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午夜梦回，霓凰总会不断地忆起一些过往之事。那还是她作为人类活着的时候发生的事。广阔的西域，除了姑墨、龟兹等有名古国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遍布在茫茫大漠深处。霓凰出生在一个名为“曲勒”的部落之中。这个部落人口规模不足百人，因地理位置临近沙漠中一内陆河流的源头之处，常年被周边的强大王城侵犯。部落的领主带着里面生活的人们拼力抵抗，总算是勉强保住了这一领土，但曲勒也逐渐变得弱小不堪，时常靠着向强大的邻居进贡各种农作物、牲畜才得以生存。逐渐成长为豆蔻年华的霓凰越发显得美貌无双，能歌善舞。穿上舞女的服装后，宛若九天仙女，与普通的凡间美女有着云泥之别。因此她一直被作为部落领主的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然而，这一次她的父亲却不得不忍痛割爱，要将自己的女儿进献给西边强大的戎卢国，否则就要面临被灭族的困境。霓凰将父亲的无奈和不舍看在眼里，不愿让自己的族人为难，没有一丝怨言，毅然决然地跟随戎卢国来的队伍上了路。霓凰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戎卢国中，面见了戎卢国王。她此时戴着面纱，遮了半边脸，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而当国王命令伏跪在地的她抬起头来时，却瞬时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更别提霓凰抱着琵琶为国王献了一段歌舞之后，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如痴如醉的神情了。国王没有任何犹豫，即刻下令封霓凰为王妃，择日举行封妃典礼。霓凰此次前去本就抱着牺牲自己护佑曲勒部族的目的，听到要做王妃，内心深处毫无波澜，只盼就此能够换来族人的平安便好。然而，封妃大典之夜，等待着她的不是浩浩荡荡的花轿队伍，却是不见天日的牢笼。她被戴上手铐脚镣拘禁起来了。被关在牢狱里的霓凰十分不解，为何国王出尔反尔。她想让看守的狱卒通报一声，要面见国王问个清楚，可没有任何人理睬她。许多天过去了，被关在牢笼中的霓凰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然而她却被粗鲁的狱卒带到了断头台面前。就在她即将要在无情的戎卢国土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时，她才知晓，近日有一道士向国王谏言，称霓凰容貌过于妖媚，又来自于与戎卢对立的其他部族，绝不是普通的凡间女子。她到此接近戎卢国王，又毫无怨言果断地答应了封妃，必是妖孽无疑。国王听信了道士的话，下令处死她。霓凰内心只觉得这国王真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然而自己除了被命运愚弄，乖乖等待即将来临的死期，还有什么办法？手脚被束缚着送上断头台之时，她认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片刻功夫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感受到断头巨刃劈到自己脖颈上的触感。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柄长枪穿过刑具，牢牢抵在断头刀刃和霓凰身上的缝隙之间。霓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只见那几名押送她和负责行刑的人早已身首异处，血溅当场。耳边响起一阵兵器碰撞和打斗的声音，她正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还没找到骚乱的源头，自己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她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倚靠在沙漠中的一株胡杨树下。在牢笼中被关了许多天，没有人送水和食物给她，她体力不支才在刑场上晕了过去。此刻她虽仍饥肠辘辘，但口渴的感觉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霓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就听到了不远处一个男子的声音：“你醒了么？”
那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把剑，正在一旁平静地打量自己。他面色和蔼，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声音沉稳，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一股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是你救了我吗？多谢你了。”
霓凰向他点头致谢。“我们这是在哪？”
“我们已逃出戎卢一天了，沙漠广阔，不易辨别方向，况且我们逃脱时只骑了一匹马出来，马在沙漠里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接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用双腿走了，不知追兵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咱们最好休息够了就立即出发，不要耽搁太久。”
霓凰对男子投以感激的目光，“多谢公子相助，公子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个将死之人，若是被追兵抓到，肯定会连累你的，你快走吧。”
男子回答道：“你一个从异乡孤身来此的女人，为何要服从于命运的安排？那戎卢国王昏庸无能，随随便便就听信了别人的鬼话，国王头一天要封你为妃，第二天却要赐死你，你就丝毫不愿反抗么？”
霓凰垂首道：“我来此，就是为了换取我的族人的平安，所以，无论面临什么，我都必须面对。”
男子摇摇头，说道：“不，你绝对不是为了族人自我牺牲的工具，更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无论你牺牲与否，你的族人命运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你有追求自由的权利。”
“……”霓凰没有再说话了，她的内心开始动摇。毕竟，被戎卢国的人视为妖孽和异类，周遭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这种感觉，她不想再回去面对一次了。那名男子名为卓牧，是戎卢国王的一名年轻手下，也是作为国王心腹的一名护国将军之一。他素来忠心耿耿，对国王的决定历来是言听计从，可这一次，他却违背了国王的命令。卓牧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生来不是如此胆大叛逆之人，然而这一次，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可以屈服于命运，霓凰必须活着。大漠风沙不断，每日在这广阔的沙漠中不断行走，就算没遇到任何追兵，这毒辣的太阳、干燥的气候也足以让人的生命力不断走向衰竭。卓牧将霓凰从刑场上救下来时本就走得十分匆忙，身上只有一些不多的水和食物，仅仅足够支撑他一人两三日而已。现在身边带了一个霓凰，更是雪上加霜，若是再找不到水源和补给，他们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一日又一日过去了，卓牧身上的食物都吃完了，水也所剩无几。虽未见到任何追兵的踪影，但两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接近了极限。两人互相搀扶着行走在没有边际的大漠之上，走着走着，霓凰渐渐失去了意识，无论卓牧如何呼喊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回应。卓牧伸手触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烧。卓牧连忙将身上的最后一点水往她的嘴里灌，可霓凰死也不肯开口。嘴里不断呢喃着：“我不喝。”
卓牧明白霓凰是出于对自己的感激，想要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自己。恍惚之间，他隐约看到了前方沙漠与天空的边际处浮现出一大片古城的光景，古城的四周还有绿洲环绕。卓牧知道那是海市蜃楼，他看了看身旁昏迷不醒的霓凰，心生一计。他搀扶着她在一片乱石堆中歇下，兴奋地对她说道：“你快看那里！我们有救了，再坚持往前走一段路，我们就能喝到清甜的泉水，吃到美味的食物了！”
精神恍惚中的霓凰勉力睁开眼顺着卓牧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片景象。卓牧见她醒来，更加激动地对她说：“快喝下这些水吧，等你好了，才有力气去那里，等到了那里，你就能彻底摆脱这悲惨的命运了，而我也一样，不用再受那戎卢国的束缚了，自由就在我们眼前。”
许是受到卓牧的鼓舞，霓凰终于开口把水喝了下去。然而待她烧退醒来之时，眼前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远处更没有什么古城和绿洲。她此刻才明白，原来是卓牧为了让自己喝下去这最后一口水，才编造了谎言。霓凰悔恨至极、悲痛不已，她无法接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卓牧在自己眼前逝去。她想要寻回他，挽救他，哪怕是再见他一眼也行。她想要亲口感谢他，并把活下去的权利留给他。想法成为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强，某一天，她最终还是倒下了，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她脑中仍然没有一分一秒放下这样的执念。她的灵魂在沙漠中不断徘徊，始终不愿离去，许多年后，灵魂化身成了一只魅，日日夜夜游荡在这广漠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