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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云舒梦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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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一缕轻烟自香炉内腾起,散发出檀香清幽的气息。顾莲笙睁开双眼,双眸仍旧空洞无神。“还好,活着。”

立在床边的柳华音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他原是打算与萧璧凌同行的,毕竟鬼烛也在这地方,一来为报仇,二来则是免得那厮又耍什么阴损手段,然而柳擒芳却忽然病倒了。有道是医者难自医,他年事已高,又不是神仙鬼怪,没有长生不老之术,柳华音作为他的孙儿,又是医师,自然要前往照料,如此一来便耽搁了行程。于是在柳擒芳病愈后,他仍是忧心此间动向,便将祖父送回了神农谷,匆匆赶来鼎州,却不想才上这山头,便看见了昏倒在崖边的顾莲笙,于是本着祖父教给的医者仁心,将人带下山来。“云儿呢?”

顾莲笙如死尸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问道。“是你抱着的那个女人?”

柳华音愣道,“她气息全无,已救不回来了,只好买了棺木来安放……”顾莲笙听见“气息全无”四个字,两眼立刻便瞪圆了,他恍惚想起在山上发生的事,当下翻身坐起,跌跌撞撞下了床榻,果然瞧见屋角横放着一口棺木,便直冲它奔了过去,两手抱住棺木,泣不成声。柳华音曾为寻鬼烛报仇去过白石山,是以对顾莲笙与杜若云的面孔,也算有些印象,加上他救人回来的途中,还瞧见了那小木屋外玄澈的尸体,联想起曾听闻过的,益州雪山上发生的那件事,心中多少有了些数。“人死已矣,还请节哀顺变。”

柳华音和声劝慰。“你不必救我的,”顾莲笙凄然摇头,话音虚弱缥缈,“云儿已不在人世,我此生也别无念想,你该任我跳崖了结了才是。”

“话不能如此说,”柳华音道,“我是医者,便不可对此坐视不理,人有七情六欲,所求也未必都能拥有,你这又是何苦?”

“哦?”

顾莲笙神色黯然,“如此说来,你倒有体会?”

柳华音点了点头。“那人,可值得你珍惜?”

“很可惜,我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柳华音淡淡回道。“那……我当比你幸运。”

顾莲笙苦笑摇头,“她伴我多年,数次为我不顾一切,可唯独这一回,却抛下了我,年轻人,若是那人也对你有这般爱意,你可还说得出刚才那些话?”

柳华音听罢,一时哑然。仔细想想,他似乎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顾莲笙又问。“我姓柳,柳华音。”

柳华音道,“我见过你。”

“是吗?”

顾莲笙一愣。“鬼烛是灭我满门的仇人,我去白石山寻他之时,见过你们。”

柳华音坦然道。他看顾莲笙满脸全无恶相,加之对杜若云这般情深义重,加之他心性偏执,原就不甚在意江湖人眼中的是非善恶,方对眼前之人坦诚以待。“你要杀鬼烛?”

顾莲笙恍然“哦”了一声,“似乎是听说过,他在鼎州。”

“我正是来寻他的。”

柳华音略一颔首。“那就要去星海派寻了。”

顾莲笙垂眸慨叹,目光回到安放着杜若云尸首的棺木上。“这倒不急,”柳华音道,“你因急火攻心伤了心脉,还是莫要太过悲伤,多加休息。”

顾莲笙缓缓点头,略显虚弱地伏在那棺木一侧坐下。柳华音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便索性退出房门。临近年关,还开着的客舍本就不多,偏偏好巧不巧,柳华音也住在了这高朋客舍,这间屋子隔壁便是玄字二号房,已经空了好几天,只听那伙计说,住在这里的客人前些日子忽然失踪了,一张字条都没留。他又哪里会知道,世上刚好有这般巧合之事?这日,远在星海派奇门阵中的萧璧凌忽然打了个喷嚏。“你这是染了风寒吗?”

坐在他身旁正低头仔细钻研图纸的沈茹薇听到这声音,不觉扭头望他,好奇问道。“许是有人在骂我。”

萧璧凌摇摇头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想说,此事即便桃七娘装作不知,别人便不会怀疑吗?”

