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寒潮来得比往年早，一天一夜北风过去，飘落的雨在漫山遍野凝结，形成千树万树的梨花。置身其中，恍如进入一片水晶雕琢的完美世界，透明、虚幻，带着刺骨的清凉拂过路人的面庞，便将红润黏在了脸上。寒流延迟了人们早起的习惯，被呼啸北风包裹着的工区显得有些冷清，间间房门紧闭。林小雨进入办公室，打开空调，坐在窗边等待其他人的到来。直至八点半，老孙头第一个推门而入，劈面就问：“看见吴书记了吗？”
“没有啊，我刚来不久。”
“奇怪，找了好几个地方，都说没看见他。”
“你找老倪看看，他们应该在一起。”
“这是半个月的材料清单，你先看看。”
老孙头说完，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喂，老倪，吴书记有没有跟你在一起？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回去的？有这事？怎么事先没听到一点风声，好，好……”林小雨忙于查看老孙头送来的清单，这已经是一种惯例，每次都是她先过目后再交给吴明，一回头看见老孙头还保持着挂断电话的姿势，双目失神的看着某处发呆，便喊了两声，他才如梦初醒，茫然：“有事？”
“你怎么了？”
老孙头表情凝重，语出惊人，“王总外调地方去当县长了。”
林小雨意惊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今天启程赴任，吴书记是昨晚得到消息后连夜跟老倪赶回的公司。”
老孙头铭刻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对世事早已看透的苦笑，叹道：“哎，算了，我反正有退休工资，饿不死，走了就走了吧！”
说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林小雨已对公司内明争暗斗的两股势力有了一定了解，此前两者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貌合神离的平衡，王南秋的突然离任肯定会对现有格局造成难以预测的变化。王南秋是吴明的靠山，这打击对吴明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原本光明的前景突然阴霾密布，充满太多未知数，林小雨如坐针毡，既为吴明也为自己将来的前途。电话在此时响起，她忙跑去接，吴明疲惫的声音传来，“是小雨吗？”
“是，是我。”
“我们正在动身回来，你跟老余他们打声招呼，晚上开个小型会议，地点就选在何爹家吧。”
“好的，现在路面结冰，你们注意安全。”
林小雨说：“我叫何爹弄几个好菜，等你们回来吃晚饭。”
“好，也该好好聚聚，我带酒进来。”
临近傍晚时分，北风愈加猛烈，摧枯拉朽，被飓风坼裂的树枝落了一地。暴雪终于降临，飘飘洒洒，蒙了世界。何爹家的堂屋正中燃起了一堆柴火，上头架一口老天锅，肥大的腊肉块在沸汤中浮上浮下。偶有风从门的缝隙闯入，屋内便是一阵烟尘斗乱。林小雨将老张老于老孙头及仓库管理员等几人全叫了过来，一群人围火坐着，发言者寥寥无几。时间莫名烦闷中流逝，直至晚上八点，木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吴明老倪带着满身风雪进门。一众人等忙起身迎上去。“对不起，让大家久等。”
吴明开口说道：“都坐，不用站起来。”
一群人分宾主再次落座。“都饿了，吃吧。”
吴明率先给自己碗内倒满酒，说道：“前段时间一直忙于工地，亏待了大家，我先干这一碗算是给诸位赔罪，要是在工作中无意冒犯了，也请海涵。”
吴明语声不高且声音干涩，有英雄末路的意味。林小雨心中不忍，劝道：“还是慢慢喝吧。”
“小雨跟我的妹子一般，对我这个当哥哥的一直很关心，大家不要见怪。”
吴明哈哈笑道：“要是平时我还真听她的，但今天不一样，大家说是不是？来，干！”
一仰脖子，一碗酒落肚，吴明面向老倪，“再给满上。”
大冷天喝冷酒就如就如冰火两重天，进口时冻得塞牙，入腹如火烧。众人想劝吴明，被他阻止。“本来今天中午还有一场喜酒要喝，但我喝不下，回来跟弟兄们一起喝才痛快。”
吴明满脸通红，嗓门粗犷，再次举起手中酒碗，“想必大家都已听说我们的王总现在已经是王县长了，这是壮举啊，在我们单位当一个小小的正处级老总没意思，能到地方去当县长才是真本事，来，为王县长的光辉前程干一碗！”
