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英语频道的内容比姚瑛计划的时间提前一天准备完毕,两位总编辑编特意跑过来,向我们三个表达了他们的惊喜之情。英语频道4月30日0:00才会正式上线,不过在后台已经能看到它完整的模样了。“一个频道就相当于一个小网站啊!”
章总编感叹道。虽然明知英语频道的浏览量会远不如其他任何一个中文频道,但我心中仍然充满了成就感。我凝视着眼前的网页,这篇,还有那篇,还有……都是我翻译的,我的作品。再过几天,它们就要公开亮相了,任何人,在任何一台联网的电脑上,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想想都激动得不行啊!直到吃完晚饭,我还在唾沫横飞地大谈英语频道——从我下班进了家门开始,我的嘴就没闲着。爸妈始终微笑着听我唠叨。其实我知道他们都听不太懂,只是不想扫了我的兴致才一直耐着性子听着,可我就是收不住嘴。待我的“演讲”终于告一段落时,妈妈已经把碗筷都洗完了。她从厨房里出来,一边解下腰间的围裙一边问我:“你们‘五一’怎么放假啊?新闻单位是不是还要值班?”
可真是的,脑子里光想着英语频道了,这件事倒忘了跟爸妈说。今天下班前我们收到了公司群发的“五一”放假通知,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五一”值班通知。我无心关注别的频道,直接下拉到了英语频道的排班表:5月1日:郑皓文(日常更新)5月2日:姚瑛(日常更新及处理英语频道上线后可能出现的问题)5月3日:许维珊(日常更新)我妈猜得没错,作为一个以新闻为主的“准”门户网站,放假期间,各频道还是要更新新闻的,所以每个频道每天都要有人值班。听了我的汇报,我妈好像很满意:“给你排在最后一天,还不错,还能连着休息两天。”
“这两天有什么计划吗,出去玩玩?你们值班有没有加班费,或者调休什么的?”
我爸插进来问。“今天下午刚通知的,我还没来得及计划。不过也就两天嘛,跟平时的周末也没什么区别,估计我还是在家睡懒觉喽!”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懒蛋!”
我妈笑着嗔怪。我吐了下舌头,接着说:“没有加班费,听同事说可以调休,不过我……”我正和爸妈聊得兴起,放在我房间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生生打断了我的话。谁啊,讨厌!我撇着嘴,很不情愿地把自己从沙发上拖起来,趿拉着拖鞋往房间走去。手机铃还在一声紧似一声地响着,催得人心烦。我朋友不多,平时很少有人给我打电话,这个电话这么执着,八成又是什么卖保险的。我皱着眉头抓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闯入我的眼帘。我手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周欣!哎,这……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一边抬起右腿把屋门踢上。我把手机贴在耳边,语无伦次地说道:“周先生,您……呃……您好!”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要不我待会……”“啊,不不,一点也没有,我正闲着呢。”
我唯恐他挂断,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那就好,呵呵。”
周欣轻笑了一声,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踌躇起来,“我是想问问你,那个……‘五一’你们怎么放假?你们单位应该要值班吧,你……呃……还能休息吗?”
咦,他干吗问我这个?“要值班。不过给我排在5月3号,所以我1号、2号可以休息。”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啊!”
周欣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你有什么安排吗?你……想不想来北京玩玩?我可以……呃……给你当导游,如果你愿意的话。”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要不是有眼眶挡着,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没听错吧?“您……您说什么?”
我不敢置信地问。“我是说,你愿意来北京玩两天吗?不过你要是跟男朋友有约了,那就……”“啊啊……好呀好呀!我正不知道放假去哪玩呢!我没男朋友!”
我激动得差点嚷起来,说话声音都变了。“那看来我问的正是时候咯?呵呵!”
相比起我的沉不住气,周欣的语气还是那么从容淡然,不过也明显流露出一丝喜悦,“那你想去哪玩?我对北京太熟悉了,可能很多北京人都没我熟呢。”
我对北京也不算陌生,小时候的暑假,爸妈常带我去北京玩,故宫、香山、颐和园、动物园、天坛公园,乃至各大博物馆等等,可以说北京市内的著名景点我差不多都去过,还不止一次。妈妈在北海公园给我买的小松鼠造型的胸针,我到现在还保留着,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但自从上了初中,学业渐忙,我就再也没去过北京;上了大学以后,我的心和脚步又扩展到了更远的地方。最近一次去北京……也就是跟冯经理去华侨大厦那次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曾经到过的地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吗?“喂……喂?你在听吗?喂?”
