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内，两人互诉衷肠。　　在苏升的眼中，朝仙好像真的活了过来。　　她的音容面貌，神情姿态，都与生前无异。　　不，现在苏升的心里，似乎从未觉得朝仙有死去。　　那一段刻骨铭心，痛入心扉的记忆，仿佛被迷雾隐藏起来。　　在沧海的那一夜，猩红的血水和漂浮的尸骨，如同被遮上了朦胧的幕布。　　他能看到一点，但幕布越来越厚，直到只能看到一点轮廓。　　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他的心告诉他，那里面放着的不是好东西，最好一辈子不要揭开。　　而且他现在身边有朝仙，为何一定要揭开这不美好的一幕呢？　　花间溪水悠悠长，岁月慢，不计量。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直到日落星升，远方一点烛光亮起，而后串联成一片，灯火辉煌，如人间的星辰，与天上星遥相呼应。　　朝仙含情脉脉看向苏升，抬手抚摸他的鬓角，轻声道：“不好看了。”

苏升抬手，放在朝仙柔荑之上，如美玉晶润，柔若无骨。　　“不好看，你也不能不要我啊。”

苏升笑着说道。　　朝仙瘪嘴，跳将下去。　　“那可一定喔。”

她双手负后，老气横秋。　　苏升飞了过去，与朝仙并排行走。　　“那你要谁？”

“要谁也不会要你啦！”

朝仙这般说着，背负在后的手却一点一点向旁边试探。　　这如小女子的作态，她之前从未有过。　　苏升笑了，一把抓住，紧紧不肯放手。　　“这一次不能再走。”

一切都那么真实。　　……　　两人就这样漫步走回桃花源的小村子。　　苏升在这里遇到了云儿、朴素师姐，还有之前认识的玉龙宗弟子。　　她们看到了两人这般作态，有惊讶、有欣喜，更有甚者还有不忿。　　不忿者自然就是云儿，她对苏升的意见好像还停留在上次庆余赌坊来犯桃花源的那次。　　那次苏升拿言语激她，气得她七窍生烟，见到苏升牵着圣女师姐的手，心里就一阵气不过。　　她跑上前去，颐指气使，指着苏升鼻子就要骂。　　然后就被朝仙喊去抄剑经……　　朴素师姐上来恭喜，苏升看着她，心里泛起一阵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朴素师姐不是已经……已经怎么来着？　　他看着朴素师姐的脸容，忽觉头脑一疼，朝仙关心问询，他摇了摇头，心中那一点疑惑如烟雾散去。　　苏升抬眼巡视，在场每一人的言语、面容，都与现实无异。　　是的，这就是现实！　　苏升心中泛起一阵欣赏，在与众人寒暄后，他送朝仙来到屋门前。　　“就不让你进去了，你这人心思不纯。”

朝仙凤目斜睨，闪过一丝寒光。　　苏升打了个寒颤，赶忙说自己是正人君子。　　“哼！”

朝仙甩了他一眼，半点不相信。　　她话虽这样说，但脚步却不挪移半点。　　夜幕上的星辰明亮，微风和煦，带有花香。　　她想多站一会。　　而苏升也一样。　　两人的手一直没有分开，直到夜幕深沉，四周房屋灯火熄灭，才恋恋不舍离去。　　朝仙关上房门，然后又打开，警告苏升：“不准跟上次一样，偷偷溜走！”

上次，还是十几年前了吧？　　这小妮子，总是很记仇。　　“不会，第二日太阳升起，我就会在这里等你。”

苏升挥挥手，让她快点睡。　　朝仙挑眉，一蹦一跳走回房间。　　苏升咧嘴笑笑，就要走回自己的屋子。　　他忽然抬头看天，星辰隐淡的夜幕中，竟还剩一颗星星尤其明亮。　　就好像一块深黑的丝绸上，挂有一颗闪烁宝石，尤为耀眼。　　苏升眯起双眼，竟觉得那星辰稍有刺眼。　　他的脑海中像是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潜息下去，终无痕迹。　　“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都答应小仙儿了。”

苏升摇摇头，走回房屋。　　长年殿外，陆风如坚石一般，高举长剑不动。　　他将真气渡入剑中，以此焕发明光。　　剑光如此耀眼，但也没有招引来人。　　未央宫内好像仅剩他与素灵二人。　　陆风目光紧盯长年殿大门，好像要将它看透。　　“苏狐狸，以前无论什么险境都困不住你的啊。”

陆风心中默默念道。　　“难道这次你真的出不来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沉默，但旋即咬咬牙，将剑光变得更加明亮。　　素灵看了一眼陆风，也与陆风一样，拔出腰间长剑，为长年殿内的苏升照方向。　　长年殿内，苏升与朝仙不知渡过了多少日子。　　二人在海岛各处看遍日出日落，谈天说地，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这段日子，苏升大致了解情况。　　玉龙宗已手刃庆余赌坊的坊主，报了当年大仇，如今安居在此处，也算无忧无虑。　　朝仙也不想再重建宗门，在苏升来后，更是如此作想。　　十几年的分隔，感情历久弥新，如陈年美酒，让人沉入其中，不能自拔。　　两人越发亲昵，真如夫妻一般，就这样过了一年的神仙日子。　　忽有一天，朝仙跟他说，想跟他出去走一下，苏升欣然应许，当天夜里就乘船出发。　　“你看那两个星星，好像一直都那么亮。”

