望去,却见冷君弥已转身走远。男子立于原地,良久不语。冷君弥自然不会明白,此人为何要出手相救。可是这个男人,自己心里却十分明了。他叫柳华音,自出师之日起便因道义而和师兄鬼烛便背道而驰,在拆穿这厮与玄澈的伎俩之后,便跟踪一路寻子的陈梦瑶到了襄州。随后,他便看见了青芜。青芜要找的是什么人,他不甚清楚,只是隐约靠着一些传闻,拼凑出了大概。萧璧凌是什么身份他完全不感兴趣,可对这个落拓的浪子的印象,他却始终记忆犹新。这个人,是他真真切切是见过,并且深深厌恶的。一切都要从九年前说起。那一年花落时节,隐居山间的柳华音,救下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污血满身,破碎的衣襟下透出染满血痕的锁骨,胸口的创伤竟像是被野兽利爪所刨开的一般,血肉已有糜烂之势,混杂着血腥与泥土的气息,弥散在四周,直令人作呕。可当华音替他清理过伤口,梳洗完毕之后,方才发觉那少年的美。许多形容姑娘的话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眉若远山,明眸皓齿……诸如此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若不是亲眼见过他的男儿身,他当真要以为,这是谁家的姑娘流落江湖,却迷失了归去的路。受伤的苏易,对着询问起伤势来历的柳华音,始终缄默不言。数日之后,华音偶经窗外,看着屋内的少年对着照了满屋的阳光,露出欣然笑颜,却忽然像是呆了一般,直直立在窗外。他自己心下也十分明了,苏易根本从未察觉过,那个常常立在窗外的少年医师,自那时起,便只想陪伴在他身旁,一生一世。柳华音记得,父母直至离世都不曾原谅过他这个“怪癖”,而他也畏惧,这个只告诉过他名字的少年,也会因他这般喜好对他疏离。是以从此之后,一个不言,一个不语。对于心下情愫,柳华音竟生生忍了下去,只字未提。却也正是因此,才令二人擦肩多年。起初对一切都不以为意的华音,却在替这美人儿医治好伤势后不久,又看他捡了一人回来。被带回来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虽不敢说是风华绝代,可即便处于昏厥之中,眉宇间也自有一种风流气度,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的内伤很重,已是奄奄一息之态。如此剧烈的内伤,华音这还是头一次见。“阿易,”看着眼前那美艳少年的焦灼面容,华音忽感心里极不是滋味,当下便对他冷眼道,“他这般伤势,想要痊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是从哪把他捡来的?”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苏易的眸子里,仿佛洋溢着异样的光彩,似期盼,似担忧,又似对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可为何会是如此情形?”

“你们……认得?”

华音愕然。苏易无言,可他的眼神里,却分明充满了肯定。华音突然便不想救这个人了。他暗自苦笑,却又不敢被谁知道,只是默默收治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医好的病患。此后,他也断断续续从逐渐开朗的苏易口中,听闻到许多往事。“我自由便长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欢笑,没有自由,只有杀戮。”

“身为杀手,唯有杀人,方可生存。”

“我遇到过许多重要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失去,直到遇见他。”

“那是我最无助之时,一桩生意未成,进也亡,退也亡,我逃到一处我也不认识的地方,却遇到了他。”

“萍水相逢,对他而言我或许只是个路人,可对我而言,他却是曙光。”

“他并未过问我来历,只因看我面善,便给我食物与伤药。他说这世间恩怨种种,皆是庸人自寻烦恼,还说,我的性命,绝不至于就此终结。”

“于是我忽然便有了勇气,叛出了禁锢我多年的组织,可当我再欲寻他,方才想到,我根本不知他姓名来历。”

“也许是天命,我伤势初愈便又一次看见了他,可他却遭人暗算,被迫以一当十,虽除了奸人,却不知为何,反令自己受此重伤。”