周欣急促的催问声把我的思绪拖了回来,我竟然走神了。我赶忙回答:“嗯啊,我在呢,刚才……刚才是在想要去哪玩。”
“啊,”周欣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思考的结果是?”
“不知道!”
“哈哈哈哈!好吧,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还有,你来北京有住的地方吗?要不要我帮你订个酒店?”
嘿,我说过我要在北京过夜吗?他这是默认我两天都会待在北京了?“我……有个同学在北京工作,我可以去她那挤一挤。”
周欣这么一问,让我想到了我的大学同学兼好友杜静。一毕业她就去北京工作了,据她说单位待遇不错,但也特别累,几乎每天都要忙到晚上11:00以后才能下班。“哪有时间干别的,天天累成狗,也就仗着现在还年轻吧。”
我上一次跟她联系时,她有些无奈地说。杜静这么忙,再加上一直以来我在工作方面很不如意,也没心情呼朋唤友,算下来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跟她联系了。这次我倒是可以借机去看看她,另外也有了一个去北京的好理由——我从没跟爸妈提到过周欣,要是他们知道我要独自去找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人,还是个男的,那后果……我都不敢想。退一步讲,万一不能住在杜静那,我就自己找住处好了,我不想麻烦周欣。不过这样一来,就要跟爸妈撒谎了,这……“那太好了,有人照应也安全些。”
周欣很高兴地说,“这样吧,你先去订火车票,再想想要去哪玩,都定下来以后告诉我。”
挂上电话,我三步两步冲到客厅,身体的惯性让我一脚踢在了沙发腿上,疼得我“哎哟”大叫了一声。爸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被我搞出的动静惊呆了一秒钟。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眼见着我妈皱起眉,张开了嘴,于是我赶紧抢在她数落我“怎么这么慌里慌张的”之前宣布:“‘五一’我要去北京,找杜静!”
我特意加重了“找杜静”这三个字的语气。“哦?杜静请你去北京啦?刚才是她的电话?”
我爸问道。上大学时杜静来过我家几次,我爸妈都挺喜欢她。“嗯。”
谎话出口,着实有点心虚,我眨眨眼,不敢再多说什么。“她‘五一’不回来吗?”
我妈插进来问。“不回,她……要加班,所以……呃……让我过去陪她两天。”
我心慌得厉害,赶紧把谎话说完,我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被爸妈盘问了。“嗯,那你就去吧。注意安全,重要物品保管好。”
我爸点点头。******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路边,抬头看了看对面玻璃幕墙上“太古里”三个弯弯曲曲的艺术字,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微微有些燥热。应该就是这没错了。这是周欣提议的见面地点。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这里,我左顾右盼,没发现周欣的影子。以前来过北京那么多次,但三里屯还是第一次来。早就听说过三里屯是时尚中心,果然不假。眼前所见各色男女,仿佛是一个个行走的时装展架,在现代化的大楼前来来往往,成了风景中的风景。我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行头:橙色与灰色撞色的针织衫,前不久才买的新牛仔裤,裤脚有一点别致的刺绣。在家试穿时感觉这一身搭配得宜,然而此时此地,我却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周欣会觉得我的样子土气吗?我有点后悔接受他的提议来这里了。直到前天晚上给周欣打电话时,我仍然想不出要去哪里。其实我根本就无心好好琢磨这件事——去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去见周欣!他怎么会想到邀请我呢?他想我陪他?和我在一起他也觉得开心?不管怎么说,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几天我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哪还有多余的能量去想别的!于是周欣便提到了这个地方,他说这里紧邻北京最大的使馆区,氛围自然与其他地方不同。究竟是怎样的不同,他说只有亲身感受过才知道。我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同”。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因为我要赶第一班火车去北京,但其实昨晚我几乎一宿没睡,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现夜晚原来是这么的漫长。当我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北京站时,刚好听到北京站的大钟奏响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引得广场上的人纷纷驻足看去。我也抬头看了看,10:00,从我出家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昨天,杜静在电话里说要来火车站接我,被我婉拒了——已经够麻烦她的了,我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是自己做吧。我按照杜静事先的指点坐上了公交车。北京的公交车四通八达,但也着实够拥挤。