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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箭阵劫杀
论交感神经在受到强烈刺激时会产生怎样的功能性紊乱反应,当下恐怕没人能比萧凰更清楚,但无论实验数据提供过多少学术证明,她自身从未遇到过如眼前这般令肾上腺素急剧飙升的情况。 漫天流矢强压过顶的那一刻,相较之下,隧洞里暗藏的机匣箭阵更像是对方的威胁示警,那样的陷阱布置……当真简陋得不可思议。 萧凰迫于空茫的思维被布列紧密得仿佛连气流都不容通过的箭雨“围堵”,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快逃,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扎根在原地。 “让开!”举步维艰之际,她耳后忽然掀起了极具迫人的凉意,玄色衣袂携带着凛冽寒气从背后飞跃而起,比箭锋更快地笼罩了萧凰的视线。 南宫七绝犹似不知眼下处境,独身当前,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危险的视野里,挪身腾位间还顺带把萧凰手上的萤石给打了出去。 后者条件反射般地想握拳,但肢体行动却并未依照主人的意志,反而跟着对方的掌风很是顺滑的摊开了五指。 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私人财物向箭矢发射尽头飞去,很快变成湮没于山林灌木间的两个光点。 萧凰:“…………” 舍弃光源对她来说其实没多大影响,萧凰五识感官自小异于常人,何况比起视觉受限,财产上的损失更为让她在意,解决发光物体的办法有很多……实在不必这般破费。 南宫七绝此举,让远处的机匣声闭合了一瞬,“不想死就躲远点。”
如此危急关头都不露半点防御身法,仅是失了内力断然不会有这种反应,到底是她演技得天独厚,藏锋敛锐,还是根本就…… 南宫七绝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潜意识里有个荒谬的念头呼之欲出,可他现下顾不得心间盘存的疑点,很似不留情面地把某个看起来已然“吓傻的路障”推向了矮坡下的草丛里。 不会打,难道还不会躲吗? 猝不及防的天旋地转让萧凰眼前的视物登时没了细节,失衡间她匆忙抓了把草藤翻身坐起,而后在无声的沉默中,逐渐适应了从头到脚滚泥带水的自己…… 要是“即墨萧凰”本尊在此,定是能与南宫七绝并肩作战的吧,毕竟是小香亲口认证过的“小姐牌”战力,萧凰佝偻着腰身,心绪莫名地叹了口气——既然已成拖后腿的,那她只好安分守己,免得把人裤管给扯下去。 没了移动光点,敌人暂时锁定不了两人的具体位置,风声骤歇后反而开启了强攻模式,无数铁箭头暴雨般打在嶙峋山石上又毫无章法的炸开。 萧凰躲在掩体后面蜷缩起四肢,抱着脑袋捂在膝盖里,直将自己生生卷成了一个实心球。 听着风中裹挟的箭矢声发出震荡耳膜的嗡鸣,她心里挣扎万分,却又不断冒出满足现下采样化剂炸药的配比方式。 或许只有经历过战乱年代,才能切身体会到热武器给人带来的恐怖压迫感,萧凰虽身在此间,恍如梦寐,但她经受的教育源于信息科技几近完善的国度,就她曾经所从事的领域里,没人会不明白元素放射的杀伤力。 可急兔反噬,当生命受到威胁,芸芸众生之中的蜉蝣又怎么朝圣? 恍然间,萧凰耳畔似乎真的响起了崩彻灵魂的爆炸声,混杂着凄厉的哀嚎远渡重洋,像是皑皑白骨之上无穷无尽的老弱妇孺不得回应的哭喊…… 眼前闪过血色弥漫的云海,翻滚着涌向天际,浓烟底下是火焰四起,腐败垮塌的城池,里面攒动的黑影让萧凰突然一阵心悸。 回过神时,有道暗淡的青光在她衣襟底下一闪而逝,像萤火之星暂落稍息,快到无人惊觉。 她抬手擦了把额间的冷汗,晃了下头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扒着一块半人高的石裂差点撞了上去,指甲盖里都是方才抠下来的粉末。 自从来了这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时不时的就会钻进脑子里,每次都如鬼魅造梦一般,萧凰对此已然妥协,权当观戏……但仍旧免除不了心理上的几分不适。 强忍着从动荡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她慢半拍的感应到四周略显平和的气息,宁静中透着一丝悚然。 萧凰不禁探头往外看去,只一眼,目光便再次汇聚在了南宫七绝霜雪暗笼的五指间…… 由于地势阻挡,隔着距离她只能勉强看清有不少类似山地碎石的东西在南宫七绝身前起浮,他左手挥出不过瞬息,指尖滴血洒过,数十缕银丝瞬间在空中游荡得更欢了。 