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北方的冬天实在是漫长而无聊,不光冷,满眼所见还都是灰蒙蒙的。虽然街边、楼群中的花坛里种着不少四季常青的松柏和冬青,但在锋刀利剑般的北风摧残下,也不似夏天那般生机勃发,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一副苦熬时日的样子。自从我们去华侨大厦前一天下过的那场大雪以来,到现在再没下过雪了,空气异常干燥。我一直记着冯经理对周欣说的那句话:“以后你过来就坐在这里好了。”
这似乎预示着,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前周欣会经常过来,便是这萧瑟冬日里温暖我心的一道暖阳。然而,日出,日落,上班,下班,时间奔流向前,这一天却始终只存在于我的期盼里。这段时间我只收到过周欣发来的几封工作邮件。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职业腔调的文字,恨不得能从中读出些什么。能读出些什么呢?我翻译着周欣发来的文件,在手指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中一遍遍回忆着那个傍晚,他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开着玩笑。周欣的名片被我仔细地收在了钱包里,那张小小的卡片上印着他的名字,是他亲手放到我手里的,带着他的气息。他的那几页手写草稿,我后来问过他,他说不需要了,销毁即可,但我把它们装进一个文件袋,收到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至于他留下的那管吃剩的糖,我把它带回了家。同样被我小心珍藏起来的,还有我对他的感情。现在我已经完全肯定,我爱他,因为除了“爱”,我无法给这份感情下一个定义。这爱不知从何而来,可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而且如海啸般汹涌猛烈。每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我脑海中首先出现的就是周欣的身影;每天晚上睡去时,脑海中最后一个消失的,也是他的身影。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的理智对我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当然知道,这爱是不对的,可我根本无法扑灭它,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把它藏起来,牢牢地守住它,不让它释放出来,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很难,更是痛苦到锥心蚀骨,但我别无选择。我一直认为一见钟情不过是小说里的美妙说辞罢了,可没想到它就这么真切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在华侨大厦的会议室,从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我的翻译工作那一刻开始。******下月中旬就过年了。上星期,公司给每个人发了两大罐番茄酱和一条冻得像石头一样的三文鱼。人生中第一次领到节日福利,我开心得不得了。但王姨显然很不满意,一连两天她都在叨叨,说今年的福利简直太寒酸了,往年发的东西比这多得多,还不算年终奖金。不过她又跟我说,这番茄酱就是我们集团下属公司生产的,全都用于出口,国内市场上见不到。我对我们集团的番茄酱品质还是很了解的。我们的番茄酱无论是原材料品质还是生产工艺,在全世界同类产品中都属上乘。可别看我差不多每天都在跟番茄酱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亲口尝尝它的味道。会是李厂长他们厂生产的吗?我好奇地看了看标签上的生产厂家。不是。我莫名地有点失望。“这么好的番茄酱现在都卖不出去,真是可惜了。”
王姨叹了口气,说。那天快下班时,陈老师的爱人刘大哥来了,他是接到王姨的电话,来拿属于陈老师的那份节日福利的。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那次王姨张罗着去看陈老师,我到底还是一起去了,同去的还有宋珺。是刘大哥把我们迎进他家的,还沏了茶给我们喝。他中等身高,微胖,皮肤黝黑,身体很健壮的样子,有着跟外表不大相称的憨厚和腼腆,只客气地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就退出去了。我那时就想,陈老师那样的脾气,或许也只有刘大哥这样性格温和的人才能与她相处吧。今天再见,刘大哥似乎比上次消瘦了些,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想必照顾小婴儿耗费了他不少精力。看到他,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把我自己搞得莫名其妙——我对刘大哥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啊!他走了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他让我想起了陈老师。我顿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事实上,胸中的这口闷气一直在那,从未消减。过完年,陈老师就要回来上班了,而我,也将被赶走。其实和刚来公司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我已经逐渐打开了局面。元旦前,冯经理把我办公室里那两个文件柜的备用钥匙交给了我。入职三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次打开它们,原来里面都是公司以前做过的业务单据副本或复印件,有的上面还有陈老师做的标记。我要是能早点看到这些东西,自学业务就能轻松很多啊!不管怎么说,如今我虽然还是欠缺实际操作经验,可也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两眼一抹黑”了。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就要被赶走了!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却又无能为力,我坠入了另一种恐惧之中。辞职吧!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心中盘桓了很久,这次看到刘大哥,它一下子又冒了出来,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虽然同样是走,但主动走比被赶走的感觉要好得多了;退一步讲,就算我能留下,以后怎么跟陈老师相处呢?只做一个替她跑腿打杂的使唤丫头?凭什么?昨天晚上,我试探着跟爸妈透露了一点我想要辞职的想法。还没等我说完,我妈就发起了脾气,说我太任性、太草率。“你不是说他们对你挺好的吗?”