两碗酒下肚，吴明明显支持不住，舌头有些大了，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吆喝老倪给他满上酒。“这第三碗酒，我敬在座的诸位，希望你们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恪尽职守，发光发热，不管我吴明在或不在……”人言树大好乘凉，一旦乘凉用的大树突然移栽到了别处，树下的人们只能面对烈日曝晒，或另觅可暂避风雨烈日的大树，此时，却得看别人脸色才能有一处安身之地。吴明为王南秋鞍前马后效劳多年，好处自然得到不少，有意无意得罪的人也不知凡几，就算没得罪人，惹来的嫉妒也是有的。王南秋突然离去使他猝不及防，连为自己设置后路的缓冲时间都没有，心中的绝望甚至是愤怒难以言说。这次寒潮逗留时间比往年长，在南方的天空徘徊不去，似乎在酝酿下一场更强烈的暴风雪。工地的日常工作并没有因王南秋的离去发生多大变化，除了当初消息传来的几日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此后又回复风平浪静。吴明安静的坐在自己宽大的老板椅内，眼神空洞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心思早已飞远。他想起了数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仅仅是机关办公室一名普通科员，公司原一把手光荣退休后他开车去接王南秋走马上任，因此和他建立了一层特殊关系。王南秋新官初始，人生地不熟，全是吴明暗中引荐。那时的王南秋分外谨慎，哪怕对待普通员工也是礼让有加，不论大事小事总和在公司盘踞多年的党委书记胡德云商量并请其决定对策，用温和谦让的形象使胡德云放松了警惕，等其醒悟时才发现某些要害部门领导走到了王南秋麾下。之后，王南秋大刀阔斧发动改革，首先在人事上剔除制约自己的力量，甚至不惜在大会上用熟悉公司内部事务的吴明为大炮筒子发难。于此同时，王南秋在业务上取得重大突破，取得双重胜利，一举树立其在公司的光辉形象。此消彼长，一股势力的崛起意味着另一股势力的蛰伏，胡德云不得不认输，王南秋用铁腕将公司牢牢钳制在自己手中。吴明作为功臣并未因此获得很大晋升，仅仅给得了个副科级干部的虚名。之后，王南秋指派他处理挂靠单位事宜，这是得实惠的工作，他得了好处有气也撒不出来。到此，吴明已经离不开王南秋，而王南秋没有吴明可以再制造一个吴明出来。“明哥，这是老孙头送来的材料清单，你看看。”
“小雨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吴明大梦初醒。“我进来很久了，见你一直不动的，以为你睡着了！”
林小雨忧心的说：“您看看材料单，这半个月的消耗增加了不少。”
吴明恍如未闻，提笔就在材料清单上签了字。“明哥，你干嘛呢？”
“没事，签字就是。”
吴明懒洋洋的说：“以后什么都别管。”
林小雨吃惊的看着他，就像看一位陌生人。“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算现在不签，他们很快就可以自己签了，与其那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这么糟糕。”
“不，你等着，很快就有消息过来。”
吴明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唇角，开始满身摸索起来，林小雨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香烟燃起的一瞬，他躁动的情绪才安定下来，怔怔坐回椅内，苦笑道：“半个月前，我这间办公室也算宾客盈门，你看现在，鬼都不上门啰。”
吴明人虽在工程处，公司的消息仍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他耳朵。接替王南秋职位的是本系统兄弟单位一位赵姓副总，因王南秋走得太急促，赵总原单位的事宜一时难以交割完，不能立刻走马上任，胡德云作为书记暂时领导全公司，形成了权力真空。某些曾经附庸在王南秋这边的上层力量急于寻找依靠，自然正中胡德云下怀，等这场闹剧结束，就是血雨腥风的清洗开始。吴明自然也想彻底跟过去划清界限，但就算他肯，别人未必愿意。权力的重新洗牌中，只有公司内权力大的副处级干部才是别人愿意拉拢也不得不拉拢的对象，而中层科级干部只能沦为牺牲品。再过半月便是一年一度万家团聚的春节。何爹家的年糕做了一大箩筐，腊鱼腊肉挂得满墙都是，等着儿子儿媳回家过节。林小雨坐在何爹堂屋中烤火。因气候严寒，工地施工进度放缓，每天只开一个班，时间从上午八点半至下午四点。昨晚周凯打来电话，说公司的上层领导这两天在闭门开会，也劝她不要靠吴明太近，因为已有风声传出公司会有大的人事变动。她坚决拒绝了周凯的“好意”，吴明待她不薄，她不可能在此紧要关头落井下石。已是晚上七点，山对面被积雪覆盖的工区处在一片朦胧中，只有零碎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静寂的屋外忽然传来踏雪声，很快，吴明的喊声传来，“小雨！”