沈茹薇蹙眉,道,“萧清瑜毕竟在这阵中见过你,倘若传到我爹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不是说过,奇门与偃术机关,有些互通之处?”

萧璧凌眉心微蹙,“若是你爹到了此地,可否进得了阵中?”

“不好说,不过,只是触类旁通,与精通此道的星海派相比,当还稍逊一些。”

她刚把话说完,便觉脚下地面发出剧烈颤动,不觉大惊。萧璧凌察觉异动,立刻搀扶她起身,却忽觉一阵凉风袭来,放眼望去,却见四壁也跟着摇晃,不住有碎石落下。“先出去。”

沈茹薇一把拎起一旁的外袍披上,跟着萧璧凌一同走近生门处,然而原先的石门却似乎被封死,无论如何也撼动不得。“应是有人触动了阵眼,打乱了原先的阵型,”沈茹薇眉心紧蹙,“得想办法出去,否则怕是会困死在阵里。”

“若是进得死门,后果不堪设想。”

沈茹薇将手中图纸展开看了一眼,道,“这阵型原是星门排法,如今此门成了死门,显是不通了。”

“你对奇门了解多少?”

“比我爹还不如呢。”

沈茹薇看了他一眼,神情颇为无奈,“《烟波钓叟歌》我背得滚瓜烂熟,可真正会意的并没有几句,就只记得,星门排法之后,就是奇仪排法,如果是按这个来算的话,那就应该是……”她往左数了几块砖石,又朝右边看了看,跟着拨弄手指算了半天,期间脚下震颤愈烈,令她难免心慌,终于,她指着其中一处看似并无出路的位置,道,“走那!”

果不其然,此处的确多出了一道新门,然而石门一开,头顶便有一块大石下落,好在萧璧凌眼疾手快,揽住她腰身纵步跃到相邻的密室。相邻的密室与原先他们所待的那间不同,此处潮湿阴暗,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骇人的阴风。“这间屋子……”沈茹薇低头查看图纸,面色惊变,“原先不是在这个位置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石门重重关闭的声音。“那这间密室的门,一定也有变动。”

“我看过图纸,每一间密室都是不同排法,但也并非全是顺行,”沈茹薇眉心紧蹙,“但从我们方才进来的位置看,好几种都行不通了,要冲破此阵,恐已非我能力所及。”

萧璧凌听罢,略一沉吟,随即舒展眉目,道:“既然如此,那便听天由命罢。”

沈茹薇眉心紧蹙,低头重新去看手中图纸。二人在阵中摸索许久,总算靠着图纸连猜带蒙过了两道阵,到了下一间密室,却再也摸不着头绪。这大阵之中,阵眼共有三处,离二人所在还隔着好几间密室的距离,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触碰,才引发了阵型重排的错乱,然而就在他们继续查看图纸寻找出路时,头顶岩石却忽地松动下落,直直坠向二人头顶。萧璧凌对奇门阵法当可算得上是一窍不通,此前进出密室全靠图纸,因此在沈茹薇专心研究图纸时,注意力都放在了密室四周的动静上,如今见大石下落,便忙揽住她腰身向旁躲闪,却还是免不了被落石边缘击中后心,一时吃痛,半跪在地上。“你怎么样?”

沈茹薇连忙回身查看,可就在这时,密室边忽然开了一道门,紧跟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进来。沈茹薇蓦地愣住。她记得此人,沈肇峰初次现身擒他被玄澈破坏那天,正是此人从天而降,击退了玄澈,此后还不知为何放过了她。萧璧凌亦察觉到有人来,可他尚不及回头,对面却开启了另一道门,进入阵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桃七娘!见桃七娘出现,那戴着面具的男人立刻便朝她刺出一剑,此剑出势凌厉,桃七娘也只得向旁躲闪,那人得了空当,便立刻窜进了桃七娘进来的那道门中,紧跟着石门关闭,想追也追不上了。“原来是他?”

桃七娘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沈茹薇亦已将萧璧凌搀扶起身来。“居然还活着,”桃七娘轻笑道,“有些本事。”

“桃掌门可知此阵动荡缘由?”

