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退了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看客，太史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向路边的一个小茶馆，要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他刚才服用了“医魔”卖给他的特制丹药。据说这种丹药是用猪血混合着一些草药制成。使用者把这种丹药含在嘴里，片刻就能吐出黑血一样的液体，很能唬人。不过这种丹药既有生猪血的腥味，又有药草的苦涩，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饶是太史信平时能用黄连泡水当茶喝，这会儿还是想用茶水漱漱口。

小茶馆的掌柜打量了太史信一会儿，慢慢坐到太史信对面，轻声问：“客官，你是外地人吧？”

太史信小口喝了一下茶，哼了一声：“这旮旯是不卖外地人茶嘛你们？”

掌柜的连忙摆手：“不不，我是有件事儿想麻烦客官。”

“唉，”太史信装作叹气，“奏是啊，不是俺不乐意帮，今儿个实在是忒憋屈。本来进店儿想整个绸子，整个貂，差点被忽悠瘸了。出门儿了，又碰见几个老毕灯。”

掌柜的被太史信一口蹩脚锦州方言唬得一愣一愣的。

新汉帝国地大物博，方言众多。太史信原本以为粤语已经够难懂了，去了趟帝国东南沿海，才发现闽南话、潮汕话、客家话比粤语更难懂。因为语音语调语速等差别，各地方言听起来也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吴侬软语听起来给人温婉的感觉，锦州方言听起来显得“彪”，津门方言听起来就好像在说相声。有个著名段子：你的滇南朋友未必会骑大象，你的乌里雅朋友未必会骑马，但你的津门朋友，那是真的会说相声。

太史信想要掩藏身份，自然不能说出一口标准的官话。但他若是说几句粤语，对方恐怕会一脸懵逼。权衡之下，太史信选择了比较容易听懂的锦州方言。

此时掌柜的回过神来，小声对太史信说：“公子你刚去的绸缎庄，是迦叶城大名鼎鼎名的黑店。店里东西贵得吓人。以往外地人被坑了，告到官府，根本没人管。听说店老板就是衙门里断案的大野峰华。审案的时候，大野峰华穿着官服，懒洋洋地问‘堂下何人，状告本官’。随后，大野峰华自罚三杯，把告状的人打了一顿，赶出衙门。”

太史信对于一些官吏这个样子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全戎居然把有名的黑店选作接头点。那些大妈看到太史信从黑店出来，自然把他当成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太史信看向掌柜的，等着对方提出要求。掌柜的愿意跟非亲非故的太史信说这些，想来是为了表示诚意，拉近距离，通过这种方式为后边的话做铺垫。

果然，掌柜的停了一下，慢慢地说：“客官，有个事儿想麻烦您。”

太史信又喝了一口茶：“俺从蘑菇屯那旮旯大老远跑来，啥都整不成，咋帮你啊。”

掌柜的又给太史信拿来一壶茶：“你娶我闺女就行。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能在迦叶城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开店，掌柜的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说出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恐怕是要给太史信下套。

掌柜的一看太史信没反应，有点急了：“客官你要是不答应，就直说，我赶紧找别人。这事儿要是耽搁了，我闺女就遭殃了！”

太史信一愣，心想这是哪一出？连忙询问掌柜的其中的缘故。

原来，掌柜家的闺女遭遇了强力“催婚”与“催生”。

为了保证劳动力、兵源和税收，历朝历代统治者都会采取措施“催婚”、“催生”。《国语·勾践灭吴》的记载，越王勾践“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要求国中男女到了生育年龄都要婚配，明确规定青壮年不得娶年纪大的老太太，老头子不许娶青壮年女子；如果女子十七岁、男子二十岁还没有结婚，他们的父母都要被治罪。除了强制婚配外，勾践还下令：“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

即报告上来的孕妇，官府将派医生守护，生男孩补贴两壶酒、一条狗；生女孩补贴两壶酒、一头猪；生三个孩子，则对其派遣乳母帮忙喂养孩子，生两个孩子，赠送一些牲畜和粮食。秦国的做法比越国更进一步，不仅把早婚早育的时间提前到了“男子十五，女子十三”，还至少在商鞅时就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

也就是说，如果家里有两个适龄男子还不成婚分家的，就加倍收取赋税。西汉更是变本加厉。汉高祖刘邦曾下令，女子超过十五岁未嫁，缴纳120钱的“单身税”；汉惠帝时期规定“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意思是女子到了15-30岁还不嫁人，要缴纳五倍的“单身税”，即600钱，相当于一年口粮全没了；若是女子超过婚配年龄实在找不到丈夫，女子本人会被官府强行安排丈夫，女子的父母会被治罪。同时，汉朝规定，夫妻二人若是生育男孩，官府奖励200钱；若生女孩，奖励50钱；若两年内不生育，罚200钱。

后续王朝也实行过“拉郎配”的做法。比如北魏不仅将结婚年龄提前到“男十四、女十三”，还由皇帝下诏书鼓励男女接触；北齐甚至下令把十四到二十岁的未婚女子集中起来婚配，把隐匿女儿的家长处以死刑。

历任西凉侯虽然一如既往对百姓大缺大德，却也懂得韭菜不能连根拔的道理。为了确保子孙代代都能可持续地竭泽而渔，西凉侯们对于百姓外逃的情况痛心疾首，想方设法促进人口增长。西凉侯们的法子包括但不限于对年满十八却未成家的人多收两倍人头税、对年满二十却没孩子的夫妇多收一倍人头税、不准没孩子的夫妇分手、强制把女子配给鳏夫、强制把男子配给青年寡妇等等。太史信粗略一算，自己要是户籍在迦叶城，不仅每个月要交几百文的人头税，每年要被抓去当一个月苦力，甚至可能直接被配给某个满脸横肉的女人。

