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中旬，天公也似生气的孩子，不时有哭落的泪滴洒落凡尘。单薄的水雾如漂浮空中的轻纱，将远处的楼房近处的香樟覆盖在一层白色帐幕中，又轻轻黏上路人的发梢。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在这如梦如幻的清晨梦显得不真实了，多了点妖娆，少了些冷峻。林小雨喜欢这样的天气，喜欢看自己素白的手穿过雾幔的罅隙，仿佛和那无所不在的轻柔融于一体。只是当她前行的步伐接近停车坪时，顿时被眼前黑幢幢的景象吓了一跳。清一色的大型平板车摆列成长串，上面装载着挖掘机、混凝土喷射机、装载输送机、多臂液压台车等等大型工程设备，似乎在宣告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她加快脚步朝办公楼跑去，想得到一点讯息。大楼前，吴明和曹经理正在指挥设备起运。吴明一见她，说道：“你来了正好，有几分复印件你给肖扬带过去。”

“什么资料？”

“公司的施工资质复印件，他昨晚给我打电话，原来那份落在贵州忘记带回来。”

“他又有了新项目？”

“没有，只不过要一份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林小雨拿着公司赖以生存的证明看了看，问：“能不能给我一份？”

“你？行，我这份先给你。”

“工地五月份才动工，怎么这么早就出发？”

“这是第二批队伍，先头部队早已开拔过去，工房都砌好半个月了。”

吴明说：“趁现在天气好早点进去，省得到五月份下大雨，路不好走。”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林小雨犹豫起来，盼望着能再晚一点开拔才好。她毕竟是头一次下工地，难免会碰到很多新问题，心里紧张是难免的。此外，工地条件肯定不如公司便利，究竟能不能适应山区环境她心里也没底，更重要的是，很快就要离开周凯了，觉得舍不得。“等你学习结束，大概施工面也开辟得差不多了，你提前做准备吧。”

“嗯。”

林小雨心里有根弦突然紧绷着，这一刻分外强烈，就是想见周凯。她快步朝公司大门走去，因为他喜欢晨练，大门是他必然经过的地方，没想到，心愿很快实现了，大门边的桂花树下就站着一身运动装的周凯，正举着什么对她召唤。等她走得近了，才知他拿着一杯牛奶和半张葱油煎饼，湿漉漉的头发下面那张年轻的脸正溢满笑容。“给你买的早餐。”

周凯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林小雨感动的问。“也没等多久，你就要下工地了，这几天我给你准备早餐吧。”

“要是你出差怎么办？”

“但愿不会。”

周凯说：“我送你到车站。”

到车站的路只有两百米，林小雨真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好让周凯多陪一会，好让这春意盎然的暖流能将她包围得更长久。下午六点半，微风细雨中的景江花园小区显得静谧而恬淡。“喂，你在哪？”

林小雨站在小区内的马路边给肖扬打电话。他今天没去劳动局听课，说是景江花园沿河的护坡垮掉了，在组织人马施工。她本来也不急于将资质复印件交给肖扬，但受了吴明委托，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想还是给他送去算了，省得在心里惦着。“你沿路一直进来，到河边就能看到这里有很多人施工，要不你等一下，我去接你。”

肖扬在电话那头好像很忙碌，不时有人在旁边说话。“算了，我给你送去吧。”

“呵呵，谢谢，一会我请你吃饭。”

“不用，我今天要早点回去。”

这时，一台黑色小轿车从她身侧缓缓开过，在不远处一幢房子前停下。车门打开，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大腹便便的，一看就知道是位有钱的主。林小雨无意间朝他一瞥，怔了怔，喊道：“胡总？您怎么在这里？”

胡德云听到有人叫唤，神情似乎有些慌乱，忙回头四顾，当目光落在林小雨身上时，眼神显得格外凌厉，又很快换了副笑脸，“小林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人的。”

“找人？哦，你是来找史敏的？”

胡德云黑黝黝的脸上笑容僵硬，双目游离不定的瞟了瞟四处建筑，也不等林小雨说话，兀自掏出手机打电话。只见他来来回回在车头前走得几步，嘴里说着：“什么，刘老板你不在家？现在在哪？琴岛咖啡厅，好的，我就来。”

说完，胡德云钻入轿车，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轿车排气管冒出一团青烟，很快消失在林小雨视线之外，远比来的时候迅捷。她有些莫名其妙，寻思大概当官的对属下有种高高在上的地位优越，也没往心里去。回头一想史敏就住在小区里，便拨通了她的电话，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两分钟后又拨了一次，却接通了。史敏在电话那头表现得分外客气，“小雨，吃晚饭了吗？要不来我家吃饭，正好有菜，纯正的野味。”

“不打扰了，我只是凑巧路过，所以打个电话问候你一声。”

“没事，就我一个人在家，没外人。”

“谢谢，我还有事，下次吧。”

都市生活中，似乎晚上才是一天精彩的开始，对于年轻人而言更是如此。韩芬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五八到一米六零的样子，但五官长得挺周正，皮肤也白。在行政科做了大半年的闲职，将她原本还算清瘦的身子催得丰满起来，胸脯鼓鼓的，似乎随时会撑破衣襟的怀抱。“你已经够漂亮了，别老在镜子前臭美，行不？”