朝仙依偎在苏升怀中，指着夜幕说道。　　苏升以真气划桨，毫不费力，抬头看天，每次看到那两个星辰，总是会头痛一阵。　　“我总觉得，它们像是指引什么，像是要把你带走。”

朝仙缩了缩身子，如恐惧夜晚的小孩。　　苏升紧紧抱住她，轻声道：“我哪都不会去的。”

二人跋山涉水，去过扬州，走遍豫州，在长安看尽繁华，于中岳登顶观日，更曾去梁州牧马，在无边草原驰骋。　　两年后，两人回到桃花源。　　这一日，桃花源内红花漫天，喜气洋洋。　　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喜结连理。　　洞房花烛夜，千金难买时。　　苏升掀开红盖头，与她喝过合卺酒，红浪翻滚，春宵无限。　　长年殿外，素灵真气即将耗尽，见殿内还无动静，旁边的陆风已将手放下。　　“你真的走不出来吗？”

陆风低声说道。　　素灵揪心，咬牙不肯放弃，大声呼喊：“苏升！”

洞房内，红烛摇曳，苏升猛地惊起。　　朝仙披上轻衫，从背后抱住他了，一头柔顺青丝在他耳鬓厮磨。　　苏升的心跳得很快，满头大汗。　　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似有天外音在呼喊他的名字。　　一声霹雳响起，苏升感到头颅像是被刀劈斧凿，剧烈疼痛。　　四面八方尽皆破碎，他如身处无边之地，望眼都是黑暗。　　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天幕上是方不白的脸庞。　　咔嚓、咔嚓……天幕破碎，方不白眼神依旧冰冷，两旁如琉璃碎片的天空有画面不断闪烁。　　他看到了朝仙受伤、看到了朝仙死去。　　“假的，都是假的！”

苏升抱头，凄厉大喊。　　“小仙儿才没有死，她才没有死！”

他状若癫狂，朝天怒吼。　　破碎的天空又是一道闪电，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四周虚空再碎，无边的黑暗向他席卷，将他淹没。　　苏升如惊弓之鸟跳起，不断撕扯黑暗。　　“我才不要去那样的地方，没有小仙儿的地方我才不要再回去了！”

但任由他如何奋力挣扎，却还是如溺水之人，只能看着黑暗将他淹没。　　忽然，一只洁白无瑕的手向他伸来，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是朝仙。　　“小仙儿，我们快走，去哪里都好，快离开这里！”

苏升拉起朝仙的手，就要逃跑。　　但手中的柔荑如泡影消失，他一把抓空，惊恐回头。　　“走去哪呢？”

朝仙从上方缓缓降落，向他张开双手，环抱着他。　　“哪里都好，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哪里都好……”　　苏升睁大眼睛，怔怔无神，似乎失去了所有力量，瘫坐下去。　　“其实你知道的，你一开始就知道的。”

朝仙跪坐在他身前，紧紧抱着他。　　四周的世界已然摧毁，哪里来的桃花源，哪里来的天下九州。　　此刻这里只剩下两人。　　“我也知道，但我贪图这一刻美好，总是不想离去。”

朝仙轻轻诉说，声音平缓，眼中却有泪水坠落。　　苏升眼瞳猛然一震，侧头看向朝仙。　　“其实这一年我都看着你，从来没有离去。”

朝仙松开苏升，玉指点向他的胸口。　　“但现在你该离去了。”

长年殿外，素灵和陆风瞪大眼睛，看着宫殿上方忽然涌起白光，白光剧烈翻滚，如沸水一般。　　“他听到了，他在试着出来！”

陆风大声喊道，但身上没有半点真气，不能再点亮剑光。　　素灵心绪激动，将全身真气全部渡入长剑，剑光耀眼如日轮。　　她看着翻涌白光，撕心裂肺大喊。　　“苏升！”

破灭世界的苏升猛然回头，他终于听到了素灵的呼喊。　　“你该去了，带着你所有悲伤和痛苦，该如何活就如何活。”

朝仙吻住他嘴唇，身形化作点点星光散去。　　“你的人生该活得酣畅淋漓。”

星光掠过苏升的身躯，两鬓的白发向旁边蔓延。　　世界最终破碎，化作无数碎片。　　他站了起来，在一片悬浮碎片上，看到了他如今模样。　　他满头白发，眼神中却闪烁着从前才有的光芒，有泪光，有释然。　　他笑了，一拳挥出，轰走无数碎片。　　四周静谧，是一座古老宫殿。　　他看向右边一座灯盏，上面亮着白色光火。　　“原来如此。”

苏升抬起灯盏，走出长年殿外。　　“苏升！”

陆风和素灵惊喜大喊，但马上看到他满头白发，心头猛颤。　　素灵马上涌出泪珠，抱着他痛声大哭。　　“没事，我已经回来了。”

苏升轻声安抚，抬起素灵的头，笑容灿烂。　　陆风想要上前关心，但当他看到苏升眼神时，就知道，从前的苏升回来了。　　他终究还是跟仇痛苦恨和解。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要去找一个人。”

苏升将素灵的手松开，踏步飞出，直往东南隅的长乐宫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