她最后问我。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听着,两边的衣角都快被我拧烂了。那天说大不了再重新找个工作的也是我妈!我爸坐在我妈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等我妈一口气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冲我妈使了个眼色,然后拉起我进了我的房间。“珊珊,别受你妈影响,咱们来分析分析这个事。”
爸爸关上房间门,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你从小就不是个爱冲动的孩子,做事稳当、细致,这一点从来没让我和你妈担过心。不过你刚工作,缺少社会经验,这会对你考虑问题啊、做判断啊有很大影响。我这么说,你同意吧?”
我点点头。爸爸说得没错。“咱们先不管陈老师或者你们公司怎样,先来问问你自己:你喜欢这个工作吗?你有没有在工作中得到你想要的,比如说它发挥你的长处了吗、你学到东西了吗?还有,你是不是擅长做这行,想不想在这个领域发展下去?人生的第一步非常重要,如果你在这一行干得不顺手,那就尽早离开,去选择你想要的;如果你还想在这个公司干下去,咱们再考虑能不能留下的问题。”
爸爸顿了顿,接着说,“说实在的,你们公司这么做确实有点……不过咱们也不能单凭这个就决定要不要换工作,你要对自己负责,这才是更重要的。”
我低头静静地听着,脑子里反复回味着爸爸的这番话。爸爸大概是见我听进去了,于是站起身,说:“珊珊,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的事情还是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其实你妈说得也没错,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你现在的领导、同事对你都挺不错,这样的环境可不是哪都有的。但毕竟时代不一样了,你和我们的想法也不一样,决定职业选择的也不止这一个因素。一开始就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不那么容易,适当挑选挑选并不为过。总之我建议你慎重,换工作不是小事情,甚至有可能决定你将来的人生走向,所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要是你还是决定辞职,爸能理解,也会支持。”
说完,爸爸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出去了。房间里静下来了。我慢慢地趴在书桌上,头枕在胳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从我的本心来讲,我觉得我对现在的工作没多大兴趣,真要一辈子“扎根”这个行业?我还真是不太情愿。我的梦想是当记者,搞文字工作,当初我努力考进我们大学的校报社,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再说,公司想不想留我,还有陈老师回来以后的事,也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我不能不考虑啊!不过真的现在就要走吗?我才干了不到半年,好像还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而最为现实的问题是,我的下一份工作在哪里?之前找工作那噩梦般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这么快就要再经历一次吗?我的脑袋里像有个破电扇,一个劲地“嗡嗡”响。我想起了上学时常用的一个办法:每当我遇到千头万绪、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就会把它分成几步,一步一步地去做,同时完全不去想后面的步骤,最后不知不觉的,这件事就做成了。那么这一次……对,第一步,还是得去跟冯经理谈谈转正的事。今天上午,全公司开会,冯经理宣布,我们公司上报到集团的年度优秀员工人选已经得到了批准。根据人员规模比例,我们公司只有一个优秀员工名额,不出所料,是陈老师。引进设备的事已接近尾声,我也终于搞明白了我鼓捣了那么久的那些文件都是什么:是两份合同,一份是《番茄酱生产设备委托进口协议》,这是我们要跟李厂长他们厂签的;另一份是《番茄酱生产设备进口协议》,这是我们要跟丰诺公司签的。厚厚的两份合同都是中英文两个版本,不但包括进口事宜的详细约定,还有对整套设备的描述并附有图片。内容这么细致,难怪反反复复谈了这么久。上午的会上,冯经理还通报了一下引进设备项目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整体情况,顺便夸了我一句,说我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项目,做得非常好。我看到宋珺和王姨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我低下了头。说实话,我对这种虚无缥缈的夸奖完全没有感觉,再说我也确实没觉得我参与了多少,无非是冯经理或周欣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即使到了现在,我甚至仍然连整个项目的全貌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能从头到尾把它跟下来,看着它从什么都没有到一点点成型、成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成就感的。现在这个项目只剩下付款方式还在进行最后的商谈,“顺利的话,合同过完年就能签了”,冯经理说这句话时整张脸都在放光,那是即将见到真金白银时那种特有的喜悦。中午出去散步时我发现,一上午的时间,我们写字楼的物业就在一楼大堂里挂上了拉花、灯笼和一些小饰品,装点出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我看着刘大哥离去的背影,心头浮起的焦躁让我心神不宁。离过年已经没有几天了,我必须在过年之前做出决定。不管冯经理愿不愿意,我也得拖住他了。*****“坐吧。”
冯经理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我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宽大的桌面光可鉴人,将我和他隔得老远。这是我第二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次还是来面试的时候。我脊背有些发紧,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可我明明是刚喝了水才过来的。冯经理瞥了我一眼,身体慢慢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与我的距离更远了。他表情僵硬,看不出情绪,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在以各种理由推脱了三次之后,冯经理总算在今天下午“接见”了我。想必他也猜到了我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后天就是除夕了。“什么事?”