掌柜的介绍，西凉侯大野峰林去年变本加厉，直接派兵将百姓家中年满十五岁的未嫁女子抓走。这些女子被抓后就再也没有和家里通过消息。有些父母担忧女儿，去官府询问，得到的是敷衍糊弄甚至一顿毒打。此时距离今年西凉侯抓人的日子越来越近，掌柜的十分担心自家刚满十五岁的女儿。

听到掌柜的一番介绍，太史信知道了大概情况。以往在昏君抓未婚女子充实后宫之前，确实出现过急着嫁女儿的情况。那些不指望靠女儿振兴家族的父母，自然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女皇秦峻登基后，自然不会选女子进宫为妃，也彻底断了宫女晋位后妃的路子，又宽以待下，每过三年便放宫女出宫，引得民间赞誉，让家有女孩的百姓大为宽心。同时，因为秦峻对太监十分反感，继位后几乎把宫里的太监全部遣散，改由女官侍奉左右，另外招募健壮宫女充任杂役，为贫苦出身的女子提供了自力更生的机会。

“大兄弟啊，你蹩嫌哥话多，”太史信又开始说蹩脚锦州方言，“你闺女十五，哥六十五，这哪行啊。”

掌柜的眨了眨眼睛，显然不相信太史信居然六十五了：“没事儿，成亲之后，你管我叫爸，我管你叫哥，各论各的。”

太史信当然知道，这掌柜的想要招自己当女婿，看中的是自己作为外地人好拿捏。他不会去说穿对方的小心思，但也没有继续陪对方扯淡的工夫。太史信起身，跟掌柜的打了个招呼，径自走向茅房。

在茅房里，太史信把身上特制的衣服脱下来翻了个面穿上，往脸上贴了高价从“影魔”那里买来的假刀疤和胡子，变成了一个面目凶戾的小胡子男人。随后，他翻过茅房的后墙，走向了远处一家挂着旗子的旅店。

之前在“浣琼苑”，掌事夫人胡阿蛮介绍，近年来，买氏一族靠着不法生意大发横财，引起这一任西凉侯大野峰林的不满；刚才，茶馆掌柜的说，百姓家中年满十五岁的未嫁女子被大野峰林的人抓走后下落不明。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是不是大野峰林为了和买氏一族抗衡，也开始做不法生意，或者他派兵抓未嫁女子的事原本就和买氏一族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太史信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如果有两成的利润，生意人就活跃起来；有五成的利润，生意人就铤而走险；为了一倍的利润，生意人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生意人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被绞死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生意人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只要有足够的利润，这些生意人会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命也卖出去。买氏一族的不法生意获利极大，面对太史信这个外来搅局者，自然没有好脾气。太史信觉得买劼的水平充其量与一个混混头目不相上下，却不会低估这个人杀人越货的决心和能力。归功于买劼安排的眼线，太史信从去“浣琼苑”见到胡阿蛮开始，就成为了买劼的眼中钉。稳妥起见，他不会再回尉迟临西那里，只是不知道后边还能不能吃到尉迟临西烤的肉。

挂着旗子的旅店，是全戎亲兵的另一个接头点。太史信一如之前，跟店老板对了暗号，把之前在大野明林的丝绸庄写下的内容又写了一遍，还加了一条：大野明林可信否？

吩咐完店小二送一份饭到客房里，太史信自己回到房间。他靠在窗边，看着信鸽在夜幕下翩翩飞向远方。岑参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

如今已快农历十月，迦叶城的夜晚寒气逼人。太史信虽然身强体健，也还是把衣服裹严实了。店里的仆役倒是很上道，在窗边放了一个炭火盆。太史信把手伸出去，感受着炭火的热度，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火焰，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迦叶城明里暗里的各种关系是一张网，大野、买、达奚、贺兰四大家族就是这张网中最粗壮的经纬线。这四条线彼此交错勾连，又衍生出许多细小的丝线，最终形成千丝万缕的联结，把迦叶城变成了一方棋盘。棋盘之上，胡阿蛮、呼延潋滟、大野明林皆是棋子，藏头藏尾的尉迟临西和太史信也不例外。谁又是执子对弈的人呢？全戎自然是其一，四大家族的背后，会不会还有不为人知的力量？

听到敲门声响起，太史信收起了思绪，起身把门打开。瘦削的伙计端着餐盘进屋，把饭食摆在桌上。太史信扫了一眼，发觉这要价六十文的“高丽厚道餐”真挺坑的，除了一碗高丽冷面、几块年糕、几块萝卜，就是一点辣白菜和一碗颜色奇怪的汤。虽然高丽餐和日料都以量小价高著称，可在偏远的西北能够把这点破玩意卖出这么个价格，掌柜的还真是个人才。

太史信站在门边，问伙计：“你们号称厨子是正经高丽人，配的汤怎么不是海带豆腐汤，反而一股蘑菇味？”

伙计压低声音回话：“俺们的厨子，那可是汉城老正白旗的。他在汉城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招待美利坚大兵白吃白喝。这碗汤，融合了美利坚蘑菇汤的做法，十分鲜美，客官好好尝尝。”

“哦，”太史信伸脚轻轻把房门带上，身体往前一跃，一只手扼住伙计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匕首抵在伙计的腰间，“说吧，谁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