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紫禁城,乾清宫。贴身太监王忠俯身到皇帝身边,低身说道:“户科都给事中,胡濙胡大人回来了。”
皇帝马上精神了,端坐起来问道:“人现在何处?”
王忠怯生生答:“有人看见他去了少师府上……”皇帝沉眉想了一下说道:“少师主理此事,先到少师处奏报也并无不当。”
王忠道:“办差回京的大小官员,照例应该先面圣述职的。”
皇帝不耐烦的把书本摔在案上道:“行了,朕知道了。”
应天府一处狭窄的小街,绕过三两颗环抱粗细的槐树,便到了一处宅院门口,高墙宽门还算气派,但与它的主人的身份比起来却突然显得落魄了,这就是皇帝给道衍在应天找的临时住所,当真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过去籍籍无名的一处民宅,因为道衍的到来而多了一丝灵韵,倒也印证了诗中“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场景。诺大的一间客房,道衍住进来的第一时间便吩咐下去把里面的家具摆设全部清空,无时无刻不在烦思的他只能祈求眼前是一片简洁干净,除了窗帘由厚重绚丽的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白纱, 这间屋子便再无任何装饰之物,当落地的门窗都尽皆敞开时,这屋子更像是一个只有顶子的亭子,这样才能保证有风路过,有景色进来。 那重枣色的地板,每天都被要求仔细擦洗一次,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打蜡一次,以至于有些油光可鉴,远远望去像是一面大镜子,站在上面像是站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在这湖面上,唯独摆放着一只小几,小到只能容纳一只茶壶,两盏茶杯。在小几的衬托之下,房间只能显得更加的空旷了。此时道衍和胡濙正居当中,席地而坐,一壶清茶,两盏小杯,道衍洒平了杯口,二人举杯一饮而尽。胡濙直截了当的说:“我找到了李淳风。”
这其中的各种艰难险阻,各种曲折情节道衍全然不问,他眼睛有些湿润,燕王登基时他没有,收复交趾时他也没有,反而此刻他却有些哽咽了,他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也只有胡大人才能,只有胡大人才能办到。”
胡濙摇摇头:“此番见面,不如不见。”
道衍问:“为何如此说?”
胡濙仰面长叹:“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道衍不想问这些周天漫游的飘渺虚无,他只务实际,他问:“我们要的东西呢?”
胡濙答:“李淳风飞升之前,集毕生所学成就了一本书,名作《乙巳占》,这本书集天文数术大成于一身,若是我们得其一二,天下将为之风云变动。”
道衍想不明白:“那他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助我华夏民族一统日月江河。”
胡濙答:“华夏民族曾经有过一统寰宇,也曾在部落斗争中文明消亡过,华夏民族做过很多次尝试,但结局仍不满意。”
道衍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问:“我们曾经做过尝试吗?我们现在要做的会有什么结局?”
胡濙眼神恍惚了一下道:“我们有过十万万次尝试,我这杯水喝一半或者不喝都会导致未来有十万万个不同的结局,谁又能知道我们的结局是什么呢?”
既然谁也不知道结局,那还是要尽人事,然后才听天命,道衍问:“那《乙巳占》在什么地方?”
胡濙道:“在一处海上,每年十一月十一日,翰道,萤觚,鸠烛三颗星会连成一条线,线条所指之位有一孤岛,岛上有一巨石,凿开便是。”
道衍缓缓点头,心里有了打算。胡濙却又说,“这岛不是凡间之物,需要有信物才能寻得。”
道衍耐下心来,问道:“是何信物,如何寻得?”
胡濙答:“只说是散落民间的一枚五帝钱,如何寻得,要看缘分。”
道衍无奈道:“若是有蛛丝马迹,便是刀山火海也可一试,若是仅凭缘分,大海捞针一般,老僧年事已高,恐怕不能得见了。”
胡濙道:“少师是佛门中人,难道还不相信缘分之说吗?少师年事已高,但有徒儿继承遗志,矢志不渝,终会如愿的。”
道衍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他问道:“年事已高?那年岁最小的,你说的是小徒弟,三得吗?”