冯经理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终于开了腔,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干巴巴的。“冯经理,我想……想知道您对我这段时间工作的评价。”
我小心地措着辞,但话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显得硬邦邦的。“嗯,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甚至可以说你的表现超出我的预期。据我所知,其他同事对你的评价也是这样。这些我之前都跟你说过,你不用怀疑。总而言之,公司对你是完全认可的。”
冯经理的表情和语气略微松弛了一点。“哦,那太好了,谢谢您。”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感到额头上有冷汗渗出来。还是言归正传吧,废话说得太多,怕是连我自己都要绷不住了。“那个……我快转正了,呃……合同期是几年呢?什么……什么时候可以签……”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能让语气显得委婉些。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我跟你说的试用期是多久?”
没等我说完,冯经理匆匆忙忙地打断了我。“6个月。我去年9月14号入职,下月14号试用期就满了,所以我想……想……”“还有一个多月呢,”冯经理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到时……时候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我马上要出去见个客……客户,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回来再说。”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几乎是一把“扯”下了衣帽架上的大衣,慌里慌张地出去了,出门时脚还踢到了办公室的门,发出一声闷响。只丢下我一个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谈话再次无果而终,这一次我彻底绝望了。再联想到之前冯经理几次被我问起这件事时躲躲闪闪的样子,我觉得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就是被用来填补陈老师休产假期间的空白的,陈老师一回来,他们就会把我赶走了。我独自在冯经理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然后慢慢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辞职。我决定了。我坐在电脑前略微想了一想,辞职信一气呵成。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几句话说明我要辞职而已:辞 职 信尊敬的冯经理:我经过慎重考虑,因个人原因申请辞职。在公司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获得了成长,感谢领导和同事们对我的信任和帮助。衷心祝愿公司事业蓬勃发展,领导和同事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许维珊看着这封辞职信从打印机中缓缓吐出,“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打印机旁边的桌面上,随即,刚才还堵在胸中的不平瞬间就被决堤的眼泪冲刷得无影无踪。我赶忙偏过头,免得眼泪掉在纸上。以前我一直以为,辞职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巴掌把辞职信拍在老板面前,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
然后潇洒地转身,嘴角上扬,昂首阔步地走出老板办公室,丢下老板一个人一脸错愕地呆坐在原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可自己辞职时怎么竟如此痛苦?我在痛苦什么?别人辞职时也是这样的吗?一直到下班,冯经理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有意躲着我,但时间拖得越久,我心头的压力就越大。眼前的辞职信让我心烦意乱,我一把把它丢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仿佛只要看不到它,它就不存在似的。没时间了,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辞职信呈给冯经理!******“这是什么?”
冯经理靠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扫了一眼我恭恭敬敬递上的辞职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看到他的右半边脸抽动了一下。“我想……辞职。”
我站在冯经理办公桌对面,半低着头,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冯经理沉默了好一会,我觉得我浑身的骨头都要被他这阵沉默碾碎了。终于,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好好的,为什么?”
“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我做不来。”
这是我昨晚几乎一夜没睡想出来的理由。我紧紧地攥着衣角,手指都快掰断了。“是因为转正的事吧?”
冯经理单刀直入了,语气一下子变得冷酷如冰。“……”这句话问得我始料未及,刺得我心一沉。冯经理忽然暴躁起来:“不是跟你说了吗?转正的事我肯……肯定会给你一个答复。那个设备……设备的合同马上就要签了,我天天忙得团团转,哪……哪顾得上你这个事?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你把这东西拿回去,拿……拿回去!我不同意!”
说着,他“啪”地抓起辞职信扔到我面前,“我昨天晚上……上转给你几封邮件,你看看都是什么,赶紧……紧给人家回复了。回家好好过年,有什么事年后再……再说!”