“有人闯阵,动及阵眼,”桃七娘说着,不经意似地回头瞥了一眼刚才她进来的那道门,“应当就是那王松所为。”

“你是说……刚才那个白鹿先生的随从,叫做王松?”

沈茹薇眉心微蹙。“他是白鹿先生的人?”

萧璧凌一惊。“不错,”桃七娘点头,道,“不多说了,我先带你们出阵,真是麻烦……里头还关着两个人,也不知荀弋是否真的听懂了我指的方向,能不能把人带出来?”

桃七娘是此间主人,有她引路,出这大阵便容易了许多,等到三人彻底走出此阵,恰看见荀弋立在出口之外,抱刀倚壁,静静观望着眼前动静。“比我还快些,”桃七娘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都按我说的做了?”

荀弋点头:“鬼烛已死,韩颖也关在她该待的地方。不过……”他迟疑片刻,继续说道,“破坏阵眼的,似乎是韩颖。”

“管他是谁,”桃七娘点头,回身望了一眼萧、沈二人,神情略有惋惜,“真可惜,咱们的合作,也只能中止于此了。”

“明白,”沈茹薇略一颔首,道,“不过,还是要多谢桃掌门相救。”

“只要你们不违背承诺,这件事也算不了什么,”桃七娘摇头,露出自嘲的笑容,道,“不过看样子,现在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了。”

“那倒未必,”沈茹薇摇头,道,“王松不是还在阵中,没有出来吗?”

“此阵外围的每一间密室,都有出口,他很可能去了别处,轻易抓不到。”

桃七娘坦诚相告。“有些话,兴许还能圆得回来。只是这星海派,我们万万是留不得了。”

沈茹薇言罢,扭头望了一眼萧璧凌,却见他蹙眉低眸,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便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胳膊,“在想什么?”

萧璧凌有些茫然地望了她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只是刚才看见的那个王松,我好像在哪见过。”

“你身上的断尘散还没解干净?”

沈茹薇眉心一紧。“应当不会,”萧璧凌摇头,道,“罢了,也许只是错觉,趁着天色还早,还是快些下山罢。”

“好走不送,”桃七娘背靠墙面,长长舒了口气,道,“我也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白鹿先生的话了。”

这日傍晚,高朋客舍里的小伙计正要关门打烊,便瞧见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其中那个女人,刚好是前几天忽然失踪不见的房客,沈茹薇。“客官你可算是回来了。”

小伙计迎上前,道,“这房也没退,押金都不拿,老板娘还担心你是出了什么事呢。”

小伙计说完这话,又看了一眼萧璧凌:“这位是……”“他才是我要找的人。”

沈茹薇莞尔笑道。“哦——”小伙计神情恍然,“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公子好像也在咱们这儿住过,原来二位是……”“小二哥,”沈茹薇可不想同他闲扯,便即打断他的话,道,“这几日我不在的房钱,便从押金里减去,剩下多少,你算算再给我。”

“姑娘不住了?”

小伙计不解。“不住了。”

沈茹薇微笑摇头。小伙计听了便回转去柜台后算起账来,可手才摸到算盘,便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男子话音:“小二哥,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能雇到马车?”

这嗓音听来实在有些熟悉,萧、沈二人闻声,不约而同抬头去望,才发现也同样有些怔怔地望着他们。“柳华音?”

萧璧凌眉心一蹙,“你怎会在此?”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柳华音提起衣摆匆匆下了台阶,“鬼烛还没死,我当然得来报仇。”

“那你来晚了。”

萧璧凌摇摇头,两手一摊,道。“他又逃了?”

柳华音一惊。“那倒没有,”萧璧凌摇头,道,“有人替你杀了他,要去道谢吗?”

“如此看来,我错过了不少事。”

柳华音在二人跟前停下,余光瞥见一旁小伙计愣头愣脑的神情,不由蹙眉,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小伙计连连摆手,“只是没想到,你们几个都认得。”

“你找马车作甚?”

沈茹薇想起柳华音刚才下楼前的问话,不免好奇道。“这个嘛……”柳华音将二人拉到一边,道,“我上山探路的时候,遇上了镜渊的人。”

“谁?”