“五一”期间正是旅游旺季,车厢里塞满了带着大包小包的人。我在车厢后部找了个角落站好,然后掏出手机给杜静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坐上了公交车。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车子晃来晃去,困意渐渐袭来,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刚才在火车上眯了一会,这会反而觉得更困了。杜静租住的房子在东四环,与她合租的女孩请假提前一天回老家去了,正好方便了我去借宿。杜静没回老家是不假,但并不像我胡诌的那样是因为要加班,而是因为……懒,就这么三天假,她懒得来回跑了。也是,她平时工作那么累,换了是我,我也会想要天昏地暗地睡上三天。她听说我是瞒着爸妈来北京找朋友玩的,一点没觉得惊讶。按照她的说法,没必要事事对父母如实相告。“他们那个老脑筋,有些事跟他们解释不清,只要咱们做得光明磊落就可以了。”
她说。她也痛快地保证,这件事会替我保密。我禁不住觉得好笑,看来她怕是没少瞒着父母做些“解释不清”的事情。根据事先和她商量好的计划,我到北京后先去她的住处休整一下,午饭后去见周欣,“我那离三里屯很近。”
杜静是这么跟我说的。至于我明天的安排,就要待今天见过周欣后再定了。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头顶上的阳光一暗。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周欣!我忍不住在心里低呼了一声,眼睛立刻粘在他身上,扯不下来了。说来也有小半年没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子,瘦削,优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打扮,发型也是简单干净,但在我看来,他这样更帅了。此时,他正歪头看着我,微微地笑着。我顿时感到脸颊像被火烤了一下,“呼”地腾起一股热气:“呃……周……周先生……”“对不起啊,让你久等,路上有点堵车。你吃饭了吗?”
这亲切动听的东北口音啊!“啊啊,没……没关系,我也刚到。我……我吃完饭过来的。您呢?”
我觉得脸更烫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嗯,我也吃过了。想去哪逛?这两天我是你的导游,都听你的。”
“我第一次来三里屯,这里都有……呃……有什么?您熟悉,还是……您带我逛吧。”
“这么相信我?那我们就随便转转吧!”
我终于走进了那一座座体量硕大且造型现代感十足的大楼中间。这些大楼彼此独立,却又并非毫不相干,有的楼之间有天桥连接,不必走出去便可实现从楼到楼的空间转换;有的楼从正面进来再从侧面出去,就到了另一片天地,周围的一切全变了,仿佛到了一个新地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魔方大厦》;楼之间的路灯、雕塑,甚至是广告牌,都呈现出那么种让人看不太懂却显得很厉害的现代风格。至于大楼里的那些专卖店,清一色都是高档的奢侈品牌,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在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高傲地审视着过往的人们。美则美矣,却也让我愈发感到自卑,倒不是因为这些建筑有多么高大和现代,而是它们营造出的感觉,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难道这就是周欣所说的那种特别的“氛围”?不过和身边的周欣相比,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现在,他陪着我,他只陪着我,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冯经理,没有Giani,没有设备,没有合同,没有工作,我来这里只为他,他来这里也只为我,这……这是做梦吗?我偷偷歪了歪头,周欣就走在我身旁,离我那么近,大概我走路的动作大一点就能碰到他。多想挽着他的胳膊啊!我只要稍微伸一伸手……哦不,这怎么行!我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点。“喜欢吗?”
耳畔传来周欣的声音。我回过头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真高级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有你在,真好啊!“其实三里屯不全是这个样子,我更喜欢那边……愿意陪我过去看看吗?”
周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笑笑,用下巴指了指横在我们前边的一条路。陪你?明明是你在陪我啊!还有什么风景能比你更好?沿着周欣指的那条路才走了不久,周遭的景象不知怎的就变了。不再有高得令人目眩的现代化大楼,也没有了一尘不染的楼间广场和精致奢华的名牌货。这里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区,有的是略显破旧的居民楼、鳞次栉比的街边小铺、被路边摊塞得有些拥堵的街巷,还有,飘散在空气中的咖啡和卤肉混合的香气。这里也不再有刚才那种我说不出来的气氛,还是那些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走在这里,也神奇地没有了前番矜持的派头,自顾自举着肉串和奶茶,在人流如梭的街道上拥来挤去。我顿时大大地舒了口气,兴奋地抬起头看看身旁的周欣,他也在微笑着看着我,笑容里透着一丝仿佛做了什么坏事得逞的得意。“给女朋友买枝花吧!”