说完,冯经理气呼呼地拿过办公桌上的文件低头看了起来,不再搭理我。我从没见过冯经理发这么大的火,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不敢再说什么,机械地拿起桌上的辞职信,脚步沉重地走出冯经理的办公室。冯经理说的那几封邮件里有两封是询价的,一封是婉拒我们的合作请求的,还有一封表示收到了我们邮寄的样品,会仔细考虑我们的产品——其实也就相当于婉拒了。工作也无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强打精神,泪眼朦胧地回复了这些邮件,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我呆呆地看着放在桌角上的那盆绿萝,扯下一片黄叶子,在手里揉捻着。辞职意味着什么呢?再次承受找工作的折磨,我在宝洛几个月的努力全部归零,忍受我妈的唠叨,应付亲朋好友的询问……而最主要的是,我就要和周欣彻底告别了!周欣!一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痛得一阵痉挛。如果说宝洛有什么让我留恋的,那就是他了。但要是不走呢?给陈老师打杂,或者甚至,等陈老师一回来就被踢出公司——冯经理现在不同意我辞职可不等于他以后不会赶我走。再说,引进设备的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就算我不走,以后也不会再和周欣有什么交集了,从这个角度想想,辞不辞职好像也没多大区别……电脑屏幕右下角,邮箱的图标闪动起来,说明收到了新邮件——是冯经理群发的,通知大家提前放假,今天中午就可以回家了。外面传来了同事们的欢呼声。如果不是因为辞职这件事,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雀跃吧?那么今天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12:00刚过,我就听到了大家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和关门的声音,接着外面又重归安静,静得让人发慌。整个公司就只剩下我和冯经理了。他办公室的门虽然半开着,却一点声响也没有,他……是不是还在想着我辞职的事呢?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在窗台上洒下点点金光。中午没吃饭,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默默地给绿萝们浇着水。这是最后一次照顾你们了,我在心里说。就在这时,我听到冯经理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震得我心里一颤。他也走了。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了。我挨个检查了每个抽屉、柜门,然后把自己的物品装进背包,一并装进去的,还有那个装着周欣手写草稿的文件袋。我再次拿出辞职信,呆呆地看了一会,然后拿起笔,在底下加了几行字:冯经理,请原谅我不能当面跟您和同事们告别了。我辞职并非一时冲动,望您理解。文件柜钥匙、公司门禁卡和办公用品都放在我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了。不管您对我的看法如何,我都非常感激在宝洛的这段工作经历。日后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将全力以赴。好几次,笔差点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眼泪打湿了好几张纸巾,最后几个字的笔画都是波浪形的。冯经理,既然您不肯当面接受我的辞职申请,我只能不辞而别了。宝洛没和我签任何书面协议,公司可以随时赶我走,我也可以随时离开。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又来了气,这一下情绪倒是振奋了些。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我要跟周欣打声招呼,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联系了。给他打电话,我当然想,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但我几次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又放下了。终究,还是胆怯。写邮件吧,他不一定能马上看到,等他看到,我已经走了。很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告别吧:Dear Mr. Zhou,I’m writing to tell you I quit the job. Actually, today is the last day I work for Bollo. My colleague Mrs. Chen will take over all the work, including the equipment import project, after the Spring Festival holiday.It’s my great pleasure to work with you in the past days. Thanks and best regards.Xu Weishan我读了两遍。我在这封邮件里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很好,它就应该只是一份公函。之所以用英文来写,是以防万一被冯经理看到(尽管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我没心情去管邮件里有没有什么错误,反正周欣能看懂。鼠标指针放在“发送”按钮上,我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按下——一旦把它发送出去,我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我……真的决定了吗?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许维珊,你怎么又开始优柔寡断了?在宝洛进退两难地度日,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周欣本就与你无关,忘记他吧,就像他会忘记你那样。邮件发送出去的一刹那,我像受了惊吓一般,迅速清空了“已发送”和“垃圾箱”两个文件夹,然后退出邮箱、关上电脑。我再次拿起辞职信,双手捧着走进了冯经理的办公室。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冯经理办公桌中央,用鼠标压住一角。我甚至连再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刚走到我的办公桌旁,桌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像是在寂静的山谷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个时候会有谁给我打电话呢?该……该不会是冯经理吧?哎呀!电话铃足足响了六声,我才攒够了勇气接起来。“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听筒里传来一串急促的说话声,急促得我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周欣!他这么快就看到了我的邮件,并且马上就给我打来电话吗?“呃……”泪水哽住了我的喉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现在说话不方便,是吧?”
周欣的声音柔软了下来,软得仿佛一缕春风,“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我晚上打给你。”
什么,我没听错吧,周欣要我的手机号?“好……136xxxx5400。”
我来不及想更多,颤抖着声音说出了这个号码。放下电话,我转过身看了看窗外。天色更暗了。真的该走了。我慢吞吞地穿上羽绒服,拿起背包——好重。走到门口时我回过头,最后环视了一遍我的办公室。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每天晚上从这个门走出去,第二天又走进来;然而这一次走出去,却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了。我关上了灯。“咔嗒”,门在我背后轻轻地响了一声。再次找工作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春节假期过后我开始投简历,3月中旬就接连收到了两家公司的录用通知。或许是因为我终于有了一点点“工作经验”的缘故吧,这么一想,我喜悦的心情便被冲淡了许多。对比之后,我选中了这家名叫“动感北方”的网站,职位是英语频道编辑。它其实是我们当地电视台的官方网站。选择它,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那个始终在我内心深处跃动不息的“媒体梦”,如今竟然真的被我逮到这么个机会,我怎么能放过!今天是周五,一大早我给动感北方的人力资源部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接受了录用。对方很职业地表达了一下欢迎,语气中并没有半分欣喜之意。我们约定3月29日,也就是下周一早上9:30,我去公司报到。闲在家里时因为工作没有着落而整天坐立不安,可当这一切真要结束时,我又陷入了深深的不舍——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休一次这样的长假呢,再辞一次职吗?周遭静悄悄的,整个城市都进入了梦乡。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到书桌上的手机,按亮了屏幕,突然亮起的光刺得我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我眯起眼,盯着通话记录最上面那个让我心跳加速的名字。“这工作听起来不错啊!”