那泛着水波涟漪的丝线自他右手关节处蔓延,银光牵动节节攀升,好似忽然有了生命,掌腕翻转间行云流水,其韧条却宛如参天大树一样开叉生长,蜿蜒漫出的分枝恒河沙数,电光石火间在半空中筑起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灿若星汉的银丝相互交织泛着不断溢出的冷气,像是早秋清晨的薄雾,清爽怡人,却在寸厘之间,尽是纤毫毕现的森寒杀意。 ……千蛊虫丝,这才是它的原貌吗? 与之相去甚远的,反倒是“布网”的人,姿态从容疏若云肩漫步,愣是看不出丁点儿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萧凰瞧得出神,暴露了行迹犹未自知,不料侧后方一支白毛翎箭破空而来,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越过丝网边界,径直朝她躲藏的方向疾射过来。 天色渐明,斜坡底下散落堆积的枯枝腐叶混合着不知名的黝黑物体,散发出极度令人作呕的恶臭愈发入目清晰。 萧凰周遭除了灌木就是草藤,根本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她抽出绑在腿上的柳叶小刀,迎着那箭矢就掷了过去,虽准头不错但腕力属实相差甚远。 只听得“噔”的一声撞击,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锋利的刀刃立时豁了个口子被击落到泥坑里。 南宫七绝察觉这边动静时已是无暇分身,他眸光微凝,不动声色的踢了颗石子出去,愣是将那道即将贯穿萧凰颅顶的暗箭拦腰折断。 外力的惯性使得箭矢偏了半寸,待铁箭头刺入她身前的掩体时,萧凰下意识就想起身后退,避开四处溅飞的碎渣。 然而就在她闪躲之际,鞋底踩上了淤泥,整个人就跟脚下生风一般,趔趄着往斜坡下面滑去。 湿软黏腻的烂泥地被鞋底划开,在萧凰眼前印出了两道深裹着腐烂气息的长沟,预想到自己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丝儿都即将沾染上此处的菌落群…… 某人徒然发狠似的抓上了两簇长着细密毛刺的青韧藤茎,借力稳住身形后才得以停止下滑的趋势。 差点死在暗箭之下都没能让萧凰如此心有余悸,她避开地势低平的位置,往上横向探路,直到脚底有了稍许干硬的触感后才敢松开藤蔓。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攀爬到了坡顶,待她重新趴在那块插着白毛箭的石裂边缘时,萧凰只想赶紧出去将某个活靶子给拉回来。 经此一遭她可深有体会,你肉体凡胎的再厉害,顶不过人家会耍阴招啊。 但当萧凰咬紧牙关跑出去后,看到的竟是那些令人眼乱如麻的箭矢,飞蛾扑火一样撞上丝网,随之轰轰烈烈化为齑粉的场面。 萧凰:“…………”看来是她体会得不够全面。 不绝于耳的箭鸣冲击让持续耗损内力的人眼底泛起戾色,南宫七绝操控蛊丝逐渐绷紧的同时,指间倏尔弥漫出清浅的白雾,像极了冬日峰顶上缥缈的山岚霜霭。 下一刻,只见他垂在腰侧的手臂轻不可觉的动了动,指骨往内略弯,掌心汇聚而出的劲力引得地面上的石块顷刻间颤动不止。 背面望去,云迷雾锁的天地旷野之下,那飘然翻动的墨发长尾尖莫名透着一股子邪气。 南宫七绝闭眸轻侧,耳廓微动,抬手间千百块裹挟着厉劲的尖锐石子,被极其霸道的内力隔空向远处的灌木丛林里横击了过去。 遇缝则穿,枝拦即断。 霎时间,连绵不绝的机括运作声断崖式的息了大半,其间夹杂着沉闷的哼声,仿若活气堵住了胸口,终止于喉头。 前一秒还分拨有序漫射而出的箭阵逐步乱了队形,不过须臾,声势浩大的箭雨忽然就停了,来得迅猛去得也仓促,直叫一种诡秘的硝烟味延伸至四方。 “怎么会……” 瞧见成片掉落在草丛中的断箭尾翼,萧凰上前捡起半截,只觉得那裂痕处的白色翎羽徽标越看越眼熟。 南宫七绝扫了眼她拾获的箭身,目光在其尾部熔炼的一层铁粉上逗留了瞬——有的铸造师以此来增加兵器自重,提高远程杀伤力。 不过据他所知,有这般本事的工匠两只手都数得清,武库司的人费了好大劲也才网罗到三个。 “能布设下如此规模的弓弩伏击,也算是没废物到家。”
略有几分嘲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萧凰回头望去,就见南宫七绝身后已然空无一物。 收得倒是挺快,抓只蜘蛛来都未必能把那千丝万缕的“网兜”给理顺吧……萧凰脑袋里琢磨着别的事儿,眸光还不忘鬼使神差的往下瞟。 “……像这样的精制弩箭是军需品,民间自造私藏都算违禁,对么?”