我正在左顾右盼地走着,眼前突然横过来一枝红玫瑰,含苞待放的花朵微微颤动着,几乎戳在了我的鼻子上,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定睛一看,玫瑰外面裹着精致的银灰色包装纸,后面连着一条花花绿绿的胳膊,胳膊的那头是一件颜色和图案夸张的衣服,衣服穿在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身上。男孩左臂里抱着一大捧被同样的银灰色包装纸包裹着的红玫瑰,右手拿着的玫瑰正是横在我鼻子前面那枝。他来回地看着我和周欣,灿烂地笑着,眼神里充满期待。玫瑰,还是红色的……“不是……我们……不……呃,不用……”我慌得舌头都快打成中国结了,一边拼命地向男孩摆手,一边一步从男孩身边蹿过去,落荒而逃。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周欣也快走了几步跟了过来。“才五块钱,买一枝吧!女朋友这么漂亮,鲜花配美女呀!”
男孩不死心,在我们身后喊着。“女朋友”……听到这三个字,我的心头忽然一紧,鼻子好一阵发酸,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入了眼眶,眼看就要落下来。我赶忙低下头,假装揉眼睛,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和周欣的样子很像情侣吗?也许……看到年轻男女走在一起,他都会想当然地这么认为吧。周欣追上我,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说:“怎么了,一个卖花的把你吓成这样?不过也是,逛了这么久,问你好几次想要什么,你都说不要。这里就没有你喜欢的东西吗?”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我抬起头冲他摇了摇:“正相反,这里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周欣看了看我,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笑了。徜徉在这个弥漫着烟火气的地方,看着那些散发着小资情调的咖啡馆和西餐厅在麻辣烫和烤肉串的围攻下倔强地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光辉,倒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周欣告诉我,三里屯是因酒吧而出名,这里紧邻北京最大的使馆区,外国人多,他们把泡酒吧的习惯带了过来,酒吧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他还说,他刚来北京的时候,太古里那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那些现代化的商场,而是一个挨一个的酒吧。每当夜幕降临,热闹也随之启幕。路边的人行便道上摆满了桌椅和遮阳伞,各种长相、肤色、衣着的外国人挨挨挤挤地坐在那里,聊天、畅饮,成为三里屯一道标志性的风景线。现今歌坛上的不少知名歌星,都曾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当过驻场歌手。我眯起眼,在周欣的描述中想象着三里屯昔日的样子。******“咱们刚才过来的那个地方叫‘脏街’,我的外国同事或者客户来北京,差不多都会点名要求去那里……看来你也挺喜欢,嗯?”
周欣一边随着我坐下的动作把我的椅子往前送了送,一边说。“‘脏街’?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我道了谢,等周欣在我对面坐下后,好奇地问。这个名字听起来跟三里屯的气质可一点都不搭啊!“这当然不是它的‘官方’名字,就是个‘外号’……你不觉得它挺脏乱的吗?”
周欣轻快地说。“啊,是吗?我觉得挺好玩啊!”
说话间,服务员送来了菜单。现在是晚上6:00,我和周欣坐在一张铁艺方桌旁,桌面上铺着白色和绿色格子相间的桌布,桌子正中插着一杆墨绿色的遮阳伞,紧挨着伞柄放着一盏蜡烛造型的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我们周围还有几张同样的桌子,桌上同样的烛灯闪烁,仿若天上的点点星光落入人间。是周欣提议来这里吃饭的,他说这家意大利餐馆主打意大利面,味道很不错,环境也好——确实如此。餐馆临街,门脸不大,装修成了欧式乡间小屋的风格。这里离太古里和“脏街”并不远,却与它们完全不同,十分安静。五月傍晚的微风驱走了白天的燥热,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店家贴心地在餐馆门前的便道上摆上了桌椅,而我们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夜色渐渐低垂,周遭的楼房慢慢隐去了轮廓,灯火通明的餐馆就像童话里的森林小屋。周围并无其他食客,安静的街道上也只是偶尔才有行人经过,天地为屋,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周欣两个人。我翻开制作考究的菜单,不由得皱起了眉——可真不便宜。我小心翼翼地点了标价最便宜的一款意大利面,从配图上看,里面的配菜都是蔬菜,正好我爱吃蔬菜。“你呢?”
我抬起头来问周欣。“我已经想好了。”
周欣俏皮地一笑,“再给你点个汤吧?”