周欣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的嘴角不禁微微向上翘了翘,心中涌起一股甜蜜。就在几分钟前,我刚刚结束和他的通话。其实早上我就想把找到新工作的消息告诉他,但我强迫自己等到这个时候才拨通他的电话——我想,这应该是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相对空闲的时候。手机屏幕熄了,房间重又陷入黑暗中。我轻轻地把手机放回书桌上,翻了个身,思绪滑回腊月二十九,从宝洛辞职那天的夜晚。那天晚饭后,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向爸妈宣布我辞了职的时候,我妈的脸色“刷”地变得铁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斥责就如暴风雨般呼啸而来。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吓得我不知所措——这还是我妈吗?我爸看着我妈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一只手挡着我妈,另一只手推着我,用眼神示意我回自己的房间去。隔着房门,我仍能听到我妈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任性”、“幼稚”、“三心二意”、“什么也不懂”等等字眼不时地穿透房门刺进我的耳朵里,其间还夹杂着我爸低声劝说我妈的声音。我没有开灯,就抱着膝盖,在一片黑暗中蜷缩着坐在床上,浑身发冷。眼泪不知不觉地滚落到了我的手背上,温热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已不知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多久。对面的居民楼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里还有灯光,在寒冷的冬夜里孤独地亮着;门外已经听不到爸妈的说话声,他们应该都睡下了。我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是“周欣”这个名字。他真的没有食言;而我明明一直在期盼着他的电话,此时却胆怯了:他会说些什么呢,也会像我妈那样斥责我吗?我按下了“接听”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虽然直接,但周欣的话语中并没有责怪的语气,还是那么柔和,这让我多少心安了一些。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说不清的情绪,它们一起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像大坝决口一般怎么也抑制不住了。我把手机从耳边远远地拿开,压抑着发出了几声轻轻的抽泣。当我终于重新可以说话的时候,我简单地向周欣叙述了一下辞职的经过,也包括我爸和我之前的那些推测,当然也就是我辞职的理由。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是把辞职信放在冯经理桌上不辞而别的。周欣一言不发地等着我全部说完才开口,语调依然是柔和的:“我觉得……他们对你不错啊!”
“这个……呃,是的。”
除了陈老师,我在心里说。他……这是在责备我吗?“社会上的事不会样样按部就班,总会有打破常规的情况。事情……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起冯经理上午对我发的那通莫名其妙的脾气。周欣的语调更加和缓了:“要不要我去跟冯经理说说,让你回去?我可能没法直接跟他说,但我可以从侧面……”“不,不用了。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
我很快地说。他能有这句话,我就很感激了。周欣在电话那边轻笑了一声。他这一笑搞得我心里一慌,是我哪里说错了吗?“那好吧,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告诉我。”
周欣接着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谢您。我……过完年先找工作吧。”
我的心又被“找工作”这三个字刺了一下。我皱了皱眉。“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有想法吗?”
“这……”我舔了下嘴唇。老实说,工作了这小半年之后,我对自己的职业选择反倒迷茫了——外贸不是我想从事的行业,可真的就此放弃、重新选择吗?虽然爸爸说我还来得及从头开始,可也不能总是这么尝试来、尝试去的吧?我还是想当记者,但重新找工作,就一定能找到我想要的媒体工作吗?我犹豫了一会,说:“起码……要找个好工作吧。”
周欣又笑了,不过跟刚才的笑不一样:“什么样的工作是‘好’工作呢?”
没等我回答,他便接着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别人认为的‘好’就是‘好’,要看这个工作对你来说是不是‘好’。如果不适合你,就算别人都觉得很好,也不能算‘好’,是不是?”
我眨眨眼,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这一番绕口令似的话。“但是首先要好好过年,对吗?”
周欣话题一转,语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那……那当然。您呢,明天也该放假了吧?”
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是啊,放假了。我现在就在回家的火车上呢。”
“黑河那么远,您干吗不坐飞机呀?”