“顾莲笙,”柳华音道,“那天场面混乱,应该是他们几人之间的旧怨,杜若云和玄澈同归于尽,还有那幽冥谷的谷主也死在当场。”

“杜若云死了?”

沈茹薇心下大惊,“他们人呢?”

“顾莲笙说,要把杜若云带回家乡安葬,昨日我陪他一同火化了尸首,如今他正在房里刻灵位,叫我替他雇辆马车。”

“上去看看。”

萧璧凌眉心一沉。柳华音并不知晓几人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便即领着二人上楼进了客房,只见顾莲笙背对着门口,怀中抱着一方灵位,正在小心翼翼刻着最后一个字。“小师伯?”

沈茹薇试探着唤了一声。“你叫他什么?”

柳华音愣道。顾莲笙蓦地回头,瞧见萧、沈二人到来,蓦地愣住。“怎么……”柳华音一愣,“他成你师伯了?你到底什么来头?”

“叫师伯,要把我给叫老了,”顾莲笙站起身来,将杜若云的灵位抱在怀中,露出略显疲惫的笑容,“我年纪比你爹小,还是叫我师叔吧。”

沈茹薇略一点头,只见他走到萧璧凌跟前,道:“你怎的不在齐州,却跑来这里?发生何事了?”

“家事。”

萧璧凌想起沈肇峰就是白鹿先生这件事,顾莲笙师姐弟二人应还蒙在鼓里,想着他本就痛失了杜若云,再雪上加霜绝非好事,便草草应答道,“是我爹下的密令,着实不便详说,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小子倒是瞒起我来了,”顾莲笙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家事,我也帮不上忙,还是早些带云儿回去安葬吧。”

柳华音从旁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分明沈茹薇才是顾莲笙的师侄,可为何他对这侄女婿,竟比对侄女还要关心些?“说得也是,方才听华音说,您要雇马车?”

沈茹薇眨眨眼,转向柳华音道,“来时我见附近便有车马行,不如现在同去看看?”

柳华音心领神会,当下点头,与她一同退出门去,直到二人走出客舍外很远,方开口问道:“你倒是说说,镜渊的人怎么成你师伯了?”

“不止如此,襄州陈家最后一位主人陈少玄的夫人,也是我师伯。”

沈茹薇道。“那是谁?”

“萧夫人的娘家。”

沈茹薇淡淡答道。“什么?”

柳华音一愣,“也就是说,是那姓萧的舅娘?”

“不错,”沈茹薇说着,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也正是因为我父亲贪心,毁了他们同门的情分,也让他们各自飘零,无家可归。”

“想不到你爹这么有本事。”

柳华音恍然大悟,“幸亏死了。”

“他还活着呢。”

沈茹薇忽然停下脚步,把话音压低。柳华音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一个趔趄险些向前扑倒。“什么情况?”

柳华音蹙眉,紧张问道。“我爹害死了他们的师父,可偏偏不巧的是,他如今也在鼎州城里,”沈茹薇眉心紧蹙,“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照面。”

“那可难说了,”柳华音凝眉,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就该快些送他离开,不过……你爹不是个文人吗?怎么你这表情,就像如临大敌似的?”

“先去雇马车,回头再告诉你。”

二人找到铺子,很快便雇好了马车。沈茹薇只觉心头大石放下,才转身将马给牵出来,却看见门外多了一人。是个衣衫凌乱,发髻松散,满身风尘的青年。正是苏易。“阿易?”

柳华音点出顾莲笙委托给他雇车的钱款交给柜台后的东家,回身瞧见这一幕,不由一愣,“你怎么……”苏易本还怔怔望着他们二人,听见这一声唤,立刻受惊似的,转身狂奔而去。“要追吗?”

沈茹薇问道。“我怎会忘了这事?”