否则以南宫七绝此刻冰若寒潭的脸,要不是本该在他把控范围之内的东西迅速飙升到了让人棘手的程度,他决计“夸”不出能让人第一时间听懂褒贬的话来。 无视萧凰偷瞄自己手腕的眼神,南宫七绝暗自逼下了一口快要涌上喉头的血沫,他换了个方向,步调趋于闲散的道:“铁镞弩箭质可穿甲,射程远,连发性强,其威势远非普通箭支能比。”
何况箭镞原料本就稀缺,哪怕夏禹物资富饶,疆土辽阔远胜他国,每载开采出的铁矿石仍是有限。 如果此等规模的铁弩劫杀出自于哪方地下党派之手……南宫七绝恐怕倾尽手段也会找出幕后主使,然后真心诚意地建议他们直接造反。 好歹是富可敌国的雄厚实力,藏着掖着多没意思。 萧凰若有所思的舍了三秒余光在不远处的碎箭残渣身上,它们“有幸”没能全须全尾地陷入丝网,所以才得以留下三两寸零散的尸骸。 残存不多,但已足够区别于想要她命的那支。 “既然大张旗鼓的摆了这么多阵仗,想是不会轻易收场。”
萧凰明白现在绝非探究对方来历的时候。
许是在暗藏隐患的处境里,人都会有种超然物外的敏锐感,此刻明面上泯灭的危机,就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而控制权却在敌人手中。 萧凰心有不安,仿若血液里流淌了巍巍颤动的铃,每摇一下都在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注意到她愈发紧凑的呼吸,南宫七绝不动声色的慢了两步。 片刻,他道:“此处山险道阻,人力运送弩机并非易事……” 南宫七绝话语微顿,似是极为不自在的道:“本督方才所毁十之八九,已足够伤其元气。”闻言,萧凰稍显疑惑的瞥了对方一眼——他什么意思,炫耀自己很厉害? 况且自前朝工匠改良冶炼术后,到如今除了部署城防,重机弩箭在别处基本派不上用场,夏禹帝继位之初便对兵部九隶制司坊的操控权达到了顶峰,武器份额调动几近严苛,别说大批量弓弩外流,就算只是一个箭头,都不可能让人悄无声息的带出去。 如今搬来此处对付他的,不知是哪个库房的闲置品,当真是用心良苦。 南宫七绝若无其事地探寻着暗处的细微动静,可怪异的是,以他的耳力竟然听不见丝毫人为踪迹。 荒郊野岭外独余昼夜不歇的虫鸣,若隐若现的风摇,山林沉寂得深了,恍然会让人模糊了意志,以为之前穷追不舍的杀机都变得很遥远。 萧凰旋动着一支断箭在指尖打了个转,突然道:“出了这片林子,你不若直接回京吧,无论那些伏击者与窃粮贼是不是同伙,朝中持有武库调令的人恐怕都不清白,你在濬城逗留越久就越危险。”
仅是只言片语的试探便能揣度到如此地步,南宫七绝目不斜视,轻讽道:“那也得……要他们有这个能耐。”
“何况京中武库管控严密,你以为仅凭一纸调拨文书就能打开的吗?”