“不是,我回洛阳,我自己家。”
啊!他自己家,他自己家!我怎么忘了这个?我的心一阵抽痛,舌头像被冻住了一样,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你该睡觉了吧?平时是不是早就睡了?真对不起,让你陪我聊到这么晚。”
“不,呃……没事,我平时睡得都很晚。还让您操心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
明明是他在陪我聊啊!我强迫自己的舌头动起来,但声音闷闷的,我的心情也是闷闷的。“客气了。那你休息吧,找到新工作记得告诉我一声。晚安。”
仿佛是怕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一般,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了。“一定。您也快休息吧,晚安。呃……路上小心。”
“我会的,多谢。”
我能听出他的语调中含着笑意。顿了一秒钟,他又加上一句,“保持联系。”
我依然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却迟迟没有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哦,原来他也在等我先挂机。我想了想,轻轻按下了“挂断”键。夜更深了,我的心脏反而跳得更加疯狂,连带着我全身的血液也像要沸腾了一样。“保持联系”——周欣说“保持联系”,这也就是说,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联系?他不是跟我客套吧?不,不会,不然他干吗要给我打这个电话?说到底,他只是宝洛的客户,没有理由特意打电话来跟我客套,更何况,我已经跟宝洛没有任何关系了。这么说……这么说,他是真的想继续和我联系?那么他是……他是把我当朋友的吧?所以,新工作敲定当天,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告诉周欣。他似乎也对我这个新工作很感兴趣,询问了许多细节。“那个设备……怎么样了?合同……合同签了吗?”
满足完周欣的好奇心,我也抛出了我的好奇心。不知怎的,自从辞职之后,我反而更挂念宝洛了。“嗯,签了,都签了,很顺利。李厂长他们已经开始张罗预付款的事了。”
周欣低低的声音回答,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听到的那种优雅而又职业的语气。“哦……那……那您是不是就不用再……”“我吗?还有不少事情,我还得再跟一段时间。年后我去了你们公司两次。等设备运到工厂,我还要再去趟甘肃。”
我注意到周欣说的是“你们公司”。如果我还在宝洛,就又能见到他两次了。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冯经理他们……还好吗?您……您见到陈老师了吧?”
我犹豫着问道。我这么问,周欣会怎么想呢?“陈老师?啊,就是坐在你对面那位吧?见到了,不过我没顾上跟她说话。冯经理他们都好。”
大概是猜到了我想问什么,他马上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冯经理他……很生气。”
“哦……”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其实春节假期之后我就一直惶恐不安,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冯经理看到桌上那封辞职信后的样子,我觉得他一定会打电话大骂我一顿。然而我并没有等来这个电话,反倒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接到了宋珺的电话。她并没有说什么,只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言语中满含着震惊和不舍。我不得已撒了个谎,对她说我去了一家外企。她的语调转忧为喜,连连说:“哎呀,真不错,恭喜你啦!”
从那以后,宝洛就再也没人跟我联系过了。今天爸妈下班刚回到家,我就把工作定下来的事告诉了他们。可能是因为新工作听起来挺高级,我感觉他们精神一振,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尤其是我妈,不住地问我:“你要去的这个什么什么,英语频道,播什么节目?电视上能看到吗?”
“英语编辑是干什么的,翻译?你天天都要给他们翻译东西?”
“要上夜班吗?周末休不休?节假日值班吗?”
等等,等等,搞得我哭笑不得。我只好耐着性子给她解释,网站的“频道”跟电视的“频道”是两码事,只是借用了这么一个术语而已,在电视上是看不到的;至于说我具体会干些啥、晚上和节假日要不要值班什么的,这些只能等我上班以后才知道啊!我爸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我妈和我的对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甚至一度忽略了他的存在。快11:00了,我妈心满意足地回房间睡下,我爸才轻轻地问我:“下周一去报到,是吗?”
我点了点头:“嗯,让我早上9:30过去。”
“记得提前把要带的东西准备好。知道他们那中午饭怎么解决吗?”