林小雨说。“你有意中人我还没有呢。”

韩芬愁眉苦脸，“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我这身肉吓的。”

“没有吧，每次去跳舞，找你的王老五挺多的呀。”

“那又怎么样，我对他们不来电。”

“你原来跟陈成的关系不错，他最近有没跟你联系？”

“听说工程处就是花花世界，不管结婚的没结婚的，不是聚在一起打牌赌博就是去喝花酒找女人什么的。我信不过他。”

“听说的事情也能相信？”

林小雨不以为然。韩芬忽然凑到林小雨身前，神秘兮兮的问：“喂，你跟周凯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一直都这样啊 。”

“他对你体贴吗？”

韩芬笑得像只狐狸，“身体的体，贴在一起的贴。”

“韩芬，你学坏了。”

林小雨说：“告诉你，没有，我不想这么快。”

“那你去工程处就这么放心？”

韩芬双手叉腰，眼睛瞪得贼大。“有什么不放心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信任，这是起码的基础吧。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嘛，要是周凯对我不老实，一定要告诉我，别隐瞒不报。”

林小雨笑着说：“对了，我今天碰见胡总了……”韩芬默默的听着，转过身去，看着镜中的自己似有所思。在这陌生的城市，林小雨认为只有韩芬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知心的朋友，两人之间无话不谈。她从没考虑过现实中究竟有没有既是亲密的同事又是忠实的朋友存在。五月八号。晴，气温24~28°。今天对于林小雨而言是个特殊日子，吴明通知她下午五点出发去工地，意味着她将和办公室生活做别，投身全新的工作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与事。周凯在两天前出差了，他可真会赶时候，林小雨一想起就觉得挺愤恨的，本期望出现一场难舍难分的送别情形，谁知是一个人的精彩。可笑的是肖扬却打来电话请她吃午饭，说是送行，居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她真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特务出身。“小雨，我会想你的，到了下面记得给我打电话。”

史敏破天荒没抱着时尚杂志阅读，专心跟林小雨说起了闲话。自从林小雨跟吴明走得更近后，她和史敏之间有了距离，私下接触并不多，直到最近，史敏态度忽然180°大转弯，有事无事总喜欢找她说话，每次上街总要带点女孩儿喜欢的公仔或是食品给她。“会的，我怎么会忘记史阿姨呢？”

“我等着你当上女项目经理再衣锦还乡，哎，一听说你要走，真的怪舍不得的。”

史敏的感情有些夸张的丰富，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林小雨有些错愕，她心知肚明自己跟史敏的关系还不至于让其落泪，容易看出眼泪后的虚假。她实在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值得史敏如此做作，只得小心应付着。时间很快过去，林小雨整天在不断的电话联系中度过，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点什么，直到坐上工程处的双排座客货双用车，那种莫名的焦躁才消失。同车人员有司机老倪，林小雨和老张老于坐后排，副驾驶位留给吴明。“领导，以后多多关照。”

老张忽说。“是啊，是啊。”

老于也跟着接腔。“谁是领导？”

林小雨不明所以，吴明还没来，他们叫谁领导？司机头也不回的说：“你啊。”

“我？”

林小雨茫然，上班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叫。“对，你就是领导，从今天开始，老张老于归你管。”

吴明这时钻进汽车，哈哈笑道：“工程处跟机关不一样。”

原来，机关和工程处之间还有一层等级差距。按公司人事制度，工程处职工大部分属工人编制，他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辗转于各个工程处，就算再努力也只是在退休前混个高级工或技师之类的职称，很少有提干机会。林小雨属干部编制，虽没挂任何职务，却不可同日而语。吴明派给林小雨的两位工人老张老于，是具体负责施工现场安全的安全员。林小雨看着眼前两位年纪比自己大工作经验也远比自己丰富的“下属”，感慨万千，却只能报以歉意的一笑。她明白了，没有所谓的公平，公平只是少数人占有的奢侈品；但是有幸运，只是幸运会落在谁头上，谁也不知道。“走，路上吃饭去。”

吴明山寨头目般发号施令。谁知卡车刚出大门，一辆别克车突然从斜刺里插上，堵在前面。车门洞开，肖扬精灵一般从车内走出，手里提着一大一小两包事物。吴明半截身体探出车外，大声问话：“肖经理，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听闻吴书记下乡锻炼，特意来践行。”

“哈哈，那怎么好意思？”

“别不好意思，不是全为你，是想拜托你对小雨照顾一点。”

肖扬大言不惭，顺手将两条香烟丢在驾驶室前舱。吴明一阵哈哈，眼睛却没忘记朝林小雨身上瞅。这一刻，她心如撞鹿，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你中午不肯来吃饭，所以我过来了。听说你去的地方在山区，进出很不方便，就买了点零食给你送来。”

肖扬礼貌得像位极富涵养的绅士，不由分说将一大包东西塞在林小雨手中，眼神专注而热烈的看着她，说道：“你不会连这个也拒绝吧？”

“你……”林小雨晶莹剔透的面庞绯红一片，想回绝，却说不出口。“再见，一路顺风。”

肖扬说着，后退几步，目送林小雨离开。双排座汽车再次启动，穿越喧嚣的城市，径直朝郊区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