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地牢,灯火通明。浦洽对道衍手里的剑大感震惊:“什么?梅花庄有人下山了?”
道衍喜欢看师兄意外的样子,他缓缓地眨了下眼,没有应声。浦洽问:“这次的下山又为何事?”
他知道,只要梅花庄的人下山,一定是要天下大乱了,不管是为唐太宗打江山,还是为朱全忠借国运,做的件件都是神州萧条、生灵涂炭的祸事,在浦洽的眼里,这群人无异于挑拨是非,祸害万民的灾星,早欲除之而后快。道衍摇头:“只是来保一个人?”
浦洽眉头一皱:“一个人?”
道衍脱口而出:“雪峰寺!”
浦洽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恢复正常:“雪峰寺?”
道衍在说话的时候,全神盯着浦洽的脸,他希望能从他脸上得到些什么,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丝惊慌,不过还是被道衍捕捉到了,他已经知道,浦洽是知道雪峰寺的。道衍猝不及防的吼道:“朱允炆!”
浦洽被吓了一跳,他矢口否认:“不,不可能,陛下已在京城大火中殡天了,我亲眼所见。”
道衍被浦洽逗笑了,他不想去讨论朱允炆的问题,毕竟两年多的牢狱之苦都没能让浦洽开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他轻轻哼唱道:“李赊朱家一抔土,朱还李家一煤丘,师兄可知道这童谣。”
浦洽道:“当然知道,这是朱温篡唐之前长安城里一要饭花子所作,李家赊给朱家一掊土,土乃国土,寓意朱家将代替李家执掌国土,不久之后果然朱全忠篡唐自立,不过这土是赊的,终究是要还的,只是不知这后半句朱还李家一煤丘当作何解释。”
道衍突然想到,若是刘基与刘弘基实是一人,那刘弘基从昭陵出逃时,除了能带出那推背图,也是有机会接近太宗的棺椁的。于是道:“刘基在时,曾经向太祖讨要过河南平顶山一带,那座山煤藏丰富,又可唤作煤山,想来是童谣中所指之煤丘了。据说那里龙气磅礴,荫蔽子孙,若葬于彼处,必有后人执掌九州,朱还李家一煤丘,怕是朱家还江山于李家吧,几百年了,是时候该还了。”
浦洽点点头:“若如此,刘基因蛰戍龙气之地获罪,也并非莫须有之罪啊。”
突然,溥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道:“你是说,大明国运将尽吗?”
道衍慨叹:“天道恢弘啊!刘基为了报复太祖背信失德,拼上了自己的性命,最后也不过落个身死形灭的下场。大唐享国运两百九十年,期间女武篡唐一十五年,这么算来,大明与大唐国运相当,也该是两百七十五年。我倒期望刘基修为尚可,他若能再为李家争取哪怕一天的帝位,也就同时能为我大明延长一年的运数。”
溥洽摇头道:“杨花落尽李花残,五色旗分自北来,太息金陵王气尽,一枝春色占长安。待到金陵王气消散,李家也只拼得了个一息残存,不知是不是诸方大能拼竭全力后想看到的结果。可惜强行改运,也只能是迁延片刻便烟消云散吧,谁斗得过上天呢?”
道衍的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了一个角度,他轻声反复道:“杨花落尽李花残,杨花落尽李花残……浦洽,你终于承认了。”
溥洽坦然道:“不错,这首诗的确出自推背图,师父临终时,确实给了我一本褐红古书,只是那书上的东西艰深枯涩,颇有蛊惑之力,怕是乱了人心才没敢拿出来,此时留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你若是需要我可以拿给你。”
一杆钗,一本书,曾经矢口否认的原来都是有的,道衍深邃地看着浦洽,以一种不常见的神态靠近了些,幽幽地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浦洽镇静望着道衍,不再言语。朝廷远征安南的大军已经开拔了,不几月,快马回报,三军主帅朱能行至广西龙洲偶染恶疾暴病身亡,国失一柱,朝堂上下顿时哗然。得到这一消息时,道衍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日浦洽的话,他已经能猜个大概。“都是救急菩萨,一个衡燕,一个侍弘,难道天道也屈服于皇权吗?”