“这个我没问。”
“哦,那第一天中午你就先自己找地方吃饭吧。要是能带饭,下周二开始你就带,外面卖的总归没有家里做的干净。”
******“带学历证、学位证了吗?‘专八’证书呢?身份证……好的,我去复印一下,你先把这个表格填了,给你笔。”
我忙不迭地把这一堆“证”递了过去。对面的女孩拿着它们出去了。听声音,这个帮我办理入职手续的女孩应该就是打电话通知我被录用的那个人。她一头短发染成了黄色,脸上化着过分成熟的妆。她自我介绍说姓田,“就叫我小田好了”。动感北方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比我在宝洛的办公室小了不少,里面坐了两个人,两张办公桌都面向着办公室的门,一头靠墙,整齐地排成一列。里面的桌边坐着一个30来岁的女的,头上顶着一头蓬勃的卷发,鲜艳的口红很容易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那两片有点向上撅的薄嘴唇上。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地敲着电脑,从我进来到现在都没抬起眼来瞅我一眼,看她这派头,估计应该是部门主任。给我办手续的女孩回来了,坐回外面这张办公桌后面。“填完表了?我看看……唔……行,你在这签个字,最下面这里……好,可以了。这个是你的劳动合同,一式两份。你的试用期是三个月,转正后签三年合同,试用期工资是正式工资的80%,具体金额在合同第二页。你看一下,要是没有问题的话,在最后一页签字……对,两份都要签,一会我盖完章会给你一份。注意薪资保密,也不要打听别人的工资。你的档案放在哪里?咱们公司委托人才市场管理员工档案,你要是想把档案转到公司账户上,我就给你开个提档函,你去把档案提出来交给我就行了。咱们公司按照《劳动法》的规定给员工上‘五险一金’,回头我一起给你办了。”
小田熟练而又职业地履行着她的职责。我听得直发晕,脑子险些跟不上小田的语速。这是我的第二份工作,我却是第一次知道入职手续是怎么办的。小田把合同、盖好章的提档函连同我的“证”们一起交给我,便起身带我去见章总编。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向我介绍,章总编负责 整个编辑部,网站内容方面的事都归他管。说着,我们来到公司角落里的一间办公室门前。门开着,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都盯着电脑屏幕。小田敲了敲门,两个人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进来吧。”
那位男士说。小田转回头对我说:“这位就是章总编,你进去吧。”
我向她道了谢,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小田随即离开了,顺手关上了门。章总编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我赶忙坐下。眼前这位章总编五官端正,平头理得整整齐齐,从我进门到现在一直微笑着。“许维珊,是吧?欢迎你加入咱们公司啊!”
我刚坐下,章总编就热情地说,“你来复试的时候,本来我应该跟你聊聊的,不巧我临时有事出去了,就请汪彬老师代劳了。汪老师是咱们的副总编。”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坐在他侧面的那位女士。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位胖胖的女士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认出她来了,是的,面试时我和她聊得挺投机,参加过那么多次面试,这还是头一遭,我最终选择了动感北方可能也有这个原因。我赶紧站起来向她致意,她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章总编接着说:“汪老师对你的印象特别好,我也看了你笔试的卷子,你的成绩在几位候选人里是第一名,中英文都很过硬。最后两道论述题很有想法,用词什么的也很专业啊,你以前是不是干过媒体?”
我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我的简历和笔试试卷。我不好意思但也有些骄傲地冲他笑了笑:“我上大学的时候在校报社当过记者、编辑。”
“哦?那太好了。言归正传,我跟你说一下你的工作内容吧。”
章总编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严肃起来,但依然很亲切,“你们英语频道是咱们网站新开设的一个频道,现在算上你一共有三个人。技术部的同事已经搭建好了框架,眼下需要你们做的就是把固定栏目里填上内容。我已经把一些资料交给你们主管了,英文的,你们校对一下就可以,中文的麻烦一点,需要你们翻译成英文。你们三个具体怎么分工,听你们主管的安排吧。公司要求英语频道‘五一’之前上线,留给你们的时间真的是不宽裕。频道上线以后呢,你们的工作是每天更新新闻,不定期地往固定栏目里增加新内容、做做专题什么的。也会有采访任务,不过一开始可能不会太多。另外,英语频道暂时不需要上夜班,周末不用值班,目前也没有浏览量的要求,还不错吧?”
章总编语速很快,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奋力地理解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这时我听到他说:“好了,大致情况就是这些。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我咽了口唾沫。说真的,我对他刚才说的那些似懂非懂,但我也不敢提问,要是问出什么外行的问题,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我就完蛋了!于是我答道:“目前没有,谢谢您。”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后遇到什么问题,我再向您和同事们请教。”
“那好,随时欢迎。”
章总编笑着点点头,“走,我带你去你们频道那里。”
我跟着章总编出了总编办公室。这座办公楼的十层全部被我们公司占据,楼梯间将整个公司分隔成两个部分。出了电梯往左拐是编辑部、设计部和总编辑办公室,其他部门以及王仪总裁的办公室和大小两个会议室则在右边那个区域。员工大多在格子间里办公,不过动感北方的格子间并不是每人一个格子那样的,而是几张办公桌围成一个空间,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办公区,这就是一个频道或一个部门的地盘,与其他小办公区之间有半人高的隔板隔开,每个小办公区入口的醒目位置都挂着这个频道或部门的名字。英语频道和新闻频道位于编辑部的最外侧,也就是说,一进入编辑部,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两个频道。英语频道的办公区里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都和我年纪相仿。看到我们走过来,他俩停下手里的事情,站起身。“小许,来认识一下。这是姚瑛,频道主管。”