“汤?不用了,这个面就够我吃了。”
我不知道西餐中的汤是什么味道,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不要尝试为好,再说这份面已经很让周欣破费了。“我建议你尝尝他家的奶油蘑菇汤……给你点一个吧。”
周欣好像没听到我的回答似的,“你喝酒吗?”
“不,不怎么喝。”
“啤酒呢?”
“能喝一点点。”
“我也不怎么会喝酒……那我们就点一扎啤酒,两个人分。”
服务员取走了菜单和点餐卡,周欣低下头,开始用餐巾纸擦拭眼镜,我们的交谈忽然陷入了沉默。我才意识到,之前一直是周欣在主导着我们的谈话,而现在他不作声,我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男士,会关心什么样的话题呢?我顿时窘迫起来。“可以抽支烟吗?”
周欣重新戴上眼睛,把用过的餐巾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里。我在心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不由得望向他。他吸烟?不过,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得到我的允许后,周欣熟练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又侧过头去将口中的烟吐出。淡淡的白色烟雾慢慢地向上升起,在空中优雅地翻卷着,又渐渐飘散。这画面真美,可我明明是特别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吸烟的呀!“累了吧?今天走了一下午。”
周欣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开口说道。“一点也不。出去玩,我跑一天都不累。”
“是吗?看不出来啊,小丫头的体力这么好呢!看来今天过得不错?”
我使劲点头,心说:这一切都是你给的啊!我们的饭菜陆续端上来了,周欣替我俩倒上了啤酒。“三里屯以前不是这样,改造以后变化挺大的。不过‘脏街’,还有咱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倒还没变。”
周欣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有些怅惘。我看着对面的他,不禁惊讶。想不到他还这么多愁善感?不过只稍微想了一下,我就明白了,也理解了他之前为什么说更喜欢这边——人生中的每一个第一次总是最令人难忘,彼时的三里屯,与初到北京时的他有关;三里屯变样了,他的那一部分记忆也便无处安放了。“你是哪年来的北京呢?”
我轻轻地问。“唔……大学毕业后两年多吧,到现在应该有……六七年了。”
“啊?我还以为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学,然后就留在北京工作的呢。”
“不是。我上的是燕山大学,学机械的,毕业以后在焦作工作了两年多,然后来的北京。刚来那会什么都干过……后来遇到了Giani,有了这个北京办公室。”
周欣用左手食指往上推了推眼镜,简短地说。他的语气淡淡的,我却感到,他那些年来一定经历了不少事情。“这么说,你是北京公司的创始人了?厉害啊!”
我发自内心地赞叹。“什么厉害不厉害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欣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在我眼前晃了晃,调皮地冲我眨眨眼。我笑了,端起酒杯,在他的杯子上轻轻一碰。意面的汤汁看上去很清淡,入口却出乎意料的鲜香味浓,这家餐馆大厨的手艺确实不一般。但是如此美味,我却吃得异常艰难——我的刀叉操作技术并没有比在华侨大厦那次有多少长进,这次遇到的却是难度指数更高的面条。不过对于我来说,比起成功地用叉子把面条送进嘴里,难度更大的却是保住自己在周欣面前的形象。我表面上故作自然,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注意着有没有把汤汁溅到身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是不是够淑女,还要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逛了一下午街都没这么累。“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周欣停下手里的餐叉,问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只残留着一点汤汁的餐盘,抬起酸痛的手指了指:“你觉得呢?”
虽然吃得这么辛苦,我依然畅快淋漓,杯子里的啤酒也喝光了。看来,跟谁吃饭的确比吃饭本身重要得多啊!周欣满意地笑了:“我也很喜欢他家的意面。这家店还是我的一个意大利客户带我来的,他每次来北京都会上这吃几次。”
周欣又点上一支烟,看样子他也吃得心满意足,“那老兄有一手绝活:在纸上随便写几个字,然后把纸烧成灰,再把纸灰放在手腕上,用另一只手来回搓,过一会,手腕上就会出现刚才写在纸上的字。”
“哎?这也太神了吧,魔术吗?”
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亲眼看到的?”
“亲眼所见,还不止一次,他走到哪都爱当众显摆他这手。”
“是不是什么特殊的纸?”
“不是,”周欣摇了下头,“有一次他就随手拿了一张餐巾纸,照样可以。当时连饭馆的服务员都围过来看。”
“你没试试?”