柳华音恍然大悟,“玄澈已死,他也失了靠山,如今……”“你若担心,还是追上去看看的好。”

沈茹薇平静道。“没用,”柳华音摇头,慨然长叹,“罢了,他这样的性子,除非给他想要的,否则,谁也帮不了。”

“那就别耽误了。”

沈茹薇言罢,便即牵着马儿,朝客舍方向走去。萧、沈二人原以为王松在奇门阵中所窥见之事,势必会立刻传到沈肇峰耳中,因此在将顾莲笙送出城前后,一路上都十分谨慎,唯恐又出什么岔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由始至终,都未见任何可疑之人现身,直到顾莲笙平安出了城门。他们如今遇上了柳华音,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更合适的住处,便又在这高朋客舍内多留了一日。雪约莫是从亥时过半下起的,直到翌日午后才停。下了一夜的雪,客舍的屋顶上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街道上也同样覆盖起银霜。客舍之内,大堂各个角落火盆里的炭火到了此时,也都烧得差不多了,小伙计瞧见此景,便忙拿了新的炭来,正要添进火盆里,却忽然见得店门大开,一名披散着长发,满身白雪的青年人,跌跌撞撞跨过门槛,却在踏入客舍的一瞬,又忽地愣住。这青年男生女相,眉清目秀,甚是美貌,唯一可惜的便是脸上有道疤痕,若不仔细辨认,小伙计还以为进门的是哪家逃难的姑娘。这青年眸中充满惶恐,目光茫然扫过楼上客房,却始终一声不吭。“客官……是要住店?”

小伙计放下炭火,转身迎上前去。那青年好似没听见这话,仍旧茫然扫视着楼上的客房。“客官可是要住店?”

小伙计抬高话音,又问了一声。青年一个激灵,似受了惊吓一般扭头望他,小伙计见他还不答话,便索性又问了一遍,终于听清了这话的青年却只飞快摇了摇头,便立刻转过身去,似是打算离开。可他的手落在门框上,却不自觉扣紧,久久不肯松开。“客……客官您这是……”小伙计对他的举动感到匪夷所思,只疑心来了个疯子,可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即便心里有再多疑惑,也不好将这想法表露出来。“我……”青年听到这话,瞳孔急剧紧缩,扣在门框上的手,立刻便松了下来,他听觉灵敏,察觉到楼上有陆续的开门声传来后,便飞也似地逃了出去。这个莫名其妙的青年,正是苏易。他原是怀着不甘与委屈,跳入了玄澈一早给他留下的陷阱,又在遭受压迫与侮辱后渐渐麻木,开始认命。可萧清瑜那一席话,仿佛是在四面封闭的囚牢顶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那一声声质问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也让他头一遭学会反思过往的一切,只可惜他自幼便被夜罗刹掌控,是非对错,在他脑中始终混沌一片,从未实现过的期许与多年来所承受的一切失落,将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粉碎剥离得一干二净。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莫大的委屈,这样的委屈令他几欲窒息,却无从排解。可在这客舍里的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苏易跑出门后,径自绕去客栈西侧的围墙后,确定那小伙计没再看他,方停下脚步,坐在屋檐下,抱膝缩成一团。沾了他满身的雪花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渐渐渗透原就不算多厚实的衣衫,纵他是习武的底子,身强体健,也捱不住这天寒地冻,开始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一双穿着鹿皮靴的脚在他跟前停了下来。苏易恍惚抬眼,却瞧见一个戴面具的男人立在他跟前。白鹿先生。他曾追随“死而复生”的夜罗刹,自然认得出眼前这个人。“你是……”他一时失措,仓皇起身便要走,却听得身后之人发出“啧啧”的感叹声。苏易脚步一滞,又不自觉停了下来。“我记得……你原是夜罗刹的人?”

沈肇峰仍旧停在方才站定的位置,凝神思索良久,却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最初,还没跟着夜罗刹,应当是在……扶风阁!对,就是金陵城里。”

“你为何会在此……”苏易话音颤抖。“你是夜罗刹的旧部,对不对?”

沈肇峰讪笑道,“为何会加入扶风阁?又为何在那之后,脱离门派,重新做了夜罗刹的部下?”

“与你何干?”

苏易眸光一紧。“你与他们不睦?”

沈肇峰问道。“没有不睦……即便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事。”

苏易握紧了拳,好让双手十指能够就此停下颤抖。“你恨他们?”