衡燕,当然是指徐达。太祖还在时,曾得刘基四句谶语:草头火脚,宫阙灰飞,家中有鸟,郊外有尼。草头火脚,分明是个燕字,燕子登堂,宫宇崩塌,改朝换代,流亡为尼,更明确地说,燕王会赶走朱允炆自立,朱允炆出家为尼,苦度余生。当时燕王守北平,各藩镇势力中实力最强,世人言燕王好战,而朱允炆秉性纯良,温文尔雅,这既是惹太祖欢喜之处,也是面对燕王最大的弱点,量也守不住这份基业,于是太祖替他选了一位对抗燕王的利器,就是名将徐达。以徐达之勇猛,之威望,只要他一心辅佐,没有人有机会起异心,然而不料,徐达却早早病逝。这似乎是来自刘基的一种挑衅:我甚至可以告诉你结果,然而你无能为力。气急败坏的太祖朱元璋开始大开杀戒,天意既然不让我抗衡燕王,那就把所有的不稳定因素全部除去,让你燕王无人可用。杀郭桓,杀李善长,杀周德兴,杀蓝玉,杀傅友德,杀王弼,杀冯胜……他一直站在幕后,看这群小丑表演,一旦谁越了界,他便站出来杀掉,他一直都在等燕王也露出马脚,然而直到他驾崩,并没有。而所谓侍弘,现在可以确定是朱能,朱士弘。浦洽为何说天道屈服于皇权,大概是因为天意因为皇权的更替有了变化吧?徐达为朱允炆衡燕,朱能为燕王侍弘,也就是说下一个皇帝和弘字有关,但看各皇子中无一人用此字,道衍一时也颇为困惑。徐达龙湾之战奋勇当先解太祖之困局,朱能东昌决战舍生忘死救燕王于危难,果真是救急菩萨,可是衡燕和侍弘的目的一个也没达到就双双病死,天意还真是不好琢磨。天道当真屈服于皇权?不会的,道衍想,如果真如此,只能说它本意亦如此。道衍突然想到,那刘基可是几百年前的大唐来人,陪葬昭陵的时候,除了能拿到《推背图》,更是有机会接触唐太宗的棺椁的,那讨要河南平顶山一带龙穴之地,如果风水之说可信的话,确实是为了归江山于李家的。这让我朝太祖如何答应,胡惟庸是无论如何斗不过刘基的,可是最后刘基败了,而且输掉了性命。与其说刘基败了,倒不如说刘基拼了,他拼了命想要与太祖搏一搏。太祖说我不记得什么龙湾之约,你若敢觊觎朕的江山朕便杀你。刘基说我可以死,但是当初的佘刀盟约,必须履行。刘基病重,胡惟庸送上汤药,刘基重重饮下,身死。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身影消逝了,他连同他的浙东集团一并被人碾进泥土,然后被胜利者无情的嘲笑着。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分。现在看来,未必。刘基不会就这么算了,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人不会这么算了,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等着他设下的局被触发。如果假设不大胆,何时才大胆呢。道衍设想,会不会刘基是在大明的龙脉上动了手脚?曾经一脉相承的国运若是变作了二龙相搏,那两条运势势必会互有输赢,天命或许会忽左忽右飘忽不定。那国运互相抵触,销陨,定会加速大明的灭亡。以刘基的手段,到时,朱家后人的命运不会比主动让出江山好过的。在第二条龙脉的册印下,出了一个燕王,如果龙脉不被修正的话,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周王,齐王,代王,秦王,大明王朝或许会一直处于二龙相搏的命运中,但是,龙脉该如何修正呢?道衍再次陷入疑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