“我还真试过,没成功,呵呵!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还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出差……”周欣似乎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听到过、经历过的奇闻轶事,在我听来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有趣而又不可思议。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说给他听。自卑和沮丧从我的内心深处慢慢升腾,又慢慢扩大——他那么优秀,还见多识广。可我有什么?就算他没结婚,我也……我忽然想知道,周欣的爱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趁着他说话暂停的间隙,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周欣微微一怔。该死的,我这是面条吃多了,把脑子糊死了吗?这得有多缺心眼才问得出这样的问题啊!什么也不懂,扫别人的兴倒是一流!“呃……对不……”我红着脸,磕磕巴巴地想要道歉。“英语老师。”
周欣打断了我,微笑着回答,眼神和语气中并没有丝毫的不快,“怎么,找她有事?”
他歪过头看着我。“没事就不能问问了?”
我用抬杠来掩饰尴尬,但目光还是飘忽着,不敢看他。“哈哈哈,当然可以问,随便问吧!”
“那她是……大学老师?”
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尴尬,我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他,是他自己说的我可以随便问嘛!“嗯。”
果然优秀。这样看来,我连爱周欣的资格都……我的心沉了下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大概是发现我的神色不对,周欣关切地问。我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呃……不不,没有,今天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奋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这倒的确是我的真心话。“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看来我这个导游当得还算合格,嗯?”
周欣笑了,挺直了身子,“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不早了?我不禁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22:32。都这个点了?我们不是刚刚才见面吗?周欣一再坚持送我回去,他打车把我送到了杜静的住处楼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和他道别后我就径直上了楼,一直到进了房门都没有回头。明知明天还会再见面,但分别依然让我痛苦,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忍不住落泪。周欣的推荐相当不错,奶油蘑菇汤十分美味。以后的岁月里,我也喝过几次奶油蘑菇汤,都远远比不上那次的味道。******丰诺的办公室就位于北京著名的CBD商务圈,离三里屯和杜静的住处都不太远,具体位置我也没有概念,反正按照杜静的指点坐公交车就是了。我终于找到那座楼时,9:00刚过,比约定的9:00整还是晚了一点。刚才下了公交车后一路狂奔,此时我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出门前强塞进肚子里的一片面包和一个煎蛋正倔强地撑着,拒绝被消化。我一边用力地调整着呼吸,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欣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周欣已经在办公室里了。昨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不知几点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黑暗中,我蜷缩在杜静客厅里的沙发上,被幸福包裹着的兴奋让我毫无睡意,我也不舍得就这么睡去。这一天过得太梦幻了,梦幻得就像童话,即便此时此刻,我都不敢相信这一整天的经历是真的。我细细地回味着和周欣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还有,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公司客户变成了朋友,属于我自己的,我个人的,朋友。我是可以用“朋友”称呼周欣的吧?他是不是也把我当成朋友了呢?我想……是的吧!但这一时的放纵直接导致我今天早上起晚了,要不是杜静过来叫我,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了。真丢脸!“明天想去哪?”
“去你的办公室看看方便吗?我明天下午5:00的火车,其实也就只有上午半天了。”
“办公室有什么好玩的?”
“就想看看你……你给我写邮件用的电脑长什么样。”
“嘿,小丫头的脑袋里怎么净是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好,我遵命就是。”
我飞快地洗漱着,脑子里回想着昨晚在出租车上与周欣的约定。真是的,睡觉前怎么没上个闹钟?丰诺所在的大楼在一个高档居民小区里,并不是写字楼,而是一座商住两用的居民楼,楼里大多是小公司,并没有多少住户。正值假期,小区和楼道里都静悄悄的。我找到丰诺的办公室时,发现门开着,想必周欣是特意打开来等着我的,我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听到我的敲门声,周欣迎了出来。他还是昨天那身装束,脸上的笑容如夏日的阳光般灿烂。“昨天回去得晚,睡得好吗?”
周欣把我让进屋,关上了门。“好啊!多亏了我同学,不然我这一觉得睡到下午了。”
周欣会注意到我的黑眼圈吗?“是吗?哈哈……你随便看吧,我的办公室在那边。”
周欣抬手指了一下右边,“我去给你倒水。我们这没什么好东西,只有速溶咖啡和绿茶,你要哪个?”