“明哥，我在。”
吴明穿着一身羽绒服出现在门口，这些天来他明显消瘦不少，没剃须，脸色微黄，显得气色不佳。他几步走到火堆边的凳子坐定，从口袋掏出一盒香烟，顺手给林小雨递了一根。“我不会。”
“拿着，陪明哥抽抽，今天是我作为你直管领导的最后一天，给点面子。”
“怎么了？”
林小雨不忍拒绝，当香烟点燃后吸入喉咙，顿时呛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呵呵，现在也就你肯抽我给的香烟了。”
吴明艰涩的笑道：“我明天上午就动身回家过春节，特意来给你道别的。”
“到底怎么了？不是说工地不放假吗？”
“是不放假，但我已经放假了。”
吴明说：“公司人事整合会议已经结束，所有调动人员名单已经出现在机关公示栏内，只是还没发到我们工程处来，其中就包括我，要不走就是不识趣了。”
看着眼前落寞的吴明，虽这一切林小雨有所准备，仍忍不住留下泪来，“明哥，从我进公司开始就一直跟着你，你这一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小雨，人来人去是生活中难免会遇到的事情，不值得伤心。”
吴明用少有的正经口吻低沉的说：“其他人我不操心，他们社会经历比你丰富，唯独放心不下你，毕竟我们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总得有始有终。”
“嗯，您有话尽管直说。”
“我走后工地肯定会有变化，现有施工模式包括安全工作或许随之改变，安全工作是尤其重要一环，你的工作性质决定你不能掉以轻心，一旦出大事故，你也许会首当其冲成为别人推卸责任的替罪羊。”
林小雨目瞪口呆。“也许是我害了你，不该给你评什么先进个人，也不该准许你过分关注工地施工情况，更不该带你去参加和曹经理为渣土事件的对峙，虽然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人家未必领情。”
吴明说：“所以，你一定要把住施工安全这道关，尽量不要跟人发生争执，只要能坚持到工程结束，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嗯。”
“另外，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吴明呵呵笑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肖扬，但他确是我的一个铁哥们。”
“我知道，要不你不会总在我面前提他。”
“就我所知，肖扬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他怎么对其它女人我不知道，但对你，我敢说真是一心一意。”
吴明眼里带着笑，“他已经听说了我的事，对你现在的处境很担心，他收账回来路过县城一定会进工地看你，你就不要老是挂机挂机，好歹也见他一面，就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林小雨不乐意，“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是还没嫁人嘛，见见有什么打紧？”
吴明摇头叹息：“女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死心眼，我老婆也是这德行，分不清好坏！”
“明哥！”
林小雨憋得粉面通红，无奈道：“我见他还不行吗？”
屋外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明年应该是个丰收年。吴明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被雪淹没的小道上。林小雨倚在门边目送他离开，忽觉他的背影分外凄凉，鼻头陡然酸楚，晶莹的两行热泪滑落脸庞，失声喊道：“明哥！加油啊！”
吴明站住，回头挥了挥手，消失在飞雪迷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