华音哑然。可苏易又对他说,即便舍弃自己性命,也定要换他渡此一劫。华音无奈,终于尽全力将此人医治康复,可苏易却又提出一个要求,更是叫华音难以承受。抹去他与萧璧凌初遇时的记忆,让一切回归原点。任由华音如何追问缘由,苏易皆不肯开口,拗不过的他拿出了祖母留下的断尘散,灌入尚未清醒的男子口中,次日便独自离去。那时的华音,心中五味杂陈,却一再发誓,此生决不再与他相见。谁曾想,凡尘俗世,竟如此渺小,到头来,想要的得不到,不愿发生之事,却一件件接踵而至。华音长长舒了口气,如今救下这个女子,多少也能弥补些什么。被那浪子辜负之人,又何其多?他不知这只是他的误解,更不知晓,她与萧璧凌之间那早已入骨的牵绊。他不过是不想再看见,有人因为那个男人而徒增痛苦。趁着青芜昏迷之时,他已替她诊过脉,药方也由冷君弥代为写下留给了她,对于寻常医师而言,她的病或许是不治之症。可柳华音不同,身怀神农谷医毒双宗绝学的他,又如何会把这小小寒疾放在眼里?意外得到这灵丹妙药和一张方子的青芜,却完全不知晓柳华音的存在,反倒开始对冷君弥的身份有了疑虑。不过,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青芜在打听到一些新的消息过后,便在滁州城外拦下了四个人。四个粗衣壮汉见了她,非但不敢威风,还都跪了下来。“当年大竹村逃荒的四兄弟,如今算是翻身了吗?”

青芜笑容温婉,眼神却带着一丝轻蔑,“竹林七贤,不,是竹林四怪,以前不是专靠搜罗江湖上那些消息换取钱财的吗?怎么如今变成杀手了?”

“哎哟我的观音姐姐,”那黄衫汉子满脸堆笑,凑上前道,“您怎么有空了?最近……好像也没哪个官府通缉咱们呀……”“我听说,你们最近胆也肥了不少,竟都学会杀人了?”

青芜轻笑,“怎么样,赏金够不够花?”

“不用不用,”黄衫汉子连忙摆手,“要不怎么叫您一声观音姐姐,这消息就是灵通,那暗花是发给江湖各路杀手的,不是哥几个该办的事……怎么,观音姐姐,也想要那笔赏金?”

“赏金我倒不要,不过,我这刚得了一条金钏儿,不知你们几个可有兴趣?”

青芜说着,已从怀中掏出一条黄金打造的手钏,两指夹着拎起,那手钏分量足,色泽新,不过款式却俗不可耐,显然不是能入得了她眼里的东西。只不过,对这兄弟四人而言,如此分量的黄金,可比命还重要。“观音姐姐出手好大方……”四人里的蓝衫汉子两眼直勾勾盯着那手钏,只差没把眼珠掉出来。“滚一边去!”

黄衫汉子踹了他一脚,换回笑脸对着青芜道,“观音姐姐想要什么消息?”

“你们是最后一次见他的人,”青芜嗤笑一声,道,“在什么地方?”

“滁州,涂水茶舍!”

黄衫汉子口气十分肯定,说完,便伸手想拿她手中金钏,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刀横在了眼前。四人登时便觉腿软,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不住磕头道:“我的观音姐姐哟,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三也没拿到那笔赏金,那姓萧的当场就跑了,哪里还……”“你们几个这么贪财,看他跑了,没理由不追啊。”

青芜气定神闲。“追了有啥用啊,那小子后来就被人给拦下了,一个大块头,长得跟座山似的,动起手来也像在拆屋,我们哪还敢动别的心思?”

黄衫汉子仍在不住磕头,“观音姐姐,观音娘娘,观音姥姥……”“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青芜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姓萧的打不过那大块头,还被砍了好几刀,后来又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六步蛇冯千千,另一个原是扶风阁的,叫……叫什么来着……就长得比女人还漂亮那个……”“苏易?”

青芜眉心一动。“对对对,就是他,他好像是救人的,我们和他隔得太远,实在听不懂说什么,只看见他又和冯千千动手,又刺了那大块头一剑,连剑都给折了,再后来,那个姓萧的好像昏过去了,就被他给抱走了……”“苏易……他果真知道暗花一事……”青芜眉心越蹙越紧,她将手中钏儿丢在那黄衫汉子手里,立时便收起刀,转身走远,心下却多出了大把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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