“茶,谢谢。”
这是一套很大的三居室,方方正正的客厅中央摆放着八张办公桌,应该是员工的办公区,桌面上无不一片凌乱。周欣去厨房里泡茶了,我透过厨房门看进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台饮水机。我无心多看,便按照周欣手指的方向,径直踱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就是周欣的办公室了。办公桌上散乱地放着几份文件,电脑开着,看来他在等我的时候还在工作。一支签字笔滚到了桌角,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我走过去,把笔拿起来放到桌面中间。我一抬头,正看到椅子后面的玻璃文件柜,只无意中扫了一眼我就愣在了原地——其中一个文件夹在所有与它一模一样的文件夹中间显得异常醒目,因为它侧面的标签上写着:宝洛食品。“看到我给你写邮件用的电脑了?你觉得……”一股绿茶的清香伴着周欣的说话声从房间门口飘了进来。但周欣话没说完就停住了。随后我听到他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的两个杯子放在办公桌上,走到文件柜前,打开玻璃门,抽出了那个文件夹。我从他手中接过,翻开。一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文件赫然出现在眼前,封面上打印着“番茄酱生产设备进口协议”几个大字。熟悉的字体,熟悉的格式,熟悉的logo,当初我可是跟它们纠缠了好几个月呢!一瞬间,那段被我竭力封存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一股苦涩的感觉伴随着往事漫过心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明白,并非每个不期而遇都是美好的。“要是想看就打开看看吧,不碍事,反正内容你都知道。”
周欣站在我对面轻轻地说。我愣愣地看了一会手中的合同封面,摇摇头,合上文件夹,还给周欣。周欣把它放回文件柜,拿起桌上的水杯递给了我。******“冯经理说,他理解你为什么走。他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误会。”
周欣低低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鼓时,我正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那个精致的小银壶,甜丝丝的巧克力香气从壶嘴中散发出来,萦绕在我的鼻子周围。我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周欣。说刚才那几句话时,他的语调依然是平静的,毫无波澜。周围几张一模一样的小桌边也零星地坐了几个人,都在低声细语地聊着天。柔和的灯光明暗正好,沙发椅很舒服,若不是谈到了这个话题,这氛围还是挺浪漫的。这是凯宾斯基饭店大堂的休息区,中午在丰诺的楼下吃过午饭,周欣便我带到了这里。这壶热巧克力是周欣替我点的,因为我从没在这样高级的地方消费过,怕自己会露怯,扭扭捏捏了一阵,还是只得红着脸请周欣代劳。巧克力的味道大多数人都能接受,想必他在替我选择饮料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他自己则要了一杯苏打水。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再关上就难了。上午在周欣的办公室里看到熟悉的“宝洛”二字时,我便再三抑制着想要打听宝洛近况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周欣拿起银壶,把热巧克力倒进我面前的杯子里,接着说:“他还希望你能……回去。”
我的心猛地一震。回去?“冯经理说的‘误会’指的是……什么?”
半晌,我抬起头看着周欣,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周欣笑了,露出一排不太整齐且因为吸烟而略微发黄的牙齿:“他没说,我又怎么方便深问呢?”
周欣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失望。周欣端起他的苏打水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的手在桌子下面使劲地绞着衣角,就像是在等待对我的审判。“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
他终于开口,语气还是那样柔和。那还用说?我点头。“你的巧克力要凉了,喝点吧。”
周欣用下巴指了指我面前的杯子,好像故意卖关子似的。我顺从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稠稠的,醇厚浓郁的巧克力味道立刻盈满了口腔,好香。我双手握着杯子,看向对面的他,耐心地等着。“你现在这个工作,你喜欢吗?干得开心吗?”
他干吗问这个?不过我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这是实话,我现在确实比在宝洛时干得开心——除了没有他。“世界上的事,绝大多数都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
周欣微微点头,轻轻地说,“所以,想要做出绝对正确的判断也是相当困难的。每个人都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哪怕后来因此吃了大亏。不要说‘如果我当时怎样怎样,现在就不会这样了’,我们都不是预言家,没有人知道当初这么选择是不是对的,另一条路是不是更好。做决定前要考虑周全,但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周欣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接着说,“况且这世界从不会给我们‘如果’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眼睛仍然看着我:“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回望着他的目光,努力地听着、思索着。好一会,我俩都没有说话。周欣垂下了眼睛,慢悠悠地喝着苏打水,好像是在给我时间和空间消化他刚才那番话似的。他说这些跟冯经理所说的“误会”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在委婉地责怪我不该离开宝洛吗?可是……周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说:“还要再喝点吗?我们该走了,不然你就赶不上火车了。你说过你还得去同学那拿行李,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