沈肇峰又问。“我……”苏易被他问住,神色蓦地变得迷茫,犹疑良久,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把你的麻烦说出来,我很难帮到你。”

沈肇峰意味深长道。“我不需要……”苏易话音未落,便听得客舍内的小伙计高呼一声“客官”,随后便瞧见柳华音绕过拐角跑了过来,目光一直盯着地面,不曾抬起,口中还念叨着几个字,“掉哪了?”

苏易心念一动,然而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沈肇峰的身影。“客官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您?”

小伙计也追了过来,瞧见苏易时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却正好听到低头不知寻找什么物事的柳华音回答道,“一枚玉佩,怕是昨日去送人时落下了。”

“玉佩……可是什么信物?”

小伙计问道。“倒也不是,就是雕工精致,值些小钱,丢了可惜。”

柳华音说着,便在雪地上没有脚印的位置乱踩起来,“昨夜都在下雪,想是被雪给盖住了。”

他找着找着,人已走到了苏易跟前,便也没顾上抬头,只是口中问道:“能不能让一让?我找个东西。”

苏易张了张口,却不知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只是有些错愕退了开去,谁料刚移开脚,便听见柳华音喜出望外道:“还真在这!就在你脚下。”

言罢,他俯身拾起那枚沾了泥水的白玉双鸟佩,抬头正要道谢,却在看见苏易的一刹愣住。“阿易?”

柳华音眉心一紧,“你……”“又是客官您的朋友?”

小伙计一脸茫然,“刚才他还……”“你来这有什么事吗?”

柳华音丝毫不理会小伙计的话,而是对苏易笑问,“还是说,你终于想通了?”

“我……我……”苏易嗫嚅着低下头去,半天说不出话来。“难不成,你是因为玄澈的死……”柳华音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想起昨日在街头的相遇,便又问道,“还有昨天,你怎么总在街上乱跑?还如此落魄?”

他不得不承认,面对自己曾经所在意之人,总难免会动恻隐之心,只是这点恻隐之心,已远远比不上当初见他落魄之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了。“没什么……我就是……”苏易仍旧低着头不敢看他。“外头风大,可要进去避避?”

柳华音下意识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避开来。“也对……”柳华音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这,若是撞见了,的确不方便。”

听到这话,苏易不自觉捂住心口,踉跄着蹲下身去,再抬头时,却已是泪流满面。“阿易,一切都过去了。”

柳华音长叹道,“玄澈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掌控你,你也……彻底自由了。”

说完这些,柳华音蓦地感到一阵心虚。他十分清楚自己从来没有何处对他不住,可就是压不住这样的心虚。多半,也是骨子里的自轻自贱,还在作祟。苏易也沉默了,良久,他喃喃问道:“那现在的我……还能去哪?”

柳华音一时语塞。“连你也容不下我了,是吗?”

苏易的问话轻飘飘的,可柳华音却听得胆战心惊。“其实……”柳华音沉吟良久,“也不是不可以,鬼烛已死……我也该同祖父回神农谷了,要不你……”“你犹豫了。”

苏易黯然,“所以,你的确是容不下我了。”

“要不然,”柳华音略一迟疑,道,“我现在就同你走,接回我祖父便……”“不必。”

苏易再度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了。”

那小伙计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说了好些让他听不明白的话,本就一头雾水的他,只觉越发摸不着头脑。“你对我说这些,无非是不希望我又去找他。”

苏易缓缓起身,却似站不直似的,两肩无力垂下,形容颓丧,半点提不起精神。“你既是这么想,那便罢了。”

柳华音只觉好笑,将手中玉佩擦拭干净,转身便回了客舍,那一旁看不明白的小伙计也只好悻悻跟着回去,把所有疑问都藏在心里。苏易惘然,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懊悔,可仔细想想,却还是觉得不甘心,又不知自己这种不甘心,究竟源自何处。可就在这时,“白鹿先生”的话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这般看来,你与他们之间,积怨可不浅。”

苏易动了动嘴唇,却不开口。“他们几人之中,总会有你所恨的。”

沈肇峰慢悠悠道,“尤其是……”“你从何处得知?”

苏易心惊不已,蓦然转身,才发现沈肇峰跟前还有一人,手持长剑,不偏不倚抵在他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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