听出他话中变相的笃定,萧凰反应迟钝的道:“你怎么知道……” 南宫七绝没说话,偏过头给了她一道不含任何意义的目光。 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她身边这位可是权倾朝野,直属于无上皇权的“帝王爪牙”。 勿论归属朝廷的武器库由谁管辖,进出兵械物资最终不都得过一道刑私督的门槛吗? 萧凰刚到京都那几日,为了谋划营生走街串巷的听来了不少关于南宫七绝的传言,市井之中虽不敢高声议论,但堵不住旁人私底下交头接耳。 众说纷纭的故事各有因果,但唯独抛不开其中的血腥色彩,什么小儿夜啼,杀人如麻,暴虐不仁……听进她耳里的,没一句中肯。 人人都说他是夏禹帝的心腹近臣,那南宫七绝各种行事岂非都是依皇命而为?凭什么案件结果全载史册,过程中产生的骂名都让他来背,那不符合逻辑,怎么说……也合该有夏禹帝的一半才对。 ……难不成就是因为南宫七绝常年替人“背锅”,所以他对夏禹帝的态度才缺乏朝臣之中普遍对上位者的敬畏? 萧凰不禁为自己脑子里乱飞的想法感到好笑,毕竟是连赴宫宴都敢比皇帝晚到的主,未必就能卑躬屈膝至此。 可若说南宫七绝藐视皇权吧,似乎也没到那个程度,他们之间就像堆砌着无法逾越的东西,谁都不能打破,在围墙两边狭隘的空间里,一面管控约束,一面肆意妄为…… 忽然余光落点某处,萧凰脑海中顿时浮现上来一道金属相撞的声音,“我好像……见过这种镶嵌着白翎羽的箭矢。”
食指不小心划过箭身断裂的毛刺,连带着刮蹭了一下掌心被草藤钩出来的细密伤痕,萧凰手心里握着沾了止血膏的细纱,下意识又攥紧了些,那瞬间的瑟缩反应让她剥离出了一段记忆中的小插曲。 南宫七绝垂眸,意味不明的瞥了一眼那半截断箭上的白毛。 萧凰端详了箭羽部分须臾,更加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是京都城内的那只,不,不对……” 上次在梧坪街险些遭人暗算,她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槽点太多,且不说那刺客有何动机,单论在城中正街放冷箭这事,成功率真的高吗? 如果出了人命引来巡逻官衙,是否提高了逃跑成本? 南宫七绝见她状貌有异,便也知是为何,说来也巧,他倒算得上是整个事件的“见证者”。 只因当日萧凰和司马逸前脚刚进了客满楼的厢房,暗处监视的“鹰眼”紧随其后就来向他禀报了两人的行踪。 京都城中独一份的世子爷,私下会见武将之女……哪怕两人毫无权谋交易,清白得堪比青葱豆腐,可看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里,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只会是背后手握边境兵权的大将军和内堂举足轻重的护国公府身上。 作为皇城里少有的“富贵闲人”,司马逸不结党营私拉拢站位,自身更没有纨绔子弟历来天成的骄奢淫.靡。 他背靠圣恩,却是世家之中难得的自由身,既不需要入朝为官泼文洒墨,也不必去战场上挥汗流血拿命打功绩。 司马逸此生哪怕毫无建树,光是躺在祖辈的蒙荫之下,已然能够安心地做个饱食终日的米虫。 按理说身份尊崇到这般程度的皇家贵戚,只要不嫌命长,恪守本分不作死,那基本没什么机会能撞进南宫七绝手里。 司马逸倒也算是“不负众望”,闲日里招猫逗狗的,倒也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各家眼线光盯他都无聊得打呵欠,好不容易蹲到点新鲜事,怎能不引起重视? 谁管你会面的内容是互道家长里短,亦或谈论时政名言,那都是明晃晃的把柄自己长着腿来敲门了,不迎客都说不过去。 至于后来蹲在巷檐上的那个刺客,藏得贼精,本事却不大点,那一箭……未必就能置萧凰于死地。 南宫七绝“目睹”了全程,也不知怎的来了兴致,直叫那刺客逃出城外十公里了才让尾随过去的人把他给抓回来。 审讯之时发现那是个五识皆废之人,刑房折腾半晌没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在刺客的住所里也只搜到了一把简陋的自制机弩,更别说他的白翎箭出自何处。 整个刺杀过程就像临时起意,看起来随性得很。 “你就没想过,在梧坪街放冷箭的人,没准是本督指派……” 繁沉的思绪被人打乱,萧凰微锁的眉头无奈打开,没细想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险些遇难的地点如此清楚。 她叹了口气,道:“我胆小经不起吓唬,南宫督主还是省点力气吧。”
别说兵部物资调控得经过刑私督掌印,就算白翎箭弩是南宫七绝私人所铸,普天之下独一无二……流于市面,萧凰第一反应肯定是他卖了个好价钱。 有这样的想法,并非是因为她多么信任对方,而是如南宫七绝那般心思缜密的人若要暗杀谁,决计不会让敌人有反扑的机会。 ……她此刻还活着在他面前转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你胆小?本座就没见过比你更大胆的人! 南宫七绝停下脚步,像是撞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忽而轻笑了一声,道:“看来有人不想让本督省力气……”