胡濙呆了一下:“啊?下官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特指谁,不过,既然小徒弟叫三得,这也算是缘分的一种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由座位上望出去,远处山峰的轮廓逐渐消模糊了起来,胡濙已经退去多时,茶水都冷了,道衍端坐着望着远山却迟迟回不过神来。对道衍,胡濙交出了他的答卷,对皇帝,他依然有另一份答卷。福建雪峰寺,一位无从查起的年轻主持,额上有伏羲骨,眉下挂丹凤目,鼻头丰隆,朱唇涂膏,双耳如坠,牙齿细致整齐,大贵之相。皇帝听闻,双目含光,信自点头。道衍把三得叫到身边,慈祥地端详了半天,问道:“如果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你该何去何从呢?你该以何为生呢?”
三得答:“徒儿承蒙师父教会,有一身武艺,不愁没有饭吃。”
道衍摇摇头:“三教九流,刀口上的饭是最难吃的,你应该有一样讨生活的本事在身,这样以后流落街头时,不至于冻饿而死。”
三得从未为生计发过愁,所以他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他问:“那我该学习什么本事呢?”
道衍答:“你生的白皙稚嫩,桑田丝麻都不太适合你,今天师父就交给你一些占卜之术,也保证你落魄之时能有碗饭吃。”
三得点点头。道衍继续道:“所谓占卜之术,预测吉凶金口玉言之类的招牌,不过是市井中的骗术罢了,七分哄,三分蒙,察言观色是必须掌握的,若是有人问卦,先看穿着打扮气质神态,贵人多问运气,年轻人多问姻缘,老人多问健康,说的全是恭维,断的全是模棱两可,做到进退有致,就基本可以了。”
三得信心满满地点点头。这天下午,应天不知名的小巷子,一老和尚带一小和尚萎缩在墙头下,那老和尚身前立了个平津帆,写着铁口直断的字样,不错,就是道衍三得二人了。自从道衍和尚辅助燕王靖难成功,燕王对佛门中人甚是礼遇,以至于不少人自行剃度也非要在寺庙中谋个职业,想来和尚的日子是非常好过了,而像面前这两位,落魄到在街头替人测字算卦谋生,可谓是十分新鲜了,不由得惹人围观。一老农悻悻地走上前来,弯腰蹲下,问和尚:“师父,算的准吗?”
道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面色黢黑,整个人干瘦,满口的大黄牙,是个干农活的辛苦人。道衍回答道:“算的不准,分文不取。”
老农问:“一卦要多少钱?”
答:“五十文。”
老农想了一下,说:“算的不准我可不给钱啊。”
道衍点点头。老农问:“师父你给我算一下,我家的牛丢了,是被谁偷走了。”
问卦问这种问题,很有来砸场子的嫌疑,道衍也不生气,问道:“何时丢的。”
老农答:“昨天晚上,我起夜撒尿,见牛棚的门开了,进去一看发现牛也不见了,也不知谁这么不开眼偷我的牛,虽说是报了官,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我全家都指着这头牛养着呢,没了它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师父你能给我算算吗?”
道衍重新闭上了眼睛,手上扣动着念珠,嘴里还念念有词:“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念叨了一番,然后用手指了指南面,斩钉截铁道:“向南五里,有水处去寻。”
老农站起来一溜烟地跑了。道衍有些不淡定,嗖地站了起来,喊道:“这位施主,你还没给钱呢。”
老农边跑边回头喊道:“找到了牛,我一定回来送钱。”
原来那牛只是拱开了牛圈,径自寻草吃去了,一路走一路吃,竟走出了五里远,见溪水边水草肥美,便没再继续往前走了,老农到了那直接把牛牵了回来。等老农牵着牛再次回到墙头下准备好好答谢和尚时,才发现和尚坐着的位置已经空了。有旁边人和老农搭话:“果然是找着了吧,算的真准呐,简直是个活神仙。”
老农问:“老乡,那和尚去哪了,我还没给卦钱呢?”
那人答话:“走了有一会了,你去寻牛这空档还有几个求卦的,都说准了,也都没要钱,你也就不用惦记着了,这就是位老神仙,不会在乎你那几个铜板的。”
正说着,不远处赶来了几个人,都是奔着算卦来的,见算卦的不在,问旁边的人:“我听说刚才有位算卦算的极准的先生,是不是在此处?”
旁边的人回答:“早走了,朝那边去了。”
说完指了个方向。几个人面面相觑:“赶紧追!”
哪里还能追到,此时道衍和三得各自骑了一匹马,已经出了应天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