章总编指着那个女孩说,然后又指了指那个男孩,“这是郑皓文,编辑。小姚、小郑,这是你们频道新来的编辑许维珊。”
我赶紧随着章总编的介绍伸出手去和他俩握了握。他俩都没有说话,表情有些木然。“小姚,就让小许坐在你旁边吧?我刚才跟她大概说了说你们频道的情况,具体工作你来给她安排。”
章总编交代完,向我点点头就走了,姚瑛和郑皓文也各自归座,继续对着电脑忙碌。我脱掉外套,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它搭在章总编指给我的椅子靠背上,然后轻轻坐下来,与姚瑛并排。我快速地扫了一眼我们这个办公区:我的右手边与我的桌子呈直角、面对着编辑部入口的,是一张空办公桌;郑皓文背对我和姚瑛,和他左边的一张空桌子“据守”着英语频道办公区的另一端,那张空桌子上堆放着文件、词典等杂物。英语频道的空间挺宽绰。我和姚瑛的对面就是新闻频道,他们那个空间里坐着三男两女,看来新闻频道是个大频道。姚瑛左边的区域属于体育频道,再往里都是什么频道,我就看不到了。每个人的办公桌上只有一台电脑、一部电话和零星的个人物品,显得空空荡荡。偌大的办公区里寂静无声,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只有我无所事事。不过我的无所事事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没等我打量完编辑部的全貌,姚瑛就转过身来对我说,一会技术部的同事会来给我装电脑,“这些资料你先看看……这几份是需要翻译成英文上传的,不用全部翻译,只翻我做了标记的部分,你看,就是这样的标记……等你的电脑装好了你就可以开工了。我和皓文也在整理资料。公司要求英语频道4月30号上线,我想咱们尽量在4月28号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吧,万一有什么事也来得及处理。等你有了电脑,我再告诉你发布系统怎么用。皓文旁边的桌子上有工具书,需要的话可以去查。”
说着,姚瑛把厚厚的一摞资料递给我,就又陷回她自己的工作中了。我翻开了那摞资料。除了一份本市地理和人文情况介绍外,余下的全是什么经济概况啊、政策规定啊之类的东西,看得我有点头大。不过当我有了电脑,开始工作时,工作比我想象的上手快。这倒也不奇怪,到底是跟我的专业有关。我根据4月28日这个截止日期大致估算了一下工作进度,不轻松,却也不是特别紧张。单纯的翻译工作虽然有些枯燥,不过我每天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干多少,遇到问题时也有人可以求教。在这样一个全新的工作领域,我感到了久违的踏实。姚瑛和郑皓文都不怎么爱说话,除了工作方面的事情以外,我们之间几乎就没有什么交流了。我最先混熟的,反倒是对面新闻频道的同事。坐在我正对面和我隔着一道隔板的男孩叫王晖,个子不高,性格爽朗,我入职当天,他就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也是他们频道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坐在他右手边也就是姚瑛对面的,是新闻频道的主管刘彦俊,虽然也爱说说笑笑的,但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是给我一种很有城府的感觉。他俩身后,背对他俩坐着的是耿健、赵贺薇和黎呐。耿健和赵贺薇和我同岁,脾气跟我挺对路,所以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了。总之,新闻频道的同事都很好相处——除了黎呐。入职那天,王晖带我去他们频道的时候,别人都热情地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只有黎呐,她只是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向上挑了挑,似乎是勉为其难地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压根也没挤出来。我对这个倒并不怎么在意,我在意的是……她看我的眼神。那冷冰冰的眼神里带着一股高傲和不屑,甚至还有些许敌意,只那一眼,就看得我浑身不舒服。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啊?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这不就是陈老师看我的眼神吗?我忍不住偷偷地多瞅了黎呐几眼:看外表,她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气质却老成得多。她眉目端正,要是表情和善些,倒还是挺可爱的一张脸;她身上的衣服简单、朴素,整个人都很干净。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大会议室旁边有一个小饭厅,里面除了餐桌和餐椅外,还有一台电冰箱和两个微波炉,是方便带饭的员工的。公司一共110多人,但带饭解决午餐的同事也就那么十几个,我和王晖、黎呐便是其中之一。午饭的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各种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全是佐餐的好“菜”,可比王姨他们聊的话题有意思多了。但黎呐从不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事实上,她总是在大家快吃完的时候才进来,来了也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独自用餐。她当别人是空气,别人也当她是空气。可不,就她那张沉得像灌了铅似的脸,谁爱看?午饭后王晖会和几个男同事打一会联机游戏,他告诉我,他们最常玩的是《半条命》,也就是传说中的CS。我平时不怎么玩电脑游戏,也就是从他那里才得知这是一款非常经典的联机游戏。而我则一般会下楼去散散步,这是在宝洛养成的习惯,赶上天气不好没法出去时,我也会去看王晖他们打CS。汪彬副总编对我的好印象似乎从面试时一直延续了下来,每次见到我时,总是很开心地跟我打招呼。偶尔,午休时她会把我叫进总编辑办公室,让我陪她聊会天,还把她女儿的照片拿给我看。无论是工作、同事还是氛围,动感北方和宝洛都太不一样了。我喜欢这里,除了……没有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